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喋血宮堂
蘇府清冷的小院內,蘇沂坐在竹椅裏,望着圍牆邊籬笆內前些天種下的向日葵,已經抽出新芽,嫩綠嫩綠得煞是可愛。可蘇沂盯着它們卻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仿佛嫌棄它們長得慢一般,不自覺地伸出手動用了“自然之力”,霎時間,新芽攀高,長成粗壯的枝幹,繼而枝葉伸展,花苞吐蕊綻放,開出大片大片燦金色的花海,随風搖曳着,葵藿傾陽。至此,蘇沂才露出欣慰的笑,慢慢放下纖細的手。每次看到向日葵,他總能想到姬良臣那如沐春風地笑,讓他不自覺地開心,可随之而來的也有無盡的痛苦。
他已經在這裏坐了很久很久了,久到幾乎忘記時間的存在。
可即使時間枯竭,他也無法忘記曾經的一切。
無法忘記,便無法逃避。
他一直是一個軟弱的人,即使在他人眼裏蘇相的身份風光無限,可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是一個軟弱的人。他喜歡逃避,如果可以忘掉痛苦,即使代價是忘掉一切快樂,他也是樂意的。即使是毀滅一切也是無所謂的,只要能不痛苦。可人生怎能沒有痛苦呢?痛苦也不是逃避就能解決的。所以,不能再逃避了,他已經逃避了七年了。
他望着宮城的方向,默默斂了眉,露出一如既往溫潤的笑。緩緩起身,朝那個憧憬過又逃避過的方向走去。
京師清城,巍峨的宮城矗立在洶湧澎湃奔騰不息的清江邊上,悲憫衆生,俯視蒼涼。蓊蓊郁郁的宮柳,星羅棋布地點綴在紅牆綠瓦間,知了卻從不管着風景有多麽引人入勝,尖銳刺耳仿佛永不停歇地尖叫。一如皇宮大殿內讓人煩躁的氛圍。
太後突如其來地出現在滿朝文武百官面前。她站在龍椅下方高高的臺階之上,華貴的禮服支撐着她趾高氣揚的架子,可是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她枯槁憔悴的形容,再沒有當年豆蔻年華入宮時的萬千風華。唯唯諾諾又害怕地打量着周圍的一切。
姬良臣擊退一衆刺客從千草谷匆匆趕來,和伊浩仁站在臺階下,冷靜地看着這有些失控的場面。大臣們在大殿內竊竊私語,議論紛紛,嗡嗡嗡地猜測着事情的真相。
姬良臣越過衆人依舊有條不紊閑庭信步地慢慢向前走着。他雖然未著朝服,風塵仆仆的便衣被他穿出一種不溫不火的帝王氣勢。站上丹墀時,沸反盈天的大殿,頓時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姬良臣如沐春風地笑:“母後今天怎麽得空來這大殿上看望兒臣呢?”
太後在看到姬良臣出現在大殿上時,便知事情有異,可她已然沒有退路,只能按既定的臺本走下去,冷着臉道:“皇兒你可知罪?”
姬良臣笑:“寡人有何罪?”
“你三番四次私自出宮,置國家社稷于不顧。如此玩忽職守是一個國君該有的樣子嗎?就連今天也不例外,不知皇兒是從哪來?”尖銳的聲音,咄咄逼人的語氣。
“寡人玩忽職守?”姬良臣連聲音都是笑着的。随即又覺不對,倉咳兩聲,“寡人自是從寝宮來,這些天可是一直卧病在床。”
大臣們對于他們國主在朝堂上睜眼說瞎話的本領可是見怪不怪,不禁對第一次見識的太後娘娘投去深切同情的目光。
太後冷笑:“是嗎?可是蘇相大人可不是這麽跟哀家禀告的?”說着,狠厲又帶一點期待的目光直直地盯向站在百官首位卻一直默然不語的蘇相蘇沂。
出乎意料地,一直和我們姬國主琴瑟相和的蘇丞相,這次卻奇怪地站在了太後一邊。
溫潤如玉的聲音在大殿上響起:“正如太後娘娘所料,國主着幾日确實不在京師,稱病也自然是假。”
太後的目光柔和了幾分,說話也更有底氣:“如此,皇兒可還有話說,是不是也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一負責任。”
姬良臣不答,依然笑着,坐上了臺階上唯一的皇座,說:“恕兒臣不敬,只是着實身體不适,就自行落座了,你們繼續。只是寡人看母後帶的小孩挺水靈,過來陪叔叔一起坐啊!”
那男童聽到姬良臣的話,卻是又往太後身後縮了縮。
而太後的臉色更是比鍋底還要黑了。
“姬國主,你敢用這種态度對待哀家,那就別怪哀家不客氣。來人把我伊家先皇禦賜的寶劍呈上來。”
太後接過遞上來的寶劍,拿在手裏,平舉着,百官跪拜。
“我伊家世世代代輔佐盛荊王室,幾百年來,兢兢業業,恪盡職守,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如今卻要被如此對待嗎?現在我便以先皇禦賜的權力,廢昏君,立明主。”說着,将身後的小男孩推至人前。
姬良臣聽着這荒唐可笑的理由,不禁嗤笑:“寡人可不記得有這麽一個便宜弟弟。”
太後理直氣壯,目光不經意撇過蘇沂時卻又底氣不足,但最後仍危言正色道:“這是你王叔的遺孤,你即使不知,也不該如此不敬。史官也是可以證實的。”說着,目光再次望向蘇沂。
姬良臣更輕蔑了,揮手道:“是嗎?那就傳史官吧!”
