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太監不與四時同】 共 125 章
辛者庫
曌文十年的第一場夏雨,比以往時候來得稍微早了一些。
寅時一過,雨才将将小了點,辛者庫的管事傅哀愁拎着鞭子,火急火燎地沖進屋,朝大通鋪一通亂抽。
熟睡的太監們,掐着蘭花指,驚叫着彈起身,縮到明窗下抱成一團。待傅哀愁抽打累了,才戰戰兢兢地跳下大通鋪,穿衣戴帽。
落在最後的是香九,傅哀愁看她那不緊不慢的樣子就來氣,向她的背影“呸”了口唾沫,尖起嗓子罵:“你們這些小雜種,別以為雨大就能偷懶,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身份。”
他聲音拔高兩個八度:“辛者庫奴才!最下等的太監!連給主子舔鞋都不夠格!”
有人暗暗啐了句,你他麽夠格。
香九瞄了那人一眼,沒說話,琥珀般的眸子平靜無瀾,墜在其他人身後,掀開門簾出去了。
天空很黑,風也很大,雨水裹挾在風裏,吹在她臉上涼絲絲的。好似洗了把冷水臉,餘下的瞌睡全都醒了。
傅哀愁的罵聲還在繼續,矮蘿蔔般的身材像把鳥铳,嘴是铳口,往外突突連珠炮。
他大喘了口氣,把所有人招呼到院子站好,分配起今日的活計。分配到最後,把最可能送命的分給了香九——去西六宮收恭桶。
香九全然沒在意,悄悄打了個哈欠,到水池邊推着手推車走了。
她一動,其餘太監便跟着動,一輛輛推車,魚貫而出。
按說西六宮的活計與其他宮并無差別,但好死不死,這月初,新來了位皇珺侍選,入住鹹福宮。
聽說是太後的親侄女,皇貴太妃的親外甥女,脾氣臭得要死。
剛入宮一個月,就罰了兩個奴才一百大板,一個繡坊的繡女,一個惜薪處的太監。
前者體弱,沒挨住,兩日後人便死了,後者現在還在炕上躺着呢。
過了螽斯門,西六宮便到了。
她是下等奴才,需繞到各宮後門去。那些值夜的太監宮女替她打開門,等到恭桶盡數收上推車,方捏住鼻子,趕蒼蠅似的,讓她快些走。
香九習以為常,從永壽宮一路往上,經過啓祥宮、翊坤宮……末了便到了鹹福宮,心情一下子變得上墳般沉重,稍作猶豫,認命地叩響門環。
門很窄,只夠一個人過。領路太監提着一盞白紗燈籠,帶她拐過兩道彎:“就是這了。”
他指指淨房的位置,囑咐她動作麻利點。
香九說了句“辛苦哥哥了”,遂擡腳進去,腥騷味當即撲面而來,熏得她直落眼淚。不想多耽擱,熟練地蓋上恭桶蓋,兩手并提着,逃似的鑽出來。
領路太監見她孱孱弱弱,腳下更是虛晃兩步,忙将燈籠換了只手,上前幫她扶了一把。
香九微微發怔,擡頭瞧他,覺得他整個人都散發着“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的光芒。
領路太監怪不好意思,憨憨道:“你這小太監,長得還挺好看。”
忽然,東暖閣裏掌起了燈,光線很足,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緊随而來的,是一尖銳的瓷器摔在地上的聲響,和一女孩的尖叫。
“是我妹妹!”領路太監拔腿往東暖閣跑,三兩步便沒了人影。
香九沒料到他來這一出,恭桶沒了扶力,往旁一歪,差點摔下去。好在香九反應快,生生穩住了,只是……灑了些。
真是禍不單行啊。
她嘆了口氣,找來掃帚把地仔細洗幹淨。地上積了雨水,洗起來倒不麻煩。
準備離開時,聽見前院的動靜大了許多,隐隐傳來哭泣和求饒。她搖搖頭,心想事不關己。宮裏的奴才誰又比誰好過呢。
