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吊在教堂頂的教皇④
“你閑逛什麽?偷懶嗎?”
他不客氣的語調立刻喚起了我和他之間的各種接近于龃龉的不合回憶。他對我從來就沒有和顏悅色過一次,哪怕對宮女的态度也比對我好些。
我隐藏怒氣,立刻否定。“當然不是……我——對。您看看這個!”
我立刻将手裏緊攥着的讀末周報遞到他眼皮底下,他狐疑的撇開頭,視線從我的臉上轉移到報紙上。然後慢悠悠的從我手中抽出報紙,轉過身,戴上了眼鏡。
我看着他一系列熟練卻又透露出高傲感的動作,腦子裏産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他果然是習慣戴眼鏡看書的。
我盯着他瘦高的背影足有半分鐘,他才轉過頭來,再次摘下了眼鏡。不耐煩的問我:
“有什麽問題嗎?”
我指着報紙的頭條,義正言辭的說:
“很大的問題!為什麽這樣的新聞會輕易刊登在報紙上?這種新聞看見了對誰都沒好處。”
他稍稍睜大了眼睛,微微揚起下巴俯瞰着我說:“我還以為你會驚訝于這個案件本身。”
案件本身?案件本身自然很恐怖。
在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事情——教皇被吊着脖子在自己家的大教堂頂上風化了一個月時間,卻沒有任何人察覺到。這樣的犯罪行為,簡直是開天窗。
到底什麽人能做下這種案子,簡直比特雷路陛下的刺殺案和國會屠殺案還要讓人驚心動魄。
畢竟,如果是我在教堂裏每星期六做一次祈禱,卻在最後一個月的祈禱日發現日常做禮拜的教堂頂上居然就懸吊着宛如真神在世的教皇屍體——我可能會受到終身心理創傷,失去對神的信仰也說不定。
我支支吾吾的承認。“我當然很吃驚。不管是誰,看到任何一個人莫名其妙的被殺了,還是以這樣又詭異又殘忍的方式,都會産生同樣的正義感。”我又伸出手指指着那個巨大的“教皇吊死案”黑色标題對他說,“即便真相就是像報導中的一樣,也不該不加修飾的刊載出來供民衆娛樂——難道這是正确的嗎?”
将血腥暴力的觀點傳輸給本來就實力至上主義的莫合特人民,或許所有人還會拍手叫好呢。現在評論家就幾乎把新聞寫得像十足的散文,甚至偵探小說——這麽強的感官刺激,還能稱得上是客觀為上的新聞報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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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耶萊普蘭德卿将報紙豎起來,用他修長的手指将幾頁報紙翻來覆去的折疊,最終疊成了一個小正方形,随意的用指尖彈到了我的懷裏。我愣愣的接住它。
“你認為特雷路和三十五名議員的死不詭異且殘忍?”他問我。
“我沒有——”
“詭異殘忍,但卻具有絕對的娛樂性。所以在曼圖,關于皇室和國會屠殺的新聞已經漫天皆是了。與此相對的,我們娛樂一下他們也無可厚非。”
他是認真的。
我開始逐漸能分辨出他嘲諷的微笑下時而認真時而戲谑的微妙差別。這個人的目光極其冷淡,注視的前方也與我不同,越是相處,就令我越是無法信任他。但與此同時,心裏卻萌生了一些怪異的好奇感,總是無法不停止對他挑釁。
“這樣報複下去沒有任何意義。只會互相怨恨而已。”
雖然我沒有看到外界是如何報導國會和魔王刺殺案的,但為了國家之間的和平,你一言我一語的言語沖擊絕對不是良策。謀殺案決不能當做娛樂來處理。
但他卻回答:“‘有國家就有戰争’,戰争本就是互相怨恨的結晶。”
他簡直把怨恨看的理所當然,當然他會理所當然,怨恨他的人估計手指加腳趾加全了也數不過來。我憤怒的在腦子裏想着。
“您必須阻止這種鋪天蓋地的報導!”
“即便我禁止媒體的報道,結果又怎麽樣?國內的慘劇嚴禁新聞發布,國外的巨變又拒絕報道——你是想把媒體逼跳牆來反抗我們嗎?”
他說話間看上去漫不經心,毫無敬意,而說出的話更是驚人。
——原來媒體不是獨立的嗎?!
這時剛好從畫廊方向走出了幾名侍女,我将無法忍耐的質問吞咽下了喉嚨。她們在看到我們兩人的一瞬間,立刻屈膝行禮,臉龐紅撲撲的不停的掃視着我面前的男人,這目光一直持續到她們戀戀不舍的踏上去往餐廳方向的階梯。
——這人真是典型意義上的金玉其外。
頭腦溫度迅速下降的我以冷靜的聲音問他:“您控制了媒體?”
