第1章
盛夏時節,江城的天說變就變,前一刻還暴雨傾盆,這會兒卻晴空萬裏。
街上的行人紛紛收起油紙傘。
蘭承雲坐在黃包車上,手中提溜着剛買的糖漬核桃,忽的被濺了一身水。
身旁,一輛“龐然大物”呼嘯而過,巨輪正正好軋過地上的水坑,周遭的行人全都遭了秧。
“哎喲,做什麽啊?!”“誰這麽不長眼,我昨兒個新做的旗袍。”
一衆人裏,要數蘭承雲情形最慘,大半截長衫濕透了。
巨型的哈雷摩托掉轉頭來,蘭承雲瞧見了一張極為周正的臉。
蘭承雲打小在戲班長大,班主挑人第一條就是皮相好。須生劍眉朗目,乾旦妩媚妖嬈,什麽樣的神仙人物沒見過。
可眼前這位委實俊逸非凡,讓人見之難忘。
“初到貴地,多有冒犯,實在抱歉。”男子笑嘻嘻地賠禮道。
聽口音的的确确是北地來的。
“無事。”蘭承雲略一點頭,沖車夫道,“走吧。”
“慢着,在下孫聞溪,還未請教先生姓名?”
蘭承雲還未答話,路人倒有認出他的,歡喜道:“是蘭老板,蘭老板,今日唱的是哪一出啊?”
“蘭承雲。”留下這三個字,蘭承雲的車子不再逗留。
倒是一衆路人還探頭看着佳人遠去,等人走遠了,才嗤笑出聲:“這位可真夠傲的,眼睛都快長到頭頂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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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有人搭腔:“蘭承雲有傲的資本,誰不知道他是夏大少爺的心肝寶貝啊,你就別癞/蛤/蟆肖想天鵝肉了。”
孫聞溪聽得有趣,問道:“蘭承雲……很有名嗎?”
“你不是本地的吧。”路人打量着孫聞溪的穿着,見他一身襯衫馬甲的西式打扮,腕上還扣着鑲金的天梭手表,心知是個富家公子哥。
“我是奉城人。”
“難怪連蘭老板都不知道,他可是江城的紅人,喏,瞧瞧前頭的吉祥戲班,蘭承雲的戲那是場場爆滿,一票難求啊。”
孫聞溪又問:“那夏大少爺又是……?”
“江城夏家的大公子,夏景生,放着這麽好的家世不用,偏愛弄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兒。”
“這麽說……豈不是鮮花配牛糞,白白糟蹋美人?”孫聞溪戲谑地說。
“這話你說的啊,我可沒說。”路人四下裏看了看,擺擺手,離開了。
孫聞溪騎着他那大家夥,來到戲班門前。
見那戲單上寫着“蘭承雲”三個大字。
門口已經堵了許多人,孫聞溪掏出一疊票子,遞給跑堂的:“去,找你們的班主來。”
跑堂一溜煙地沒影了,不一會兒,班主滿臉堆笑地将孫聞溪迎了進去。
“晚上這出《思凡》,我包場了。” 孫聞溪優哉游哉地往八仙椅上一坐。
“這……”班主欲言又止。
“怎麽?錢不夠?”
“夠了,夠了……只是承雲的戲,照例二樓的雅間是要留給夏大公子的,您看……要不也給您在二樓置個雅間?”
“我出雙倍的錢。” 孫聞溪并不讓步。
“哎喲,這三倍的錢也不行啊,除非,夏大公子同意。”班主的眉頭皺成了川字。
“這姓夏的到底什麽來頭,怎麽你們一個個提起,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
“您是不知道,夏大公子有一手堪輿的絕活,看相算卦,驅邪化煞,無一不精。”
“啧,我道是什麽驚世絕技呢,全是些歪理邪說,這都什麽年代了,還有人信這個。”孫聞溪失笑,“既然他要二樓的雅間,就把這一樓給我包下來。”
時辰一到,往日裏熱熱鬧鬧的場子,今天卻靜悄悄的。
已經穿上行頭的蘭承雲從幕布後翩然而出,上彩後的五官更顯立體。臺上之人身段婀娜,唱腔婉轉,孫聞溪明明聽不大懂唱詞,卻還是看得津津有味。
一出好戲開場一半,夏景生才姍姍來遲,剛一進門,就瞧見一樓大堂大聲叫好的人。
班主陪着笑解釋:“這位少爺今晚包了一樓的場子,您樓上請。”
說話間,孫聞溪聽見了身後的動靜,轉頭一瞧,卻只看見長衫的一角。
夏景生所在的二樓雅間,窗戶半開着,孫聞溪瞧了半天,愣是連人的面兒都沒見着。
他沒能見着夏景生,夏景生卻将他的相貌看了個十成十。