走到門邊,卻遲遲定不住心神,幹脆扭身,沿着牆根,摸到前院,看見那領路太監正跪在院中央,一遍遍磕頭,說着“求主子繞了我妹妹”的話。
臉上滿是泥濘。
他身旁的小姑娘倒是倔強,跪得筆直,一聲不吭,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人。
香九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見到一俏麗的背影,一頂妃色鬥篷搭在肩頭,随風搖動……
這該是新入宮的皇珺侍選,阮如歌了吧。
從鹹福宮出來,香九又推起她的推車,那些滿滿當當的恭桶壓得車轱辘幾乎滾不動道。
她攢足勁兒,踉踉跄跄的往前。胳膊又酸又軟,腦子裏總想着那對可憐的兄妹,忽爾念頭一轉,想起今天是她入宮一百天紀念日。
原來已經推了一百天的糞車了……
眼皮一擡,發現迎面沖來一名太監,領着兩個雄赳赳氣昂昂的侍衛,二話不說,用刀柄抵住她咽喉。
她不明所以,丢開推車,往後退,直到後腰撞上吉祥缸,整個人摔在地上。
兩名侍衛順勢摁住她。
她自然三分驚三分怕,不知出了何事,掙紮着想擡頭,反被人生生摁住後腦勺,臉壓在雨水裏,嗆得難受。
那太監開口斥道:“不要命啦,皇主子的銮駕都敢擋,長了九條命不成。”
皇主子?銮駕?
香九只道自個兒運氣“忒好”,一百天紀念日直接變祭日。
簡直爛眼招蒼蠅——倒黴透了。
眼一閉心一橫:“奴才罪該萬死。”
這架勢,頗有點視死如歸!
木蘇嬈春末南巡,沿路經河南、蘇州、嘉興、杭州等地,早累得渾身乏力。
昨日午後回宮睡了許久,一覺醒來已經入了子夜,冒着大雨不情不願的去了奉先殿,給列祖列宗們祭香。
哪知回養心殿的路上遇到個不懂事的小太監。
她沒空理會,撫着懷裏的沙巴兔,在步辇裏閉目打盹,将将入睡之時,被那一聲“罪該萬死”吓了一跳。
這一吓,懷裏的沙巴兔在腿上骨碌碌翻了個跟鬥,摔落在地。
木蘇嬈心疼,吩咐落轎,俯身去抱時,小東西雙腿一蹬,蹦跶跑了。
随行的太監總管南葉忙帶人去追,左圍右堵,将其趕到了香九身邊。
香九鬼使神差地抱它入懷,沙巴兔很給面子,乖巧地蹭了蹭她臂彎。
南葉氣得跳腳,拂塵在香九背上啪啪地甩:“混賬東西,膽敢驚擾聖駕。兔小主也是你能碰的?”
“行了。”木蘇嬈覺得南葉聒噪,由人扶着,分花拂柳而來。
南葉讪讪,颔首退下,撐開傘為她擋雨。
木蘇嬈在香九跟前停下,裙擺被雨濡濕,精繡的鮮紅花紋透出明亮的光澤。
她垂眸,一直看着渾身濕透的分外狼狽的香九。琉璃瓦上淌下的水吧嗒吧嗒,滴落在她們之間,濺起一朵朵水花。
驀的,她微欠腰身,向香九伸出手,無名指和尾指上的護甲閃爍着金色的光,香九細細打量,發現其上還嵌有三顆紅豆大小的瑪瑙石,襯得那只手光潔迷人。
南葉呵斥香九:“發什麽愣呢!”
香九回神,慢悠悠地擡手,将微涼指尖搭進木蘇嬈手心,借力站起身。但頭還是低低垂着。宮裏有規矩,奴才不能直視主子。
“多謝皇主子。”香九感激道。
她的指尖是涼的,木蘇嬈的掌心卻是暖的。
空氣在這一刻凝固了,一起凝固的,還有木蘇嬈唇邊一抹笑,和所有人的呼吸……
南葉又給香九甩了一記拂塵,甩得那叫個氣勢如虹:“皇主子是讓你把兔小主還來!!”咋還上手了呢。
香九:“……”
她觸電般抽回手,重新跪了下去,認定今晚是在劫難逃了。
南葉咬牙切齒:“混賬東西,驚擾聖駕不說,還膽敢……有辱龍體!”