“我當然控制了媒體,沒有一個政府會對媒體置之不理。媒體同樣少不了我們。”
“如果媒體不是獨立的,那又怎麽可能有所謂的監督機構。您不知道這個國家有保護民主獨立的法律嗎?”他總不能認為我是什麽都不懂的小屁孩吧?
“你所期待的獨立民主的精神,只存在于哲學書裏——現實中永遠只是力量的權衡。”他微微揚起頭,對我嗤之以鼻。
看到他高傲的模樣,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真是難以置信!”
我們的談話聲音變得越來越大,這時有兩個人正接近我們,初時我甚至察覺不到,等到他們已經很接近了,轉過了一個走廊我才看到兩人。
“陛下?”
前一個人用充滿訝異的聲音呼喚我。他邁着匆匆的步伐接近,灰撲撲的靴子幾乎邊走變抖出塵埃,他身後還跟着一個矮他一個頭的少年。
“史蒂芬恩!我——哎?!”我剛想向史蒂芬恩要求聲援,就發現他背後的那位少年極其眼熟。黑色的發和綠色眸子配合的效果如同一只幼小的狼一般,十分可愛。
少年本來游移在畫廊與吊燈上的眼光也轉移到了我身上。他張大了嘴巴,滿臉震驚。
“啊——!”他尖叫。叫得比我還大聲。
史蒂芬恩似乎比我們兩人更要吃驚。他來回掃視着我們,不安的抖了抖自己的學者披風。
“您怎麽了?陛下,這是犬子肖恩,不久前曾跟您提起過。這一次遠去黎巴亞罕有一個随行親屬的名額,家內要去參加小盧爾夏召開的魔法陣學者大會,所以我就……您這是怎麽了?”
他還是非常在意我的臉色,皺緊了眉頭觀察我。在他身旁的肖恩不敢置信的一直使勁盯着我看,好像要以某個細枝末節為根據否定我一樣。
我感到自己的舌頭都大了。我記得這位比我小一點的少年肖恩。
“啊……沒……這麽說,你是史蒂芬恩的兒子?怪不得腦子這麽聰明。”
肖恩的臉立刻刷的一下慘白了。
史蒂芬恩追問:“您這是什麽意思?”
我解釋起來:“是這樣的。大約在一個半月之前,我與令郎在拿提斯有過一面之緣,那個時候就在‘揮客豪’門前……”
肖恩叫了一聲,右手忽然高舉起來,顫抖着指着身後的某個位置。
“伊——伊難盧卡!看!”
他猛拽了一把他父親的披風,史蒂芬恩奇怪的回頭瞥了他一眼,而肖恩則趁着這個機會對我使勁眨巴了幾下眼。
伊難盧卡此刻正被我打發去指揮護衛軍的訓練,根本不在城堡內。
史蒂芬恩狐疑的回頭看向兒子:“肖恩?你莫非……”
我接到了肖恩的眼色,立刻明白他不想被父親發現去“揮客豪”賭博的事情,于是我趕忙将自己的話圓下去:“看到令郎正與賣貝殼的商販溝通,傳授更快的計算方法。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實際上只是進“揮客豪”搗亂了一把而已。
史蒂芬恩顯然沒有輕易信任我的話。但他當然不會質疑我。
“陛下,這……是真的?”他最後的話是轉向肖恩。
肖恩趕忙如撥浪鼓一般的點頭。這使他看上去年紀更小,稚嫩的臉龐上綠色的眼珠靈活的轉動着,好像只是通過眼睛就可以傳達思想。
“好吧。陛下,您剛才是在生氣嗎?是不是……卡佳——你又說了什麽吧?你都這麽大歲數的人了,就不能老實呆着嗎?”
史蒂芬恩轉向米耶萊普蘭德卿用教訓的口吻說。而對方似乎根本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閉嘴。”他說。像是疲累了幾天終于得到休息了一般,長長的舒了口氣,轉頭離開。
我叫他:“等等——米耶萊普蘭德卿——!”
我和他的架還沒有吵完,但此刻就已經被迫偃旗息鼓了。
肖恩則探出頭來瞪視着那人的背影,表情無比驚訝。
“哎?!果然他就是那個著名的……哦……”尾音是若有所悟的嘆息聲。
史蒂芬恩轉向我:“陛下,剛剛發生什麽了嗎?”
