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絕對黑暗
駱連微涼的手迅速收回,虞一聞到撲鼻而來,帶着些許刺激的淡淡藥水味。
他在齊勝英身上也曾聞到這種味道,那是顯影液和定影液的味道。或許是常年泡在暗房和洗片房中,身上就像被浸泡出這種味道一般,多少會淡淡的成為一種氣息。
“你怎麽不穿衣服。”他聽到駱連問道。
虞一也有些尴尬,轉而幾乎想象出男人在黑暗中皺眉的樣子,又忍俊不禁:“還真抱歉了,你很介意嗎?”
“沒有。”駱連說,“你笑什麽?”
“我只是忽然發現,在黑暗中果然沒有視覺,其他的感官都會靈敏許多。”虞一在黑暗中四處瞪大眼看,想試試自己有沒有适應這黑暗,發現看到的還是無窮無盡無邊界的黑,“雖然我看不見你,卻能感覺到你。你應當在一米八以上,皮膚大概不會特別白,你有健身,身材不錯,而且恐怕是個比齊勝英更專業的膠片愛好者。我就是很好奇,駱先生,你平時花在健身和工作間的時間,哪個更長一些呢?”
“你對我很好奇?”雖然是問句,但虞一還是能聽出駱連語氣中淡淡的不滿。這是任何一個被別人窺探時都會有的感覺。
“我只是猜測,別生氣嘛。”虞一道,“好了,教教我第一步我該怎麽做?”
駱連不再多話,簡短地命令道:“手。”
虞一伸出手去,明明感覺到駱連的近在咫尺,卻怎麽也感受不到他手的具體方位,在空中盲人摸象似的劃拉了半天,最後還是被駱連一把拽住。
他的指尖微涼,掌心是粗糙的質感,卻莫名令虞一有些心猿意馬。
緊接着駱連往他手中塞了一樣東西,摸起來是冰涼的金屬螺紋套,不知是用來做什麽的。
駱連告訴虞一這是膠卷架,把膠卷拿出來時卷上去,以方便等下洗的好洗。這個步驟本應當在有光的地方多加練習,因為把膠卷扯出來,小心地一點點順着螺紋的紋路卡在卷架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時候就算是在有光的地方,新手都要拿着練習三四遍,确保已經能夠信手拈來了,才到暗房裏去做。畢竟一旦進了暗房,你拿的就是真正自己要洗的膠卷,一旦沒有卷好,或者用力過大,次數過多,破壞了膠卷,成像的質量就不能保證了。
“你輕一些,耐心慢慢來,第一次不得要領很正常。”駱連解釋道,“實在弄不上去就交給我來。”
虞一按照駱連教他的方法,手心裏攥着膠卷,手指捏着膠卷的一頭微微拱起,而另一手小心地在螺旋紋的中心找卡片口。摸索了半天可算讓他給找到了,另一手的膠片卻怎麽也對準不了,更別說插進去卡住。
虞一試了五分鐘,僅剩的一點耐心也被耗完了,恨不得把手上這一卷東西扔出去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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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根兒沒門,你不是耍我吧?”虞一氣餒道。
駱連沒說話,遞了一卷卷好的到他手上。虞一順着膠片地紋路一摸,每圈起來的一圈都正好卡在螺旋紋上,厚重而留有空間。膠片尾巴還被駱連細心地剪去了,平整地落在螺旋紋的尾端。
“果然無他,但手熟爾。”虞一嘆氣,“真佩服你們這些常年在暗房裏的,你們是已經适應黑暗,真正能看見東西的嗎?”
“在黑暗裏,任何人都完全看不到東西。”
“那你是怎麽做到這些的?”虞一伸手尋找了一下,然後摸索着輕輕挨個摸桌上已經卷好的卷架——就在從他進來到現在,兩人一問一答的功夫間,駱連竟然已經卷好了七八卷。
“感覺。”駱連說道,“在黑暗中,你的一切都憑感覺。”
不知為什麽,駱連說這句話時虞一心頭忽然跳了一下。他心想,的确,我能很清楚地感覺你。
那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他看不見駱連的一切,卻能聽到,能感受到。在絕對的黑暗中,越是純粹地去“感覺”這個人。
“你再試試?”
“還是不行。”半晌,虞一氣餒道,“算了,我本身也不是做這個的料。”
“耐心點。”
虞一感覺到駱連來到他身後,他說話的聲音變得非常……近。他的鼻息就仿佛在自己耳後,他甚至能在淡淡的藥水味中嗅到煙草的氣息。
“你抽煙嗎?”虞一問道。
“嗯。”駱連從身後抓住虞一的雙手,猝不及防的讓虞一忽然抖了一下,他又說,“幫你一下。”
駱連的手很大,冰涼又幹燥,骨節分明,在光照下應當是十分骨節分明又好看的。
虞一的思緒又跑遠了。
“你摸這個地方。”駱連在他耳後說道,“這裏有個卡槽,感覺到它?”