最後這四個字,怎麽聽怎麽帶點腌臜意思。
木蘇嬈斜睨南葉一眼,眸心盡是火。
南葉心驚,使勁掌了兩下嘴,央求木蘇嬈消氣,一轉頭,把所受的委屈全怪罪到香九頭上,沒好氣地問:“你是哪個宮的?”
香九抿抿嘴,沒敢答。
南葉又問:“深更半夜,在此處做哪樣苦差啊?”
香九頹然道:“奴才……收恭桶,推糞車。”
木蘇嬈嘴角一抽:那你還摸朕的手。
南葉的嘴角抽得比木蘇嬈還猛,作為太監總管,每一名小太監闖禍的背後,都有一份他的失職。哭喪着臉,也下了跪:“皇主子,奴才有罪,請您寬宥。”
一面說,一面奪回沙巴兔,捧進木蘇嬈的臂彎。
木蘇嬈看慣他耍滑,徑自坐回步辇,語調生冷:“朕乏了,先回養心殿。”然眼角餘光瞥向了香九。
南葉喜不自勝,曉得木蘇嬈饒了他,表忠心道:“那這刁奴如何處置?”
木蘇嬈眼珠滴溜一轉:“……送慎刑司吧。”
香九:“!!?”
作者有話要說: 歡迎收看辛者庫太監奮鬥史。以下是看文須知:
1、雙潔,請放心觀看。
2、同性可婚。
3、女皇妻子稱為皇珺(只能有一人),候選人皆稱為皇珺侍選。
4、架空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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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豆
慎刑司的監牢,光線很暗,空氣很潮,鼻息處總萦繞着揮散不去的黴味兒。
香九沒慌沒亂,拿過唯一一根白蠟燭,擱在床頭的小方桌上,欲要在上黃泉路之前,睡個安穩覺。
掀開棉被一角,發現褥子上滿是血跡,一團團的,構成的形狀很詭異。
香九嘀咕道,大概是上一位兄臺留下的吧。
看來安穩覺是沒得睡了。她裹緊衣服,找了個稍微亮堂的角落蹲下,挂念起她的小推車和那一車恭桶。
忽然就笑了。
原因是聽說慎刑司的斷頭飯有兩葷兩素,還管飽。她進宮一百天,連一頓飽飯都沒吃過呢。
打定主意,先把斷頭飯吃好,再想辦法活命。所謂“我命在我不在天”,沒到一命嗚呼時,一切都有轉機。
于是她開始等待,慢慢的,慢慢的,窗外烏雲退散,旭日東升,天地有了清白之勢……牢門遠處也有腳步聲傳來,偶爾夾雜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蠟燭也燒到了最後,噗嗤一下火苗熄滅,化成一縷青煙。
香九拍掉衣襟處的灰塵,端正好帽子,來到小木桌邊坐好,為迎接斷頭飯做起準備工作。
“小太監,你可以走了。”一人解開門鎖。
香九:“……”
說好的兩葷兩素呢。
另一人也細聲細氣道:“我還有差事要趕,你快跟我走。”
香九被他那身衣服唬了一下。茶綠色,胸前綴蝙蝠紋補子。腰間挂鯊魚皮小刀鞘。腳下踩一雙麂皮靴。
再一看那臉,不就是昨晚帶侍衛摁倒她的太監嘛。
瞧這打扮,定是禦前伺候的人,少說也是個正六品。
“敢問公公尊名。”香九試探道。
“……井喜。”
“皇主子……傳我去養心殿?”香九忐忑的問。
井喜淡淡搖頭,原路往回走,香九趕忙追上他,路上盯着他微馱的脊梁,沒再問別的。
出了監牢,太陽光直咧咧的,頗是刺眼,香九下意識擡手擋了擋。
“你駕前失儀,以下犯上,皇主子饒你死罪,但仍有懲罰給你受。”井喜側身,示意香九接旨。
一天到晚,盡下跪了。香九半撩開袍子,彎下膝蓋。
心想,滿宮上下,還有比呆在辛者庫更慘的事嗎。與之相比,所有的懲罰都能稱作獎賞。
這般一想,竟然有了點小期待。
井喜面無表情:“現将你發往辛者庫,受勞役之苦。”
然後胳膊一揮:“來人,拖下去。”
香九:“……”
兩名侍衛領命,一左一右上來,将香九架了出去。從始自終,香九都未曾掙紮,只是神情有點……失望。
井喜眯起眼皮,望着她被越拖越遠的可憐身影,忽然覺得此人高深莫測。
高深莫測的人最能沉住氣,在這深宮之中,只有這樣的人,才能一飛沖天。
養心殿的勤政親賢殿內,木蘇嬈批完最後一本奏章,将其仔細擱到一旁,抻了抻酸軟的後頸。
南葉停下磨墨的手:“皇主子,歇歇吧。對了,阮小主在外求見許久,不如奴才請她進來,陪您解解悶子?”