我将懷裏的報紙遞給他,在他展開報紙閱讀內容的時候,将我與米耶萊普蘭德卿的談話複述給他。
“原來如此。”他若有所思的點頭,“不過陛下,您真的越來越具有一國之君的思考方式了呢。連受衆影響和‘守門人’都想到了。”
我結結巴巴的重複:“守門人?”
“在我的家鄉,有一個叫盧因的人,他發明了‘守門人’理論。總的來說,就是指在向大衆宣布新聞詳細之前,由這位‘守門人’先進行新聞的篩選評估。在删減修飾過之後登上報紙的才能算得上是新聞。這份‘守門人’的工作通常都是由政府來擔任的,因為別無選擇。”
我愣怔的聽完這番新鮮的言論,好奇地問:“在史蒂芬恩的故鄉也是嗎?”
“是的。只能如此。雖然努力找尋吸引大衆視線的新聞是媒體人的天性,但支持他們的卻只能是政府,彼此之間除了互相依賴生存外別無途徑。不加限制的話,就會變成波茲曼所言的‘娛樂至死的舞臺’,像這期的讀末周報一樣。”
不管是那個名叫盧因的人,還是波茲曼,都是些奇怪的人名。但我還是為他的話着迷了。
“這些全都是史蒂芬恩的故鄉擁有的知識嗎?你的故鄉……真是個神奇的地方。”
可史蒂芬恩卻只是搖了搖頭,他面上開始展現出微笑,長着胡子的臉看上去溫和可親,連眼睛周遭的魚尾紋都帶着歲月的笑意。
“其實在我看來,我們的世界才真是個神奇的地方呢。”
“哎?”我睜大眼睛望着他。
他稍稍彎下腰,讓視線與我接近,回答:
“一切都可以改變。像您一樣,在不久之前,您是肯定不會想到新聞的影響力的,不是嗎?”他對我的态度與其說像一位能幹的臣子,還不如說像一位父親。因為從未有過真正的父親,在他誇獎了我之後,我感到心口充斥了奇怪的暖意。
“這……似乎是這樣的。”我點點頭承認了。
“如同海綿一樣的吸收能力,以及天生的對萬物的關懷。這些才是最重要的——您還在和卡佳生氣嗎?他只是嘴上很不饒人,如果是理論上正确的事,他是不會任性的否決的。”
他的誇獎讓我的臉一直發熱,大概現在已經如那些侍女們一樣漲紅了吧。我習慣他人的批評與挑剔,但卻很少接受誇獎,理雅更是不會輕易誇獎我。所以只是簡單的幾句話,卻讓我好像有種腳貼不住地面的飄然感。
在自己熟悉的人面前,我坦率的說出了自己的擔憂:“我懷疑自己有沒有可能和他相處得好。”
不要說相處的好不好,如果能克制住想甩那人耳光的沖動我就已經心滿意足了。怎麽會有這種人呢,有時候我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但從他嘴裏吐出的任何一個字都讓我心煩到了想打人的程度。
“如果是關于新聞的事,他大概已經去處理了。這個人畢竟還不是那麽笨,不是那種非要去敲他腦袋才知道怎麽去工作的人——您在擔心什麽呢?”
我搖搖頭,兩只手抓住外套下擺。準備照實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不知道該怎麽去理解他。”我承認道,“就我現在看到的,只知道他是個手段狠辣,有着目的性且很有野心的人。當然——我對他替我做的工作沒有怨言,恐怕沒有人會比他做得更好。”
在屠殺案之後,整個上層系統幾乎陷入了癱瘓,上上下下沒有人不像熱鍋上的螞蟻。只有米耶萊普蘭德卿站在最頂層,非常自如熟練的安排事項。不管是國會再選、內閣重組還是記者招待會,在我渾渾噩噩的時候他已經将工作完全接手過去。
“可我還是一點也不理解他,就像是他一直在掩飾什麽一樣。”
在掩飾真實的自己?但想到這一點,我就開始唾棄自己的想法。那人有什麽好掩飾的,就算有所掩飾,大概也是為了掩飾更加糟糕的人格吧。
史蒂芬恩頓了頓,忽然兩眼發光的盯着我看。
“卡佳缺少了一些至關重要的東西,又或者說,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抛棄了它們。處在他的地位,不放棄是不可能的。我早有預感您總有一天會察覺,但沒想到您察覺的如此之快。”
欠缺了的……重要的東西?
我不解的追問:“那是什麽?”
可史蒂芬恩只是搖搖頭。“您還是自己去思索吧,您也适合如此。這兩天您要是見到他躲着走比較好,他心情的确不好。您前去黎巴亞罕的事情讓他忙的四腳朝天,而黎巴亞罕的那位夫人也夠他頭疼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有一種疾病,叫做大姨夫(嚴肅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