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戰争⑤
我默默地凝視着科林的臉,将他淩亂的前發整理幹淨。我取下他手腕上挂着金幣的護身符。将它與我褲袋內的另一張護身符放在了一起。
“對不起。”我小聲說。抓住他已經冰涼的手。
對不起卡利亞……我明明答應過你要保護科林,但是……
科林已經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精神即将到達崩潰的極限。幸好此刻卡曼對着我喊了一聲,讓我不得不身體先于思想行動起來,最後看了一眼科林的臉,像逃跑一般的離開了。
但那張白皙的沾染着鮮血的臉龐,似乎已經印刻在了我的腦海裏。或許永遠也無法抹除了。
我渾身顫抖着,像是從深水中爬出。進入了天寒地凍的北國雪地。一切都是嶄新的,冰冷而恐怖的。科林的死,仿佛敞開了一扇我總是在排斥的門。
讓我不得不接受命運帶來的一切重壓。而第一道重壓,已經降臨在了我的頭上。
§
短暫的突襲行動之後,所有的隊伍被下令換到後方,由精英部隊進行繼續清掃。
這時我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步兵隊伍都如我們一般幸運。因動力船部分被擊落的原因,已經損失了三成的士兵,而之後的誘餌行動又使兩成的人或死傷或下落不明。
還未與太陽口駐紮的魔軍會面,就已經喪失了一半的戰鬥力,這一可怕事實打擊了近乎所有士兵。這樣的成果之下,不管長官再如何鼓勵演講,人們的精神仍舊振奮不起來。更不要提身在主戰場的精神領袖伊難盧卡根本不曾露面。
“看來我們陸軍戰隊要被放棄了……”
“動力船缺失了這麽多,回去的保障也沒有了。難道是跑過來送死的嗎?”
這樣的言論瞬間遍布了大半個軍營。
然而這一次,勇于跳出來否定的人也消失了。在親眼目睹了戰争的慘烈之後,還能輕易說出口的希望也變質為了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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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新補給兵器與魔力恢複的這一場所內,沒有人的臉上不閃現恐懼的情緒。
我披着醫療部隊送來的毛毯,顫抖的像剛出生的小鹿。
我的目光游移着,忽然看到在原地默默聽着演講的人中,有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在這個身影進入視野的一剎那,我全身僵硬着陷入了比剛剛更加深重的恐懼。甚至開始責怪自己為什麽沒有想到這一點,現在也因為突然降臨的恐懼而動彈不得。
但目光或許真的具有實質力量。在我無法将視線移開,緊緊地鎖定那個背影時,背影的主人仿佛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一般,回轉過身來。
卡利亞看見了我。他的表情從凝重陰沉變得平和下來,似乎因為看到了我而悄悄的松了一口氣。
看到他軟化的表情,我卻更加恐懼了。面上一陣麻木,似乎所有的血液都斷絕在了頸椎部分,再也無法上湧。我的臉色肯定蒼白的像鬼一般。
他越過人群跑向我。我的頭腦中缺乏血液,聽不到腳步聲以及人聲,心髒的跳動仿佛與他腳步落在地上的節奏重合。一切悄然無聲,又驚心動魄。
——你該怎麽對他說?
你這個沒用的廢物。我在心中唾罵自己,嘴唇稍稍開啓,想要對他問好,但卻半個字也沒吐露出來。
“怎麽了?蘇爾?你受傷了?”卡利亞奇怪的盯着我。
我喉嚨裏發出怪異的聲音,口幹舌燥,根本無法用這些破碎的聲音組成一個詞語或句子。
于是我的手顫顫巍巍的伸入了褲袋。
手指間纏繞着淺綠色的,本來象征着無限生機與希望,如今卻血跡斑斑的絲帶,指尖下懸挂着那枚在晨光中閃閃發亮的金色錢幣。
時間似乎在這一刻停滞了。我緊緊凝視卡利亞的臉。
它看上去如往常一般蒼白可憐,眼睛盯着那枚金幣半晌沒有說話。他的嘴唇緊緊閉起,全身繃緊,沒有一絲顫動。
伸出手,将金幣捧在手中。
在他轉身要走遠的那一刻,我抓住了他制服的下擺。他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我想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目光。他似乎根本看不到我,如那時坐在我身畔的科林一般,透過我望向了遠方。那雙眼睛中不帶任何感情,瞳孔的顏色比往常更加深。
似乎一切感情與思想都從這生長着棕色卷發的頭腦背後,那略帶稚氣的長着雀斑的臉龐背後硬生生的抽走了。
在與那雙眼對視的瞬間,我的手指松開,任由他的衣擺劃過手心。
他向着正在演講的中心,士兵與軍官們共同擡頭凝視着的那個中心走去。剛開始還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舉動,然而随着他與指揮官的距離越加拉近,人們的目光也就越被他吸引過去。終于有人叫喊起來:
“你做什麽?!”
然而卡利亞并沒有更加的靠近,他立在演講臺正前方。所有站在他身邊的士兵們都紛紛讓開,使他的身邊出現了一圈空白。
長官停下了他的演講。周圍防備警戒的陸軍士官也湊近過來,手執劍柄,緊緊凝視着他。
卡利亞略顯細瘦的身軀立于臺下,看上去是那麽無力。他仰視着面前的這些人,身體上似乎燃燒着某種隐秘的火焰,但卻是沉靜且安穩的。
他忽然舉起右手。金色錢幣的光澤一閃而逝。“你們該對他說什麽?說他死得其所嗎?說他為保護莫合特獻出了應有的價值嗎?”