木蘇嬈拿過護甲依次套上指尖,起身步出勤政親賢殿,坐了進東暖閣的炕,雙腿并着一擡,整個人都窩上去,手肘斜支在黃緞金龍缂絲迎手上,盈盈一握的腰肢往下凹着。
她接過南葉遞來的牛乳茶,呷了一口:“阮小主?她誰?”
“您忘啦,您南巡時,皇貴太妃為您挑了位新的皇珺侍選,叫阮如歌,月初入的宮。您才回來,還沒見過呢。”
南葉小心翼翼道:“是皇貴太妃的外甥女……”
木蘇嬈哂笑:“還是太後的親侄女。”
南葉默不作聲,捧回茶盞,放上炕桌。
木蘇嬈眼底冷淡,唇上反而挂起笑:“這話你是幫皇貴太妃說的,還是幫太後說的?”
南葉大駭,驚出一身冷汗,趴在腳踏邊:“奴才只有您一個主子,萬萬不敢幫旁人說話,可皇貴太妃總希望您身邊可以有個知心人,奴才這才鬥膽……皇主子息怒。”
“起來吧。”木蘇嬈沒繃住笑,冷不丁笑出兩聲,語調變得活潑,“朕逗你玩呢。”
是不是逗人玩兒,只有您自己知道。南葉胡亂地抹了一把頭上的汗,頗有眼力勁兒道:“那奴才出去支會阮小主,讓她不用等了。”
躬身退到門邊,又驀的停下:“若其他小主求見……”
“和以前一樣,不見。”
沒過一會兒,井喜回來了,緊趕着來跟木蘇嬈複命。
木蘇嬈把香九送到慎刑司,不過一時興起,發發氣而已,沒打算真要她的命,關了一夜,自然就把她放了。
但也不想再理會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随口“嗯”了一個字,讓他把暖融融抱來。
暖融融就是那只沙巴兔。
井喜懂事,不光抱來暖融融,還從禦膳房取了新鮮的菜葉,給暖融融當吃食。
木蘇嬈樂得開懷,挑了根細軟的,親自喂到它嘴邊。
香九覺得皇主子真仗義,雖然沒讓她吃上兩葷兩素,但侍衛好歹幫她把一車恭桶推回了辛者庫。
順帶把她也拖回來了。
當然,服務态度有些惡劣,像丢垃圾似的把她丢進門,碰巧丢在了傅哀愁腳邊。
傅哀愁那張臉喲,立馬變得比他名字還哀愁。
香九曉得,一頓鞭子是免不了了。
說實話,她覺得皇主子太霸道,不就拉了下手嗎,跟她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居然還關她大黑牢,這樣的女人若放在民間,俗稱“母夜叉”。
“老子叫你去惹禍!”侍衛一走,傅哀愁就露了原型,擀上袖子,取下腰間的鞭子,作勢要動粗。
他身後,是一幫埋頭做活兒的奴才,皆扭過臉,偷偷張望他們。表情或木然,或幸災樂禍。
香九不卑不亢,扶着放恭桶的木架站好,看也不看傅哀愁,将推車上的恭桶,一一卸到水池邊,又取來竹刷和皂角,洗洗涮涮起來。
