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五】
約略一月後,《七德》曲編好了,太常寺開始選人編舞,預備于八月十五中秋節的宮宴上正式演奏。
薛秩回報這件事的時候猶自惴惴,不過這次傅靖倒沒再胡攪蠻纏,只是翻着曲詞贊了句好:“朕瞧着章瑾瑜倒是個大有可為的,就提他做協律郎罷。”
君王輕飄飄一句話,就将從九品提到正八品;薛秩這會兒也學乖了,皇帝愛咋咋地,他要提那就提吧。
照例要有謝恩這一道兒。宮門外遠遠磕個頭就了了的事兒,傅靖每次都非要把人提溜進來,放在屋裏逗:“朕給你升了官兒,你怎麽謝朕?”
而章瑾瑜許是連日來被他逗得膽子大了,甕聲甕氣道:“小臣沒什麽能謝陛下的。”
傅靖啧啧:“好歹給你漲了十兩銀子的歲俸,你連一個大錢也不肯出?真真小氣得很。”
章瑾瑜撲哧一樂,笑起來時臉上泛着紅暈,愈發好看了。如今他氣色越來越好,瞧上去只有二十幾許模樣,哪能想到是已近而立的人?
傅靖看得目不轉睛,心想,據說章瑾瑜和他叔叔生得最像,若果如此,難怪先帝爹至死都念念不忘——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摸摸那張渾如美玉雕成的臉。
章瑾瑜沒有避開,而是低了頭,以一種默許的姿态,于是那只手就從鬓角滑到頰邊才收回,片刻後又試探地去碰嫣紅的唇角;章瑾瑜直到這時才側了下身,避開那幾根不依不饒的手指:“臣已謝過陛下了。”
傅靖:“……?”
他反應過來後不禁忿忿,怎麽想怎麽覺得自己虧本。他甚至有點發愁:該怎麽把人弄到手呢——總不成真來硬的吧?
起初只是覺得這人有些意思,讓宮中枯燥乏味的生活變得不再那麽無聊;後來就是越來越上心、越來越丢不開手,等傅靖回過神來,有趣的已經不是章瑾瑜,而是他本人了——他還從未這樣像個毛頭小子似的,想方設法逗一個人笑。
……哄兒子不算!
下午又在東宮看見章瑾瑜教傅濯撫琴,傅靖頭頂燈泡忽然叮地一亮。
次日,傅濯神情古怪地問章瑾瑜:“先生可有家室?”
章瑾瑜:“……不曾有。”
“那可訂過婚姻之約?”
章瑾瑜:“……這也不曾有。”
“可有心儀之人?”
這次章瑾瑜沒有否認,傅濯憂愁地嘆一口氣。
黃昏時分,已經得了信兒的皇帝來到東宮時,又見章瑾瑜坐在廊下彈那只平樂小調。他不禁問:“這麽喜歡這只曲子?”
章瑾瑜答:“據說助眠極好。”
據說——不消問是據誰說了。傅靖原本篤定的心忽然漏跳半拍:“你心儀之人,便是那個平樂的朋友?”
章瑾瑜擡頭看他,目光平靜:“嗯。”
傅靖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手往廊柱上一撐,低下頭湊近,語氣霸道:“斯人已去,你就別惦記了,讓他入土為安吧,再找個好的。”
聞言章瑾瑜失笑:“都說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再找一個,能有多好?”
傅靖徹底湊了上去,二人離得越來越近,漸漸呼吸相聞,口角相觸。最後他貼着章瑾瑜的唇慢慢吐字:“有這麽好。”
他終于張開手臂,将人抱了起來。那一刻黃昏醺然的風卷攜着幾瓣落花吹過,安靜地拂過衣角,帶來絲絲縷縷的暖香;章瑾瑜合上雙眼,笑意浮在嘴角。
——又一次的,當他以為自己快要忘記的時候,這個人偏又強硬地闖入了,大踏步地向他走過來,容不得任何拒絕。
“那人是個怎樣的人?”
“是個……傻子。”
“那朕可不會比他差,嗯?”
“……嗯。”
……那一年先帝病重,皇後所出的二皇子把持了京城,矯诏令傅靖回京。
傅靖當然沒有傻到只身回來,他帶着十萬邊軍兵臨城下,京郊大營的駐軍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京中二皇子等人慌了神,怕他犯起橫來直攻京城;這時有人說,承恩公章瑾瑜同大皇子交情匪淺、“狀極親狎”,于是他們病急亂投醫,把章瑾瑜綁上了城樓,要傅靖就地認罪、放下兵器進京受審。
那是章瑾瑜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天,他甚至絕望地想,人為什麽不能想死就死呢。二皇子的人看得很緊,他連自盡都不能,只得眼睜睜看着傅靖果真孤身一人來到了城門下,扔了□□、摘了铠甲,被二皇子的人押住綁縛起來,推推搡搡進了城門——一道注定是有來無回的門。
書上說人傷心到極點時,會心膽俱碎而死。他卻沒有死,只是眼睜睜看着、目眦欲裂地看着,胸口被人一刀穿透他也恍若未覺,只是眼中滾了兩行血淚下來。身旁不遠處,二皇子得意忘形地狂笑不止,說,瞧那個情深義重的傻子!
可不就是個傻子?
正好做對同命鴛鴦!
但章瑾瑜活下來了。許是因為他心髒位置生得偏,又許是因為撐着一口氣,劊子手刺進胸口的刀沒能要他的命。他從亂葬崗上爬了出來,靠吃腐肉草根活了下來,撐着那口氣一路奇跡般地來到了邊軍駐地。他是京城人氏,沒有誰比他更熟悉這座城——他要帶人攻進城去,把傅靖救出來!
但他還是晚了一步。他們幾乎屠盡皇宮才找到傅靖,找到的時候傅靖已經被喂了毒,嘴唇烏紫臉色灰青,眼見着到了彌留之際,他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是用盡力氣捏住了章瑾瑜的手指。
雖然世間之大,他章瑾瑜卻再也沒有什麽路可以走。無論是為了什麽、為了誰,他都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他伏在傅靖一點點涼下去的身子上,用沾着仇人鮮血的匕首結果了自己。
他以為死是很痛很痛的,可是并沒有;他以為奈何橋上定然有他兩人攜手同行,可是也沒有。他似乎只是眨了眨眼,就聽見一個久違了的聲音問:“瑾瑜,你想不想要個玩伴——比你略大一些兒,能時常陪着你的?”
他僵住,淚水一下子滾了滿臉。
【正文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