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折心
“看來我被迫退出娛樂圈的事你也清楚了,駱先生,要不是知道你沒那麽無聊,我簡直懷疑你是愛上我了。”
“我的确沒那麽無聊。”
駱連雖說着與自己無關,卻并沒有起身。或許是虞一望着大海的臉令他想起一只望着雲彩的魚兒,他竟恪守一個聆聽者的身份。
于是他的聲音像一道緩緩流淌的河,不急不緩訴述着往日的年歲,那些起起伏伏,以及不與人知的煎熬。而駱連只是靜靜聽着,像一只落在他身旁的鳥兒,漫天的星子映在他眼中,耳旁是海風正吹。
宋琦的故事已至結尾,駱連這才開口:“為什麽不告他?”
“告他?”虞一又歪了歪腦袋,兩只腳在地上蹭了蹭,“我從沒想過。我以前沒恨過他,真的。”
“現在你恨他。”陳述的語氣。
“是,或許算不上。”虞一低頭,一手輕輕撩過頭發,“我對他無情無欲更沒有期待,談什麽來的恨。只是覺得……只是覺得浪費。我過往對他的種種,情分沒了,至少回憶還在。”
駱連于是明白他所謂的失望和心寒指什麽。不是針對一個人,不是宋琦。只是人情冷暖,飲水自知,這世上人的貪欲本就橫流,不為己者天誅地滅。
虞一放了宋琦一條生路,是因為他計較。他計較自己曾愛過一個人,所以他要善始善終,他要手下留情。
但宋琦,宋琦不曾計較。
兩人靜默一會兒,虞一本以為駱連會說什麽話來安慰自己,卻聽他久久沒有言語。
半晌他才說:“在攝影藝術界,有一位藝術家雪莉萊文,他在美國經濟大蕭條的階段,原封不動挪動了多年前一位攝影家作品,稍加調色後發表。這幅作品一瞬間轟動整個北美。當初原作無人問津,卻在萊文重新發表後大紅大紫。只因為萊文發表在那個特殊時期、符合特殊背景的情況下。最後他的作品以千萬美元的高價被收購。這張照片的原作者上訴了他,最終卻不了了之。并非法律不完備,而是在藝術界,這件“抄襲,挪用”的作品始終備受争議。有人認為萊文就是抄襲,他擅自用了別人的作品。有人卻認為他這一行為本身就是“藝術”。因為他在适當的時機,将這幅作品賦予創造了全新的,更高的含義。”
虞一聽得目瞪口呆:“可,可是,他用的始終是別人的東西啊!”
“就是這麽霸道。”駱連抄着手臂向後靠去,目光盯着虞一,“很多東西是說不清的。會委屈,也是因為說不清。但你的情況不同,當人心懷利器,殺心自起,你的情懷和憐憫不該再作為保護自己的武器。”
虞一靜靜地看着駱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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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建議你,盡早起訴。”駱連說道。
這一瞬間他為他心折。
夜風靜靜的,虞一看了駱連好一會兒,敗給他似地低頭笑了。他将耳邊又散下來的發撥到耳後去。不想說什麽謝謝來故作矜驕,也不願在宋琦的話題上多說下去,多說無益,反倒無病呻吟。
“你剛才拍的那張照片,我是要留底的。”他一本正經地對駱連說,肩膀松垮垮地耷下來,像一只放下戒備的小鹿,“況且你上次說,不在室內拍,戶外總該拍人像了吧?駱先生多少錢約一個鐘,約片約不約的到?”
他每說一句話就沖駱連逼近一些,駱連一指頭點住他的額頭,微微用力将他推回去:“不約。”
齊勝英從屋裏鑽出來時就聽到這一句,懷裏還拆着一個大單反,當即下巴都要掉下來。心說虞一這兩年雖恃靓行兇,愈演愈烈,卻該不會這麽放浪形骸。轉念一想這次的對象是駱連,齊勝英還是決定不說話得好,畢竟他的魅力值max,小魚要死心眼偏動了心也難講。
于是長椅上的二人便看到齊勝英聞聲尋來,一看到二人,聽到二人,當即捂着眼睛一副我什麽也沒看到打擾你們戀情說愛的模樣,轉身又鑽回屋去。
虞一放聲大笑,輕音如脆如玉,駱連額角跳了跳,忍無可忍地也走了。
虞一心情大好,拖着齊勝英到海邊踩浪,不想海邊陣雨偏多,頃刻瓢潑大雨,兩人忙往回趕,還不到屋門口雨又停了。
夜晚到底寒氣重,小葵和大飛都早早回來鑽到被窩裏,虞一淋了雨凍得一塌糊塗,回屋就鑽到浴室中沖了一趟熱水澡。蟲兒似地拱到熱烘烘的被窩裏,眯着眼睡了。
夢裏他見到了宋琦,還是當年溫柔的模樣,他說小魚,往日舊情,一筆勾銷,從此天涯海角,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這個夢仿佛是一個啓示。
耳邊忽地響起駱連的聲音:我建議你,盡早起訴。
半夢半醒間,胸口一股濁氣悶得他透不過氣,好像有人在黑暗中鑽進了被窩,他下意識向熱源靠近,八爪魚似地纏住那人。那人的力氣真大,他費盡力氣胡攪蠻纏,對方卻金蟬脫殼不費吹灰,氣得虞一在夢中好不順氣,一翻身沒動靜了。
第二日一大早虞一就被小葵和大飛鬧醒了,這兩人拾掇停當,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出來度假,花枝招展得像兩只大小孔雀。搞音樂的人嘛,懂的,總是難免穿得張揚。虞一整個人還困着,好在昨晚的寒氣早就散了,他提起昨日駱連給他的相機,就要随着幾人到正廳去吃早飯。
小葵蹦蹦跳跳走遠,大飛與他并肩:“那個娘們兒的事,我打探的七七八八,只是看你最近心情不好,一直沒和你說。”
虞一整個人暈乎乎地捏了捏鼻梁:“這才幾天,才幾天你就叫娘們兒了,真是來得快去得快。”
“嗨,我這人是正直的,你知道,先有正直再談情愛。”大飛說道,“以我跟她的關系,你知道,最好不要插手太深,所以我請了私人調查的機構去調查,還真讓我查出點東西。那女人前段時間剛好上的相好是你大學同學,我再順着查下去,還是你高中同學。我尾金還沒付,名字不好透露的,你先看看這人你認不認得?”