傅哀愁最讨厭她的不服管教,他當了十年的辛者庫管事,骨頭再硬的奴才,幾頓鞭子下來也打服了,唯獨這個香九。
你打她,她不吭聲。你餓她,她也不吭聲。明明生得瘦瘦弱弱,跟個女孩子一般,骨性卻烈得很。
傅哀愁吸吸鼻子,猛地踹翻恭桶,糞水嘩嘩啦啦,倒得滿地都是。
臭氣頓時熏上了天,蒼蠅從四面撲來。
刀豆沖上去抱住傅哀愁高舉鞭子的手,讨好道:“幹爹,犯不着為這種人生氣,兒子幫您教訓她。”
他把傅哀愁扶到長凳上坐好,接下鞭子抖了幾抖,自以為威風凜凜,實則狐假虎威,甚是滑稽。
香九眼睛裏閃過輕蔑,重新提來一只恭桶。
下一瞬,手腕結結實實挨了一鞭,疼得直打哆嗦,衣服破開,血淋淋的皮肉往外翻。她咬緊牙關,身子打了個顫。
刀豆黝黑的皮膚透出猙獰的紅,得意地喊道:“都仔細看好喽,這就是不聽話的下場。”
語畢,再次揮鞭。
鞭子落下的位置還是手腕,傷口加深,鮮血滲出來,合成一股,流淌進指縫。香九再能忍疼,也免不了哼哼。
“嗯!你小子挺有主意啊。”傅哀愁向刀豆投以表揚。
刀豆嘿嘿一笑,繼續揚鞭,瞄準的……仍舊是手腕。
電光火石間,一瓢腥臊的糞水潑向他,速度極快,潑到他的臉,仿佛挨了一記重重的耳光,火辣辣的疼。
他愣了!
傅哀愁也愣了!
所有人都愣了!
只有香九無比清醒,她舀了第二瓢糞水,像捏刀子一樣捏在手裏,目光如倔強的幼狼,死死鎖着刀豆。
“你你你居然用這玩意兒潑我……”刀豆趴在井邊幹嘔,慌慌張張地打了桶井水上來,洗了把臉,複才撿起丢開的鞭子,“我和你拼命。”
香九迎上他,又把糞水潑他一臉,轉身搶了把掃帚,二話不說,對着他腦門劈下去,刮擦出數道細淺的血痕。
刀豆一摸痛處,見掌心滿是血,登時目眦盡裂,嗚哇亂嚎地撲向香九。
香九閃身避開,一腳踹他個趔趄。
傅哀愁坐不住了,大喝道:“住手!”
刀豆的一腔怒火早把理智燒沒了,聽不進他的命令,非要和香九拼個你死我活。
一番吵鬧,驚動了辛者庫的其餘幾個管事,紛紛跑進院子,見到了扭打在一起的兩人。
其中一位管事嬷嬷性子潑辣,大步流星走過去,把他倆擠開:“要造反不成!”
刀豆先發制人:“禀嬷嬷,香九拿糞水潑我。”
“嬷嬷,是他先動的手,如若不信,您可以問問其他人,他們都可以為我作證。”
刀豆辯駁道:“你不好好幹活,昨夜惹怒了皇主子,本就該罰——”
香九打斷他:“皇主子發落我一夜慎刑司,已經是罰過了,你算個什麽東西,代皇主子來教訓我!”
“你——”
“再說了,我是辛者庫的下賤奴才,你何嘗不是,你打我,我憑甚不能還手!”