前額飽滿、兩顴有肉、鼻梁高挺、眼帶桃花。憑着面相,夏景生心知眼前人出身優渥、是難得的福星高照之相。
“江城什麽時候有這麽號人物?”夏景生端起茶盞,靠坐在椅背上,饒有興致地笑道。
和孫聞溪的賣力捧場不同,二樓的雅間始終寂靜無聲。
一出唱完,蘭承雲微微一福身,往後臺去了。
孫聞溪思及今日之見聞,越發好奇夏景生究竟是何等人物。他在一樓等了許久,卻始終不見人下來。上二樓一瞧,雅間之內早已人去樓空。
孫聞溪只好折返,剛走進後臺,就聽夥計對蘭承雲說:“夏先生說,他今晚有事先走了。”
蘭承雲正對鏡摘着行頭,輕聲應道:“曉得了。”
話音剛落,冷不丁地在鏡中瞥見孫聞溪的身影。
“孫先生,今日這一出《思凡》,都是獨角戲,怕是有些悶。”
“不悶,不悶……”孫聞溪趕緊贊道,“你唱得真好,是我不通南語,聽得有些費力。”
“這處每逢四、五,都會唱北戲,孫先生要是有興趣,可以擇日來。”
“要來的,要來的。”孫聞溪求學于異國,所見多是金發碧眼的洋人,性情熱烈奔放,倒是從未見過這般未語先笑,輕聲細語的男子。
一時頗為得趣。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孟浪做派,從囊中搜刮了半天,最後掏出一個懷表,遞給蘭承雲。
“這表,送你。”
原是滿腔羅曼蒂克的少年心事,不曾想蘭承雲一下笑出聲來。
“孫先生說笑了,哪有給人送‘鐘’的。”
孫聞溪大窘,幸而蘭承雲笑着将這頁翻了過去。
待孫聞溪從戲班出來,明月早已高懸,街上行人寥寥,他那輛限量版哈雷在夜色中甚為打眼。
孫聞溪騎上車,耳畔掠過呼呼的風聲,哈雷一路奔馳,最終在一處公館外停了下來。
輪班的門房一瞧見孫聞溪,忙低聲道:“少爺,您總算回來了,老爺找您好久了。”
孫聞溪點點頭,脫了馬甲搭在肩上,徑自往洋樓走去。
孫家是新派人家,建築風格,家居擺設一應西化。
孫聞溪走到二樓的主卧前,敲了敲門。
“進來。”孫其滿的聲音從屋裏傳來。
“爸。”孫聞溪推開門,見孫其滿正帶着西洋鏡看文件。
老爺子半天沒搭理孫聞溪,過了好一陣,才開口道:“去哪了?”
“聽戲去了。只可惜這南邊的戲,我聽不大懂。”
“聽不懂就少聽,別學了那些遺老遺少成日裏聽戲遛鳥的做派,有時間多管管公司的事。”孫其滿摘下西洋鏡,靠坐在軟背椅上,舒了口氣,“聞溪啊,家裏的生意越做越大,爸的年紀也越來越大,江城這邊咱家畢竟是新來的,你要多上點心,跟‘夏、王、何、段’幾家搞好關系。”
“爸,您放心,兒子明白。”
孫聞溪出身富貴,卻并不是只懂遛鳥聽戲的纨绔,他畢業于國外知名大學的金融專業,雖然看着沒正形,可真賣力氣幹起活來,比誰都認真。
答應了孫其滿,孫聞溪就把自己關進了房裏。
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孫家在北地地位尊貴,在江城卻根基尚淺。
江城是華國最早開埠的城市之一,因其港口城市的地理位置,經濟富庶繁榮。
加之江城極重文教,舊時的進士,大半都出自這兒,如今到了新時代,官是做不成了,底蘊深厚的詩書之家大多還念着舊時的好,固守門風,以忠孝之輩自居。
當然,也有家族坐觀其變,瞧見了新時代的機遇。
譬如江城夏家,在一衆忠孝之輩還點着蠟燭的時候,夏家就做起了電燈、電話的生意。
又譬如開絲線廠的王家,開糖廠的何家,還有開藥鋪的段家。
進士之家懂得變通的,紛紛做起了實業,是以形成了今日,江城四大家族的格局。
在孫聞溪拿到四大家族資料的同時,夏家宅子裏,夏景生吩咐:“去查查今日在戲班遇見的人。”
“是。”答話之人身形極壯,倒三角眼,一排牙齒參差不齊,一道極深的疤痕橫亘在臉上,看起來如同鬼面修羅。
此人名喚阿豹,八字極硬,剛一出生就被父母棄于市,與街頭的潑皮無賴一同長大。
後路遇夏景生,正巧夏景生手邊缺可用之人,阿豹便跟在夏景生身邊。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阿豹上前把門拉開,夏家的丫頭不敢看那麽兇神惡煞的一張臉,半閉着眼睛:“大少爺,老爺讓你過去。”
說罷,飛一般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