大飛說着從側邊的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虞一捏着它打量,一邊皺眉道:“你找的什麽機構,靠譜嗎?別到時候東西查不清反倒被抖落一身灰。”
“我辦事兒,你放心。”大飛拍了拍胸口。
“就是你太八卦了我才不放……咦?”
大飛忙過來問怎麽了怎麽了有線索了嗎?
“這個人我确實面熟。”只是是誰想不起了。
“不急,你先收着。”
兩人一言一語間已經到了正廳,陽光正好,通透溫熱,連海風都變成暖流。這會兒才七八點不到的光景,用過早飯後駱連就跟幾人交代打算出海,問剩下的人是留在海邊還是想一起。
虞一對大海神往已久,自然是跟着大部隊不用說,齊勝英和大飛連白了又青,原來都是重度暈船者,這輩子都不想再體驗那種感覺了。
很快人定下來,虞一和夏夭,小葵随駱連出海,大飛和齊勝英則留守海岸,他們裏走前說或許會到海市上與碼頭邊瞧瞧。海市,即海邊的集市,通常到了這個季節是最熱鬧的,甚至還會有一些當地的小玩意兒和小表演,駱連自然随他們。只是囑咐他們一定在傍晚六點前回來,晚上有驟雨。
半個小時後,海上粼波泱泱,駱連掌船,聘來的漁夫坐在船頭,時不時用當地話和駱連說上兩句,駱連竟也能聽懂。夏夭一臉昏昏欲睡,小葵叽叽喳喳和虞一聊個沒完,顯然對出海興奮地很。虞一昨晚睡得昏沉,夢卻不斷,現下被水一推,竟也有些暈船。小葵擔心,拽着他搖了搖,虞一當即更難受,幹脆整個人一歪,躺倒小葵腿上睡下了。
脖子上還挂着駱連給他的相機,因怕弄壞了,此刻躺着還專門抱在懷裏。
駱連回頭時就瞥見虞一躺在小葵腿上,懷裏抱着膠片機,長長的睫毛在陽光下投下一小段陰影。再一轉頭見夏夭笑得不懷好意,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
駱連将船交給漁家,走到虞一面前蹲下,将他手中的相機抽出。虞一迷迷糊糊地要睜眼,實在難受。駱連又從随行的包裏掏出水瓶和暈船藥給他。虞一吃了藥後整個人靠在小葵身上,宛如久病綿延。
駱連不再管他,掏出相機測光,然後在船頭與船尾照了幾張,從甲板的翻蓋下扯住釣具來,網兜,鈎子,刀,石頭……應有盡有。
小葵咦了一聲,問他:“那塊石頭是做什麽用的?”
“待會兒就知道了。”駱連将石頭遞給他,小葵便接着。
夏夭以前雖和駱連出來走訪過,卻也是第一次來海上海釣,一時間起了興致,過去和駱連絮絮叨叨問東問西,撸袖子想要大幹一場。漁夫靜靜坐在船頭抽煙——駱連上船之前專門給了他一包上好的芙蓉王。
幾人看他熟稔的樣子,恐怕不是第一次海釣,經驗只多不少,便都乖乖閉嘴聽話,駱連很快就把怎麽捕魚的只是和衆人講了一遍。
他們船開了有段時間,現在已到深海,海釣上來的都是深海魚。
小葵和虞一顯然那不明白,深海魚和普通的海魚有什麽區別,傻愣愣将漂子甩到海裏,一人一杯涼茶喝起來。虞一還是不舒服,被烈陽照的頭暈眼花,小葵時不時就掏出防曬霜給他厚厚塗一層。
夏夭咯咯笑,依在船兜裏望着對方兩人,顯然他是最嬌氣的一個,臉上已經被曬得有些發紅。
駱連也點了根煙,蹲在水邊靜靜看着海底。這一片的水很清,淺一些地方的魚你甚至能看到他們游來游去……
小葵忽然大叫起來:“來了來了!小魚釣上啦!”
“這動靜瞧着不像小魚啊?”夏夭扔了魚杆,趕忙到水邊看。
“不是,我是說小魚釣上魚啦!”小葵又吆喝,說完自己都笑了。
連同夏夭和駱連都笑了。
“把杆子給我。”駱連走到暈乎乎的虞一身旁,一手握住他杆子,虞一便在他熱乎乎的手心裏松了手。
他就着光,只能看到駱連流暢有力的手臂線條,連着帶動肩,腰力,猛地将魚竿往上一扯,水平面上頓時被牽出白花花一片。他另一只手猛地繞了兩圈魚線,又是全身繃緊猛地一扯,大魚出水!
碩大的魚身在碧藍的海面上翻騰着,魚鱗在陽光下閃爍。駱連發了聲,于是衆人手忙腳亂在甲板上用網兜去撲,按住拼命翻騰的大魚。
虞一暈船得厲害,目不轉睛盯着斜上方站立的駱連,只覺得他一擡手一投足都充滿了男人爆發的,原始的力量,令人頭腦昏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