話是對刀豆罵的,卻句句指桑罵槐。
“放肆!”傅哀愁老臉挂不住,“我堂堂七品掌事,懲治不了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木蘇嬈:“嗚,甜甜的戀愛在哪裏……”
孟青黛
“傅管事當然能懲治我。”香九的态度軟和下來,向傅哀愁含腰垂首。雖說梗着脖子,但已是給足了傅哀愁面子。
她不傻,管事們都在這,若她對傅哀愁不屑一顧,那同時也抹煞了其餘幾個管事。相反,給傅哀愁服軟,就是給所有管事服軟,百利而無一害。
傅哀愁意外她突然唱這出,皮笑肉不笑地拍拍她的臉,嘲諷道:“看不出來啊,你個小娃娃,還是個見風使舵的主。”
簡簡單單的兩句話,就讓他被迫吃下這悶虧。
“全是您的功勞,您管教有方。”香九從容的回答。
傅哀愁的面目止不住抽搐,不甘示弱道:“放心,我往後還會更加盡心管教你的。”
“那就有勞您了。”
刀豆不服氣:“幹爹,您可要給兒子讨個公道啊。”不能白白吃她兩飄糞水。
傅哀愁側眸,冷笑出奇凜冽,反手扇了刀豆一耳刮子:“你先動的手,還有臉叫我給你讨公道!”
“我是幫您——”
“用不着你幫我!”
刀豆暗暗攥緊拳頭,他懂了,他幹爹是要拿他背黑鍋啊。
想在宮裏求個平安順遂,只有一個訣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既然有人出來背黑鍋,自然要就坡下驢,幾位管事稍作合計,看在刀豆是傅哀愁幹兒子的份上,且還和壽安宮裏的那位有關系……沒體罰他,只讓他将香九今日的活兒都給幹了。
如此一來,每個人的面子都能顧忌到。
香九本沒期待他們真把刀豆怎麽樣,沒一并懲罰她,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所以不再強求別的。
難得有一天清閑日子可以享受,她簡單的做了下規劃,除開正午吃飯,其餘時候統統用來——睡覺。
以此安慰她昨夜在慎刑司遭受的心理折磨。
奈何天不遂人願,手腕的傷口一陣陣的疼,兩個時辰不到她便醒了。
辛者庫的奴才命賤,沒資格請太醫診治,若有頭疼腦熱,都是自己咬牙熬過去。假若熬不過,油布一裹,擡出宮城便是。
她找來幹淨的棉巾纏住傷口,摸去了庫房,想從裏頭找點能用的藥。辛者庫這麽多年,人來人往的,總會留下點有用的東西。
一波翻箱倒櫃,連耗子洞都沒放過,好容易找出一瓶黴壞的護手香膏,估摸是哪個宮女遺落下的。
又找了許久,從架上的簸箕中,翻出一瓶藥丸。瓶身保存完好,但上頭的黃箋吃了些潮氣,字跡全都洇開了,模模糊糊中勉強分辨出“烏雞”二字。
難道是烏雞白鳳丸?好像是婦科聖藥吧?
香九一下子洩了氣,拔開瓶塞嗅了嗅,随手将其扔回原處。
思忖幾許,見日頭已經懸在天空正中,該吃飯了。
緊趕慢趕的到他坦拿了兩個饅頭飽腹,便接着回去睡覺。天全黑後,趁着黑咕隆咚的天地,溜去禦藥房偷了些藥。
別以為這是什麽難事,宮門一旦下了鑰,禦藥房僅兩名當值太醫,和兩名值夜的太監。
小心着點兒,不會被發現。
香九不貪心,只拿了兩瓶外敷的金創藥。
貓着腰,蹑手蹑腳回到辛者庫,爬上大通鋪,躲在被子裏給傷口上藥。
好幾次下太手重,疼得滿身冒冷汗,卻不敢有大動作,怕吵醒旁邊的人。
上完了藥,全然沒有睡意,把金創藥拾掇好,藏在床頭的屜櫃裏。
傅哀愁不是說了嘛,今後要好好管教她,挨打的時候還多着呢。她必須把藥留好,以後拿來救命用。
哎,不知還要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紫禁城裏呆多久……
翌日一早,輪到香九去三大殿外鍘草,七月的太陽,哪怕剛從西山頂冒出頭,也是灼人的。
香九怕熱,愛出汗,雪白的臉蛋兒紅撲撲的,像搽了胭脂,嫣然腼腆。監督他們的管事嬷嬷,都不由的多看她幾眼,調侃說:“你生得一副好皮相,當太監可惜喽。”
香九一聲不吭,腳下的那塊草皮像是受了蟲害,全都枯黃了。她挨個把草鍘幹淨,用巴掌大的釘耙翻了翻土。
她幹得認真,腕上的棉巾漸漸滲出一團血紅,正随着時間的推移擴大面積。香九查看一眼,淡然的将釘耙換了只手。
彼時,天放大亮,火紅的陽光灑滿每一個角落,一絲陰涼都不肯施舍。草坪前的宮道,偶有一宮的小主被簇擁着路過。
香九一位都不認識,嬷嬷喊跪,她就和周遭的奴才一樣,俯身磕頭,恭敬的送人遠去。
奇怪的是,有一位小主在他們跟前停下了。
香九偷偷的打量,見其坐的是八人擡的儀轎,上繪金雲翟鳥。
揣測這位小主品階不低于五品。
“小太監,你來。”儀轎上的人音色清洌如泉水叮咚作響。
衆人疑惑不解,她……在喚誰?