“摸到了。”在駱連的指引下,虞一難得的又心平氣和起來。
駱連于是引着他的手,将膠片對準凹槽,左右握住卷架的拇指和食指捏住膠片,往凹槽中輕輕一推。
虞一感覺到膠片順利地滑了進去。
真奇怪。他想,明明剛才怎麽也塞不進去,駱連帶着他卻仿佛很輕松的,就像将蘋果放到盤子裏一樣簡單。
“進去了。”駱連低聲道。
感覺到他噴灑在自己後頸的氣息有些癢,虞一不自然地歪了歪頭,撓了一下脖子:“然後呢?”
“捏這裏。”駱連又引導着他的右手捏住膠片的兩刃,“稍微捏緊一點,拱起來一個弧度。”
虞一都照做了。
“左手拿着卷架慢慢轉動,右手把底片往螺旋紋上套。”
他的話如同帶着神奇的安撫地力量,剛才還躁得不行的心又安靜下來了。虞一跟着駱連的手,一點點緩慢又緊湊地将底片順着螺旋的紋路往上纏。一切都神奇的順利,仿佛這麽下去很快就會把手心中的膠卷全部纏完。
駱連帶着他纏了兩圈,然後放開了手。虞一自發地纏起來,緩慢地,缱眷地。
在他腦中,卻是剛才駱連的手心摩擦着他的手背。明知道駱連那種溫柔而小心翼翼的方式是對待底片而非自己,虞一還是有些心悸。
“做得很好。”駱連說道,“這一卷就算卷好了,最後剪掉多出來的部分,可以放到密封盒裏去。”
虞一只覺得卷這一卷花了自己快二十分鐘,又問道:“你們把這些卷完就可以出去了?”
“這些是你今天的量。”駱連在黑暗中踢了踢旁邊的袋子,“還有那家夥上周,上個月的,恐怕有十幾卷。那些都還沒有開卷。卷完你今天這些你可以開門,先離開。”
虞一蹲下身摸了摸腳下的包,似乎裏面至少也有二三十卷的樣子,不禁有些啞然:“這些你全都要一次性弄完?”
“沒有你在旁邊,我卷得倒是很快。”
虞一冷不丁被射了一箭,有些愠怒說不出話。
“那快點卷完,我快有幽閉恐懼症了。”
駱連沒說話,但虞一能聽到他手上輕微卷着膠卷的聲音。
這人真奇怪。虞一想,似乎只有跟他聊關于這些,他才肯多對你說一些,對其他的一切,像是漠不關心。與其說他是比較沉穩內向,或者說他表現給旁人,更多的像是懶得搭理你。
“你幾幾年的?”虞一問道。
“……”
“跟齊勝英是什麽時候認識的?我怎麽從來不知道你?”
“……”
“你做什麽的,就是專門洗照片的嗎?”
“……”
虞一問了許多問題都得不到回答後,在黑暗中默然做了個投降的姿勢。他還想開口說些什麽,駱連卻道:“卷好了,現在你可以離開了。”
虞一如蒙大赦,連忙緩慢地摸索到門邊,一把拉開了暗房的門。
微弱的燈光投回頭,他回過頭,看到駱連側對着他,穿着一件簡單的黑T,寬松褲,脖子上挂着一件髒兮兮的圍裙,腰帶沒系。他的一半臉隐秘在黑暗中,只有微弱的光線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側臉。
一瞬間,虞一有一種被擊中的感覺。
當然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因為駱連已經迅速的回過頭去,似乎有些不适應長時間黑暗後,突如其來的光線。
“抽根煙嗎?”虞一問道,“你應該也抽煙吧?”
駱連唔了一聲,只說道讓他自己去,便始終沒有回過頭。
光線真的很刺眼嗎?虞一轉過頭,伸手在眯着眼的額頭上擋了擋。的确是有些,但也不至于适應不了。
然而随後,他忽然明白駱連避開自己的原因。
剛在黑暗中沒有察覺,反正誰都看不見誰,他早忘記自己還赤身裸體披着一件袍子的事。袍子沒有系帶,就那麽挂在他肩膀上。此刻他的他可以說是春光乍洩,一覽無餘。
饒是他不要臉的作風是一貫,此刻虞一也有些難為情:“我去換下衣服。”
駱連又背對着他,沒有表示了。
虞一倉皇而逃之前,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駱連在暗房中的背影。果然,寬實,一米八。他心中略有些得意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