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寝卧兩側的銅燈似乎跳躍了一下,燈火照在我驀然睜大的眼眸中,又映進眼前的一雙碧眸。
我撫摸着他垂落在肩前的青絲,只覺得一顆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半晌收回手來,心慌意亂地別開了他的視線:
“在說什麽哪……哈哈,那把椅子怎麽可能會輪到我來坐。”
“只要你想坐,我就能讓你坐。”
我一滞,下一刻便撐着身子坐起來,蕭濃情也順勢滑坐在我的大腿根,雪白的亵衣早已淩亂着散開來,雙臂柔軟地勾在我的脖頸。雖然仍是平日裏的撩人模樣,可此時他那定定望着我的碧眸卻盈滿了我看不懂的情緒。
那是十餘年來悠閑度日的極樂侯從未見過的權欲與野心。
我深吸一口氣,湊上前去與他鼻尖相抵,凝視着他的眼眸一字一頓道:“我不想做皇帝。”
蕭濃情清眉微挑,長久地看着我那鄭重其事的神色,竟失聲笑道:“世上怎可能會有不想做皇帝之人?”
“我不想。”我皺起眉,伸出手臂将他抱穩在懷裏,再度強調道,“蕭濃情,不要把你的意願強加在本侯身上。如今太平盛世,皇上又是難得勵精圖治的一代明君,無論我身世如何,都不想在這天下間給他招惹半點麻煩;也勸你不要恃才放曠,莽撞行些作死之事才好。”
聽我提到皇上,眼前那汪碧潭中隐約浮起一絲戾色。我收緊圈在他腰身的手臂,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又道:“眼下我連極樂侯都做得膩煩,自幼的夙願也只是去做個落拓不羁的江湖游俠,永世不與高官王爵為伍才好。”
……
直至此時我才忽然悲哀地意識到,我與蕭濃情,打從一開始就并非志同道合之人。
現下也終是明了了;蕭濃情他确乎什麽都知道,且知道的定然比我多得多。
見他微沉着碧眸若有所思,我咬咬牙,最後道:
“你若受不了本侯今生便是這麽一個平庸無能之輩,極早離去也是好的;念你在這直隸舉目無親,本侯可出資為蕭家再添一座宅邸,請幾個媒人為你在這京中物色一番,想必不消幾年便能過上妻兒滿堂的如意日子……”
還未說完,一根纖纖素指便堵上了我的唇,耳邊也響起一個沉靜了許多的聲音:
Advertisement
“我知道了。”
我愣了一下,沒料到蕭濃情竟會如此輕易地妥協,頗有幾分不思議地朝他看了過去。
“不想做皇帝的話……那就不做吧。”
原本抱着他的雙臂松了兩分,他便從我懷裏撐起身來,下了榻整整散落在腰間的衣衫,又對着琥珀鏡将披散的長發束好,打開衣櫃取出一件外袍,這才回頭對我道:
“忽然想到還有些公事未能處理完,拖到明日再做不太适宜;我這般去去就回,晟鳴你先睡吧。”
“……”
這麽晚了,他能是處理什麽公事去?
我直覺想要開口質疑,卻又堪堪咽了回來,只默不作聲地看着他披了外袍,神色匆匆地朝門口走去。走到門邊的時候,蕭濃情忽然一頓,擡手似是想要觸碰門把,到頭來卻輕聲嘆了口氣,又朝我望了過來。
眼看他回到床前,湊到臉頰邊像是打算索一個暫別吻,我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認命般将他拉回懷裏,低頭堵上了那微涼柔軟的紅唇。
唇齒相融間,我聽到他喃喃的聲音:
“晟鳴,無論日後發生什麽,我蕭濃情永遠不會做背叛你的事……只要你信我。”
聞言,我那原本有些悸躁的心忽然一動,懷抱着眼下早已親密無間的情人,終是慢慢安定了下來。
……
……
之後的幾日,蕭濃情不知是在忙些什麽政務,每日早出晚歸,回來後也即刻便倒下來呼呼大睡,平日裏的精神似乎頹靡了許多,甚至三日之期一到也不再纏着我歡好,看上去着實有幾分可疑。
可我畢竟答應了會相信他,想想還是沒有開口去問些什麽,加之武館與太學的課業也相當繁重,始終抽不出兩人都有空的時機來促膝長談,便也暫且由着他了。
天氣轉熱,城裏的冰點鋪子生意漸漸紅火起來,我從武館回到侯府,手上便多了幾提冰鎮酸梅湯和蜜桃乳酪凍,打算分給侯府的丫頭們。
一邊啃着乳酪凍一邊踏進書房,我的餘光瞥見書案前正坐着一襲凝重的影子,看起來似乎已經在這裏等了頗久;本以為是難得早歸的蕭濃情,誰知站定了仔細借着窗外明朗的陽光看去,竟是本侯那已有好幾日不見的崇賢弟。
我便愉悅起來,出門吩咐路過的侍人去給禦史公子端幾份冰甜點,轉頭見崇少仍在發呆,便上前去敲敲他眼下的桌面,悠然道:“賢弟,怎麽這個時候想起來找愚兄玩?”