“小太監?”她又喚了一聲,和先前一樣,不疾不徐。
香九後知後覺,大起膽子擡頭:“小主,您……叫奴才?”
“嗯,你來。”
香九懵懵的,提起沾了泥污的衣擺,膝行幾步:“小主有何吩咐?”
“你的手腕怎麽了?”她捏了塊黃栌絲帕,帕角繡了一簇紫藍色的黛尾蘭,透着股端莊素雅的風韻。
香九倏然想起,宮內有一位名字含“黛”的皇珺侍選,好像叫……孟青黛。
“……奴才愚笨,鍘草時不小心割傷的……”
嬷嬷搶過話頭,殷勤道:“孟小主,辛者庫的奴才而已,您不用挂心。”
“而已?照你的意思,他們都是爛命一條?”
嬷嬷聽出她心有不快,賠禮道:“孟小主息怒,是奴才嘴笨,嘴笨。”
孟青黛輕輕蹙眉,移開視線,對大宮女秋暖說:“一會兒到禦藥房,給這小太監取瓶金創藥送去。”
秋暖蹲了福,答說記下來了。
香九好不感動,心窩子暖洋洋的,心誇孟青黛是尊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早知今日會遇上她,昨夜何苦冒風險去那勞什子禦藥房偷東西。
“奴才謝孟小主大恩!”
孟青黛淡淡地笑笑,迎着天邊的光,乘轎離開了。
午後,秋暖真的頂着紅火大太陽來了辛者庫,不光送給香九一瓶金創藥,還帶話給傅哀愁:“我們主吩咐了,近兩日都別給這小太監安排苦差,找點輕松的活兒給她。”
傅哀愁腆着笑,一口一個奴才明白,還親自送秋暖出去,半道上請她代自己向孟青黛請安。
然而一回來就指揮香九把庫房那堆用壞的掃帚修理好,送去打掃處。
香九照辦,将掃帚抱出來,在院內那棵老槐樹上敲敲打打。掃帚上經年累積的灰塵,在這一刻得到解放,争相恐後的飛上天空,嗆得人直咳嗽。
之後,她在樹下放置了一根小馬紮,安坐在上頭,認真地擰起掃帚上的鐵絲。擰着擰着,不自覺想起孟青黛,自言自語的感嘆道:“好人吶。”
旋即又想起皇主子木蘇嬈,仿佛遇到晦氣事般,利落地呸了一聲:“人渣。”
幾個休沐的小宮女,正在水井邊浣發,皂角的香氣清新怡人,連帶空氣都變得濕潤幹淨。
“香哥兒。”她們擦幹頭發,沖香九招招手,神色緊張。
香九以為出了事,左右張望一番,走近她們。
“給你吃。”其中一人翻開拳頭,亮出一顆黃澄澄的渾身滾圓的杏子。
“哪來的?”香九驚喜道。
“寧壽花園有片杏樹林,我們天不亮時,溜去偷摘了些。”
香九感念她們有心,明白有口好吃的不容易,猜她們也沒敢多摘,咽咽口水,将杏子往回推了推:“你們留着吃吧。”
“拿着拿着,”小宮女急了,硬塞給她,“別磨蹭,讓管事的看見就遭了。”
香九盛情難卻,張嘴咬了一口,甜膩膩的汁液濺得滿嘴都是:“好吃,多謝。”
她咧開嘴,笑容如春花般絢麗。幾個小宮女雙頰騰的一燙,紅暈染上大半張臉。
她們都是情窦茂盛的年紀,香九長得賊俊俏,勾得人心癢癢,難免不起結對食的心思。是以有好吃的好喝的,總想着她。
“還要嗎?”另一人也遞來一顆。
香九擺擺手,實在不好意思再多吃,吐出果核,和她們閑聊了幾句家常。算是在辛苦日子裏偷得片刻清閑,挺好。
“诶,快看,來新人了。”有人幸災樂禍道。
香九應聲回眸,見着了一位“熟人”,不,準确來說,是兩位。
作者有話要說: 唔,光看文不收藏,都是耍流氓~~
再遇
這不是……鹹福宮的那對兄妹嗎?
