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戰争⑥
面前出現的是大片灰黃覆蓋的白色。
被焦熱的狂風吹動,形狀不再完整的治療帳篷布滿了整個區域,而傷患還是超出了它們的容納範疇,在塞不下那些小小的圓球之後,患者像是市場內販賣的鹹魚一般橫豎鋪滿了整個治療區。
這些病患身下或是擔架,或是棉被甚至是床單。穿着白衣的治療師來來往往。
此起彼伏的是病人的粗重喘息,疼痛的呻吟或嚎叫。四處都是髒污,用過的沾滿血跡的繃帶、紗布扔得遍地皆是。
我的腳在踏入這片土地的一瞬間,就感到它們似乎站錯了位置。這裏沒有一處地方,是允許我的腳踏入的。
“沒有需要治療的傷勢,就請去黃線标識區域。兩小時之後會有運輸馬車抵達。”雙手揣兜的治療師眼睛下面呈現明顯的黑影。僵屍般的目光掃過我與身後的士兵,腳步虛浮的踱步離開了。
我越過标着不同顏色表示傷勢程度的治療區,甚至不敢細看重紅色區域的病患群,腳步匆匆的朝黃色标識前進。
而在跨過綠色标識之前,我看到角落裏一些躺在擔架上的士兵們。他們穿着赭色制服。神情陰郁。頭顱像沉重到無法擡起來。
其中一個站起身走向治療師的士兵走開後,他身後出現了一個躺在擔架上的人。在看到那人的一瞬間,我的心髒都幾乎停跳了。根本顧不上有可能踩到綠色區域病患,我大步的跑向那人。
她安靜的躺在擔架上一動不動。平日裏靈活的雙眸像是累了一般,緊緊閉上。
我放聲痛哭,将頭放在她的胸口。強烈的悲傷席卷了我,令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也無法思考。直到一只溫暖的手撫摸我的頭。讓我停止了哭泣,不敢置信的摸了摸那只手。
——溫暖的手。
我忙轉過頭,塔莎睜開她寶石綠的眼睛微笑着望着我。我緊緊地抱住了她。
“好了。我又沒有死。只不過魔力消耗過多……你受傷了嗎?”她擔憂的抓着我的肩,小心翼翼的觀察我身上沾染的血跡。在明白了那些鮮血都不屬于我之後,她終于松了口氣。
這表情令我聯想到之前的卡利亞。一瞬間喜悅的情緒抽離,悲傷與恐懼回歸,使我的心與身體都冰冷起來。我抓着她的手,那只手比我的手溫暖許多。
“塔莎……科林和卡利亞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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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對她将一切坦白。我所看到的,科林和卡利亞的最後。
“科林在動力船墜落之前對我說了‘再見’,我知道他為什麽道別,但我什麽都做不到。我知道,只要不抓住他的手看着他,他一定會在某個我看不到的地方死去,但我還是什麽都沒能為他做。”
我什麽都沒做,什麽都無法做到。
因為軍紀嚴明?因為自己也無法顧及自己?或許在這些之上,還有更加根本性的原因。
“我在什麽情況下都不會抛下想要尋死的人,但那時我卻覺得我什麽都做不到。因為現在是戰争嗎?是因為戰争我才會覺得理所當然嗎?”
塔莎緊緊地抓着我的手。我不敢擡頭看她。我非常害怕她會因為我的話而讨厭我。
“在看到科林的屍體後,我遇到了卡利亞。我不知道該怎麽做,就将科林留下的遺物交給了他。”
這件事是我所做過的最殘酷、最失敗的事。
我無法讓自己從這份自責中走出來。
即便是精神遭到了打擊,也不應該讓自己蒙蔽到做出這樣的蠢事。如果我成功的隐瞞了科林的死訊,卡利亞或許還能活下來。
“我明知道不應該給他,但是只要想到科林躺在周圍全是敵人屍體的荒涼地方,誰也不知道他已經死了,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屍體……我就無法忍受。”
這難道不是借口嗎?我緊緊地攥着拳頭。
“那之後密加拉火山爆發了。人族和魔族的軍隊一起向後方撤退……但卡利亞卻沖向了人類的軍隊。”
“他的火焰……漂亮極了。他是個非常優秀的劍士,如果有足夠的時間,他一定也會成為下一個伊難盧卡……但是他已經注定沒有那一天到來了。”
我再次抱緊了塔莎,故意将臉埋在她的肩頭。這樣就不會讓任何人看到我哭泣的臉。
我又有什麽臉哭呢?我的朋友都已經不可能再哭泣了。
“他的身體被擊中之後,手腳飛散到各處。身體連帶內髒都碎裂了一地。我的臉上沾了他的血,到現在都有着溫度。”
燙手的溫度。好像不僅僅是血液,而像是某種烙印般烙在了我的身體上。
“有個聲音一遍一遍的問我……他問我,他到底是為什麽死的?卡利亞為什麽死的?難道他們生下來就是為了在這個誰也不關心他們死活的地方,為了不明不白的原因去死嗎?”