沉浸在神游之中的崇少嚇了一跳,愣愣地朝我看過來,好半晌才回過神,有些緊張似的四下張望一番,咬唇道:
“晟鳴兄,可否……可否借一步說話?”
我頗奇怪地挑起眉,起身将門窗鎖好,又在他的示意下一齊蹲到書案下的角落裏,這才掏了掏耳朵看向他,想要瞧瞧我這賢弟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崇少攥着自己的衣角,額頭上隐隐冒出了些細汗,也不知想起了什麽,驚魂未定般結結巴巴地開口道:“晟鳴兄,我知道這件事也許有些駭人,但是……其實……”
他撓撓頭,似乎覺得徑直說出來太過唐突,便定了定神,從頭開始對我娓娓道來。
“起潭近些日來案牍勞形,已是消瘦了許多,我想着要給他炖補些好的,昨晚便偷偷到我爹房裏的藏閣想要取一支老參;哪知還未得手,我爹他忽然攜着張閣老和佥都禦史回來喝酒,我一時慌忙躲到桌下,便聽到了他們幾個的談話。”
我愣了一下,看着崇少這凝重的神情,已是隐約預感到了幾分。
“我聽張閣老道,吏部與兵部這些日來風波不斷,被罷了好幾位四品大員,連老态龍鐘的兵部右侍郎都被皇上勒令收拾鋪蓋回了老家種田;眼下皇後有孕,怕是鎮南王将有所異動。”
他深吸一口氣,接着道:
“然後我爹便喝着酒談起鎮南王,道他畢竟還以為恭寧伯家的那位就是自己的親兒,孰不知皇上早十八年就識破了這點伎倆,将計就計把兒子寄養在宮外,又藉此威懾鎮南王,實是高明。”
我沉默了一會兒,将手上的乳酪凍幾口塞進嘴裏,摸着清涼了許多的肚皮幽幽嘆口氣,心道這一日果然還是來了。
崇少之父都禦史崇徵、不久前才誕下皇女的淑妃娘娘之父張閣老、以及崇大人的義弟佥都禦史,都是皇上身邊最近的近臣,也是少數的從未對極樂侯備受盛寵一事發表過異議的朝臣;事到如今,也由不得我不信了。
原來他們竟都知道,眼下也只待看那再度擔憂皇上的嫡子會威脅到我地位的鎮南王笑話。
語畢,崇少朝我看了過來,目光中滿是複雜之色:“晟鳴兄,原來你真的是太子。”
我打了個哈欠,不以為然道:“皇子而已。就像賢弟你之前所說的那樣,皇後現下有孕,指不定這一胎便是皇嫡子,背後又有朝中諸多靠山在,這把椅子愚兄哪裏争得起。”
“不太可能了。”
“嗯?”
崇少又是警惕地看看四周,壓低聲音道:“我先前确乎是這麽以為的,然而我聽我爹他們說……他們說若這回鎮南王一事得以平定,皇上定然會迎小侯爺入主東宮,畢竟要他再生出個能捱到成年的皇子,怕是比登天還難。”
見我神色微動,崇少湊過來認真道:
“晟鳴兄,先帝荒淫無度,前後誕下子女數以百計,卻只有兩個皇子堪堪活到成年,你道這是為何?”
我搖頭,心下忽然跟着緊張了起來,崇少也并不吊人胃口,将他所聽到的驚天秘密一五一十地講給了我。
“是說,先帝那群魔亂舞的後宮中,有奸妃為保自己的皇長子繼位,串通太醫院院使給先帝下了名為九死一生的斷子絕孫之毒,該毒若生女則罷,生男便是九死一生,且還會遺傳。
“只是沒想到因先帝風流,數十個皇子中還是有兩個皇子躲過一劫,這奸妃的皇長子也被少年鎮南王所暗殺,到最後平白便宜了漁翁得利的皇上。”
“……”
我聽得額角冒汗,忍不住擡起手來拭了拭,只覺得這些宮裏的舊事比自己想象得還要複雜得多。
“因這斷子絕孫之毒會遺傳,為了後繼有人的鎮南王不知生了多少個王女和夭折的男嗣,才生出他身體康健的王世子來,恰與比他命好些、頭一胎便誕下大皇子的皇上時候相當,想來也是铤而走險,暗通宮人意圖将自己的兒子換進去當太子,哪知陰謀敗露,皇上又将此事壓得很緊,他并不知曉自己的世子竟當真成功被換進去、還被皇上将計就計了。”
崇少分析得頭頭是道:“眼下皇上根本也再難生出皇子,還時時拿嫔妃有孕、許會是下一任皇儲之事來刺激鎮南王,想的便是要他趁早亮出底牌,了結這段陳年恩怨罷了。”
“……”
見我還在恍惚,他眼神一凜,最後總結道:“可以說,除非晟鳴兄是當年沒能被換進宮的鎮南王世子,不然這把椅子遲早是晟鳴兄的。”
……
聽完自家賢弟的梳理,我終是明朗了許多,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從桌下站起來揉了揉自個兒有些酸痛的腿。
崇少見我如是反應,也站起身來抻抻衣角,有些納罕般問道:“晟鳴兄,你……沒被此事吓到嗎?”