他們一人背一布包袱,唯唯諾諾的由刀豆領着進來。
刀豆帶他們圍着院子走了一圈,介紹了一番辛者庫的風土人情,拍拍巴掌,吸引滿院的太監宮女的注意力:“新來的一對兄妹,福壽、福茉兒。”
他敷衍的介紹,大家夥自然敷衍的回應——一個字都懶得開口,低頭專注自己的事。只平日唯他馬首是瞻的幾人,稍顯熱鬧些。
刀豆很得意,轉轉腰帶,傲氣的對福壽福茉兒道:“在這裏,甭拿以前伺候過主子說事兒,你們主子要真心疼你們,也不會打發你們來這鬼地方……如果不聽話,是要挨鞭子的。”
他說着,觑了眼香九。
香九倒是不怕他,大大方方的與他對視。
刀豆死死瞪她,好一會兒才收回視線,拉起福茉兒的手:“走,哥哥帶你進屋放行李。”
“诶!”福茉兒半驚半怒,掙開他,雙眸張得大大的,噴着火,“死太監,別動手動腳的。”
刀豆的臉霎時難看成豬肝。
福壽把妹妹護在身後,笨拙的賠笑說:“我妹妹年紀小不懂事,您擔待擔待。”
刀豆本就不知天高地厚,昨日平白無故在香九那吃了癟,一肚子火窩着沒地兒發,今日竟然連一個小丫頭都敢輕視他。
還當着所有人的面。
他兇惡道:“臭丫頭,模樣挺水靈,脾氣跟茅坑裏的石頭一樣,勸你收斂着點,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福茉兒冷笑:“若有好果子,我一定分你一份。”
“茉兒!”福壽心驚肉跳,讓她趕緊閉嘴。
一邊說,一邊拽着她往裏走。
“想跑?沒那麽容易。”刀豆跨出腿,擋住他們的去路,幾個小跟班也自覺的圍上來。
俗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辛者庫雖小,但也有地頭蛇在。這對兄妹,看來是要吃虧了。
福壽展開雙臂,盡力擋住福茉兒,連連後退:“各位……別別別,我代我妹妹給你們賠禮……”
刀豆獰着嘴角,飛出一腳,踹中他的心窩子。
福壽痛號一聲,踉跄了兩下。
福茉兒捂住他的傷處:“你們,你們……”
“你們”了許久,都沒有下文,無助地仰着梨花帶雨的臉龐,忿忿不平。
刀豆還沒鬧盡興,捏住她下巴,猥瑣道:“喲喲喲,哭了,哭得真好看,哥哥喜歡……”
“喂,新來的。”有人突然打斷刀豆,聲音輕飄飄的,有點閑散之意。
是香九。
衆人不禁意外,她近日總惹麻煩,眼下不知避開,反而不管不顧的迎上去,擺明是要和刀豆撕破臉皮啊。
給她杏子吃的宮女扯扯她衣袖,提醒她莫惹禍事。
香九繞到水池邊提了一沉甸甸的恭桶,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