“不用了,不用傳史官了。”溫潤的聲音再次響起,又是出乎意料地內容。
蘇沂不緊不慢地邁出一步,今天第一次直視姬良臣的眼睛,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院子裏向日葵花海,仿佛看着那雙清澈帶笑的眼,就有了莫大的勇氣一樣。
他道:“那孩子是我的。是我和太後娘娘的。”
他第一次沒有溫潤的笑,語氣也是前所未有的認真。卻無疑是朝堂上最大的驚雷。巨大的震驚反而使周圍有一瞬間的死寂。
姬良臣也不由自主地收起了笑臉,目光在小孩和蘇沂的臉上逡巡。
而太後也仿佛脫缰一般,難以置信地看着下方那人,“不是你說要幫我嗎?不是你說這次回來時為了我嗎?”好像完全失去理智不管不顧了。
“對啊,我是在幫您啊,幫您了結這一切。”蘇沂面無表情道,目光仍凝視着姬良臣。
太後聽罷卻笑了,當着文武百官的面笑了。
聲嘶力竭地笑,花容失色地笑,面目猙獰地笑。好像這輩子就沒笑過一樣。
直至朝堂上再次響起,嘁嘁喳喳的竊竊私語,姬良臣才又如沐春風地笑到:“蘇相大人這是在開什麽玩笑?今天,蘇大人和母後這出戲唱的着實精彩,想來衆位大臣也聽得十分過瘾。只是再精彩在不合時宜的地方演,終究是不合時宜的。今天戲就看到這兒,衆愛卿心裏有數就散場吧!”
穿堂風如入無人之境般,肆無忌憚地在大殿內游走,吹走了最後一批避之唯恐不及的朝臣。
只剩下太後那尖銳又突兀的笑聲,在死一般寂靜的大殿內,回蕩不去。
小男孩害怕地躲在了龍椅後面。太後,姬良臣,蘇沂,伊浩仁階上階下,漠然對立。
太後的笑聲越來越小,抽泣的聲音卻越來越大,突然像理智清醒了一般,疾速地奔下丹墀,沖至蘇沂面前,狠狠扯着他的前襟,聲色俱厲:“你騙我!你騙我!你說不能給我愛情,也會幫我奪得權力,你說辛苦七年來我獨自一人将玉兒養大,你會報答我的。這就是你說的報答。你的報答就是當着百官的面,毀了我嗎?徹底毀了我嗎?你可真狠。”
蘇沂仍然面無表情:“您知道我不會背叛他,可還是選擇相信我。”
太後聲音變得微弱,慢慢地滑坐在地上:“是啊,可是我居然相信你。可笑的是我,我居然相信你。你和你父親一樣都是軟弱又自私自利的東西。當年你父親就因為畏懼先皇的權勢抛下懷有身孕的我,自己逃回國。而你七年前,是你醉酒找上我的,又不是我逼你,酒醒後就翻臉無情,自己逃走。你們可真不愧是父子。呵呵,所以,我居然兩次在同一種樹上吊死。所以,可笑的是我,是我,一直都是我自己。”
姬良臣冷眼旁觀,卻又不禁想起先皇跳湖前那絕望又凄涼的神情。他們的愛情和人生當真可笑。
伊浩仁看着生母那哀戚的樣子,心生不忍,向前要拉她起來,卻被狠狠甩開。
“時至今日,我也沒什麽可說,浩仁也不必可憐我。我這一生,當真可悲又可笑。我憧憬愛情時,卻被強權迫入皇宮。我想要母慈子孝時,兒子卻領着我為他培養的兵繳械投降,不肯接受我的好意。我想要權勢時,老天卻又假惺惺地送來一個虛無的希望,徹底隔絕我的退路。所以,這樣的人生也着實沒有繼續的必要。真是可笑啊,可笑啊!”
她神色木然又決絕地抽出,那所謂先皇禦賜的寶劍,卻狠厲又精準地刺進了離她最近的蘇沂的心髒。随後又在姬伊兩人怔愣的片刻,繞至蘇沂身後,更加無可挽回地将那劍刺向深處,直刺進自己的心,至此,她覺得至少在這一刻,她的心被無限靠近過。
所有人都期望結局,期望萬事都有一個終結。就像所有獻祭儀式都應該有一個隆重且意義重大的結束式一樣,此處也給蘇沂一個結束的儀式。
蘇沂目光渙散,卻固執又執着地望着姬良臣的方向。
“如果……能回到初見時,……就好了……”
那時候我們仍是彼此眼中最美好的樣子,沒有我軟弱逃避的七年。沒有那麽多起起伏伏的曲折,沒有我過分在乎的身外之物,沒有那麽多坎坎坷坷的痛苦。可我終究要從你生命裏退場,其實早已經退場。你終究要遇到更美的風景,其實早已經遇到。就像院子裏那向日葵花海一樣,永遠傾向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