“我還能有什麽被吓到的。風水輪流轉,今年到我家;卻也不知是福是禍。”
聽到侍人敲門,我便去接了一盤冰甜點回來,面無表情地在書案前坐下,乜斜着眼看向崇賢弟:“哥哥要做皇帝了,你高興嗎?”
“高興呀。”崇少眨眨眼睛,叉了一匙冰鎮蜜紅豆送入嘴裏,脫口而出的話果然天真得要命,“若晟鳴兄當了皇帝,不就可以把起潭許配給我了。”
我手一晃,銀叉便徑直摔在了桌上。
欲言又止地瞅着眼前與那滿心桃花的蕭濃情相差無幾的崇少,我嘆了口氣,幽幽道:“賢弟啊,你與極樂侯畢竟相知多年,且動動你那聰明絕頂的小腦瓜來想一想,你覺得愚兄想不想做皇帝?”
崇少見我面色微沉,這才遲鈍地明白了過來,慌忙起身道:
“對不起,晟鳴兄,我……”
我搖搖頭,頗有幾分疲憊地揉揉自己的額心,道:
“你先回去吧,愚兄想一個人靜靜。”
……
……
入夜我獨自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細想着白日裏崇少所說的種種,久久不能入睡。
這幾日蕭濃情時常徹夜不歸,是否與鎮南王異動有關?
我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也不知皇上現下又在打些什麽主意;半晌只苦于失眠,便披衣起身,打算趁夜色尚不算濃的時候出去走走。
眼下連崇少也知道了這件事,卻顯然無力與我分憂,甚至還一昧沉浸在日後或許可以與徐起潭共結連理的美夢中不可自拔,而對那隐隐已有了預兆的危機渾然不覺。
我在這城中古樸的街巷間悠然走着,一路尋着燈火的倦色漫無目的地閑逛,未過多時便走到了月牙角。
這月牙角本是京城某位富商修築的私家園林,後因主人于二十年前牽扯到了争儲一案,給鎮南王貢了不少銀錢,事敗後便被皇上抄家,拆了圍牆作為游園供百姓觀覽休憩,風景端的是秀麗如畫,素來是城中男女花前月下的幽會聖地。
不過今日畢竟不是什麽佳節,這會兒又屬實晚了些,清幽的一潭碧水旁沒有什麽人影,只餘下天邊一輪稍顯冷清的彎月。
我正坐在一叢醉魚草邊歇息,想着吹會兒涼風便起身回侯府去,哪知雙腳一滞,因習武而靈敏了許多的耳朵忽然聽到了些窸窣的腳步聲。
本來這游園并非我專享,同樣有人來此散步也無可厚非,可若被城中百姓看到極樂侯獨自一人在這月牙角傷懷,委實不太體面;于是我便縮着身子将自己隐匿在草葉的遮掩中,定睛朝來人看去。
腳步聲愈來愈近,我看到那一雙走到潭水邊的雪白繡靴,居然有幾分熟悉。
我揉了揉眼睛向上看去,确認來人是遲遲還未歸家的蕭濃情不假。
我松了口氣,剛想起身去喚他,卻又隐約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月牙角也就罷了,這蕭濃情打從西域回來後,平時的穿着已較之以往樸素了許多,還從未像今晚這般做過如此花枝招展的打扮,倒與當日在花想樓內逢場作戲時的衣裳差不多,看起來那叫一個俊美風流,簡直像是來與情人幽會的一般。
我遲疑了一下,決定按兵不動。
不多時果然看到一襲嬌小的影子從遠處飛奔而來,淚水漣漣地撲到了蕭濃情懷裏。
……
借着月色看清這姑娘的臉後,我目瞪口呆。
骊、骊珠兒?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火箭炮:海棠棠了個棠 1個;
感謝手榴彈:董棂 1個;
感謝地雷:草莓蛋糕 3個;27780480 2個;跋涉晨昏、熊仔無敵、我憐君在歲寒後、瓜子不上火、沒有實義、董棂 1個;
感謝營養液:
我憐君在歲寒後 26瓶;花粉 6瓶;青耕、27780480 5瓶;攻攻酒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