我緊緊地抓着塔莎,或許這已經弄疼了她,但塔莎沒有半句怨言。她靜靜的注視着我。終于開口:
“他們說了這樣的話嗎?自己為什麽會死的毫無意義?”
“……沒有。”我喃喃的說。
“那他們為什麽會問你,自己到底為什麽而死?”
我搖頭。“不知道。”
“那麽他們或許并不認為自己死的毫無意義,只是在追求一個他們可以為之而死的原因。”
追求……可以為之而死的原因?
“……什麽?”
“士兵也好,科林和卡利亞也好,他們都不是別人命令就可以去送死的木偶人。”塔莎認真的說,把我按在了旁邊的地上。
“每個人都是在自己的思考下,決定自己可以為之去死的目标。”塔莎看上去非常嚴肅,她既沒有譴責我,也沒有安慰我。“雖然我們現在什麽也不能理解,但他們一定不是自殺而死的。證據就是,他們都向你征求了答案……只有你,不可以輕易的說他們是白死的。”
我更加混亂了起來。一切的線索似乎紛繁渺茫,全部圍繞着我打轉,它們時而冒出個頭來,時而又潛入深海。随着那兩個人的死更加變得捉摸不透。
“可是我根本無法回答啊。我以為自己可以回答,但我無法回答這種問題。我不可能給他們一個理由去死……”
我無法給他們一個理由。
即便是理雅,給了我回答世上每一個問題的自信的理雅,也不可能回答這樣的問題。
“死亡本身不是罪惡。”塔莎直直的盯着我的眼睛,“罪惡的是戰争啊。”
無奈抛棄性命的士兵并沒有罪,真正罪惡的是使他們不得不作出這樣選擇的戰争。
我愣愣的跪在地上,眼淚順着面頰不斷流淌。塔莎的眼中也噙滿了淚水。我腦中繃緊的弦忽然就松了,我們再次擁抱在一起。兩個人哭的仿佛世界崩塌了。
“我只要還活着,就不會忘記他們。”
我永遠也不會忘,一直到找到答案的那一天。
天空中掉落了一些火山灰。那些帶着溫度的灰塵落在我們和身在治療區的士兵身上,每個人看上去都像是從地下出土重生一般。
§
細長的道路邊布滿枝幹猙獰伸向行人的參天巨樹,巨樹遮掩下的人們身披軍用鬥篷,安靜的行進着。
有時馬的噴嚏聲打破沉靜。除此之外,幾乎沒有人交談。
我緊緊的拉着馬缰,因為極不習慣馭馬的原因,我全身緊繃着。腦內不斷回放着的,是出發之前,在拆卸了帳篷之後,立于軍營正中的陸軍團長威嚴而高亢的演說。
“我們此刻正處于國家存亡危機的最前線。我們所擔負的,不僅僅是自身的安危,還有在我們之後的,寄希望于我們的國民。”
“而幸運的是——在我們的戰場上,發生了奇跡!”
此處停頓了幾秒鐘。大概是為了使語言發揮其應有功效。而這的确奏效了。許多士兵驚訝的互相交換眼神。
“逾二十年未曾爆發的密加拉火山,在三個小時之前,經歷了一場爆裂式的噴發——”
身旁塔莎隸屬小隊的長官小聲對身邊的人調笑。“看來這次的演講稿是危機處理的地質災害調查小組寫的……”
“而它所造成的慘烈結果,卻無法與它帶來的最有益的效果相提并論。幹涸逾五十年的密加拉灣,此刻正流淌着自然形成的,無法人為突破的熔漿流……”
“技術組也是很努力的思考了啊。”有人點點頭,感慨的說。
“作為軍事重地的太陽口,絕不可以落入敵人的手中。無論如何,我們要在這熔漿流失去效用之前,以密加拉灣為界點,支撐起新的防禦結界——”
士兵中傳來了嘩然聲。這并不奇怪,因為——
“這代表着新的國土領域劃界,這麽重大的事件,不經過國會就輕易決定——”
“是伊難盧卡将軍的命令。”
“……果斷的過頭了吧?”
“沒辦法。在這個時間點不做決定的話,後果可能就不僅是半個太陽口了。”
……
“兩個半小時之前,原駐軍第九戰隊陸軍已經全軍覆沒了。”
演講繼續。人群安靜了下來。
全軍……覆沒?
“為了保護殘存的法師團,絕不可以在此處牢守。運送法師團前往密加拉灣界點的工作,授權于我們後衛與前衛部隊的整合軍。為了防止密林內殘存的敵人對法師團的襲擊,務必采取迅速且安靜的行動方式。騎兵第八戰隊将會在諸位進入一小時後進行密林內的敵人清掃與守衛援助等工作……”
“這是要我們給法師團當肉盾啊。雖說不是沒有這個覺悟……”
“放棄一半的礦區?大人物們肯定不樂意吧。”
“不樂意有什麽用,他們又不來打仗。這麽大一個礦區,要是全落在人類的手上,那才更吓人。”
……
“請諸位堅守自己作為戰士的誓言,為了莫合特的安寧與繁榮,貢獻出身體裏的最後一滴血液。”
作者有話要說: 還記得人民英雄滾地雷的故事嗎……想想都流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