他質問。但語氣平靜,恍若語句與身心皆投入深海之中。
“什麽?”
“退下——”
……
紛亂的命令聲從四處傳來。甚至有幾位士官抽出了長劍。
使這一幕荒唐的話劇變得更加可怖的是從遠處傳來的一聲回蕩于原野間的巨響。地面劇烈的震顫起來。與先前炮轟時的震顫不同,它的來源似乎更加深。
“喂——密加拉火山……”
“爆發了?”人群中傳來恐怖的尖叫聲。
我轉過頭,高聳入天的,幾乎與紅黑色天際相連的那座山開始泛出木炭燒紅般的可怕光芒。
本來緩緩順着縫隙流淌的金紅色熔漿變得狂暴起來。從山口中噴湧而出。伴随着巨大的地震,噴向地表。
“啊——”
“救命!”
“都是因為那些人族的火炮!”
……
此刻,沒有人再能顧及軍命和紀律,全部向着火山相反的方向拼命逃跑。同樣的,被默認為敵方軍營的身在密林之間的人族的潛入隊伍也有了動作。飛船沒有大膽的航行,而是盡量貼地迅速前進着,向着與火山相反的方向——幾乎是跟随着魔族逃離。
不管是魔族還是人類全部都在這一現象前逃走了。他們似乎短暫的忘記了戰争這一行為。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将之抛到腦後。在大半的軍營向後方移動的同時,卡利亞卻向着與人群相反的——幾乎是正對火山的方向奔去。
然而他的目标并不是火山,而是人類。
我立刻讀出了他的意圖。頭皮一陣發麻。“卡利亞——站住!”
我努力推開向着我的方向湧來的人流,竭盡全力朝卡利亞靠近。但人流的力量幾乎不可抵擋,對于身高與體重皆有限的我來說,就如同站在水流湍急的閘門之前,抵擋洪流沖擊一般。
看着那個棕色卷發的人頭越行越遠。我高聲的,幾乎将肺部內氣體全部耗盡的叫喊:
“卡利亞——!”
§
泛着晨光色彩的平面盾展開。
狂風湧動在後,從忽然張開的翼面席卷而去。
人聲慘烈的尖叫着。在樹木從與巨盾的遮掩下,幾乎看不清這些人的身影。
“快——行動!”腳步聲匆匆的。穿着整齊軍服的士兵們掠過塔莎身畔,對着已經狼藉一片的戰場奔去。
“你做的很好。在這一次戰役之後,晉升可以确定了。恭喜。”
身後是态度近乎和藹的陸軍士官。塔莎一板一眼的回答了感謝的話語。她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因為心裏埋藏着深刻的憂慮。
“隊長。以目前的士兵消耗來講,還會有新的增援到達嗎?”
她将劍收入鞘中。士官眯起眼,思索了一會兒。
“如果是在五年前的話,或許還會有調動吧。不過現在已經沒有這種餘裕了。”
“是嗎?”塔莎默默垂下頭。
“你看上去情緒不是很好。在擔心什麽嗎?”
“是的。前衛部隊裏有我的朋友,從剛才開始,那裏傳來的炮擊聲就格外密集……”
士官點點頭。像是很明白她的感情一般,同情的望着她。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也有過這樣的時期,一同住在宿舍內,吃着同樣的飯食,經歷同樣嚴苛訓練的同伴,在戰場中各自分散,不是死傷就是不知下落……有時即便在之後見到了,人也變了模樣——”
似乎是注意到塔莎難看的面色,士官停下了話音。
“——當然啦,也有在戰場上立功,再度見面的時候精神煥發,擁抱在一起感動的痛哭的同伴。戰争就是這樣一回事,與其在心裏面擔驚受怕同伴的安危,不如好好祈禱他們立下戰功。對——就這麽想好了,絕對不能比他們獲得的勳章更少,否則在慶功宴上不就少了可炫耀的東西嗎?”
塔莎勉強一笑。“我的朋友很堅強。我相信她不會迷失在戰場上。”
“這就很好。那麽我們在——”
地面一陣搖晃。塔莎所在的山腳旁一顆粗大的枯樹搖搖擺擺,向兩人所在的位置傾倒下來。
兩位身手敏捷的戰士輕易的避開。同時向着西方望去。
與太陽更加接近的地方——輝煌的太陽口,高聳的密加拉火山,如煉獄之中流出的赤紅色沸騰的熔漿沖天而起,向着已被蒸汽與高溫蠶食的無比脆弱的地表襲去。
溝壑遍布的山腳流淌下了金紅色的液體。一點即燃的焦木立刻竄起了氣勢逼人的火焰。
“蘇爾……”塔莎不自覺向着西方邁出了兩步。
“等等!那裏不是我們的方向。要信任前衛部隊的指揮官和伊難盧卡将軍——我們要做自己能做的事。”
士官表情嚴肅的叫住了塔莎。塔莎停在原地。默默地望着烈日下巨大無比的,如同魔鬼的栖息地一般釋放着焰火與熔漿的密加拉火山,像是觀望着具現化的絕望本身。
作者有話要說: 總有一天,要試試在火山頂BBQ的趕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