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局內局外
從姬良臣回到座位上,齊淩傲就自顧自地欣賞着眼前的歌舞,刻意忽略大殿下那錦衣長衫之人,因為事實證明,招惹那只笑面虎,完全是跟自己的大好時光過不去。當然能讓以習武為樂的齊淩傲破天荒地去欣賞歌舞,也很難說不是姬良臣的本事。
蘇雩隔着大殿中央的舞女歌姬看着對面的人,那人仍是如沐春風地笑着,面對遞過的酒都來者不拒,很快和周圍的朝臣打成一片,并且一些朝臣還時不時地點頭,似是同意,似是贊許。蘇雩嘴角的笑更深了。
蘇雩在這齊越朝堂坐了五年,看慣了這些朝臣,不是唯唯諾諾,就是死氣沉沉,除了會阿谀奉承,便是歌功頌德。而真正有才幹的人也迫于齊淩傲的狠厲隐忍不發,雖然齊越軍事的确很強,但是鋼太強易折,有時候也需要水的柔和來調節調節,用文臣來制造制造輿論,教化教化國風也是必要的。不過,今天的氣氛倒是活躍,實在有趣。十分想再看到齊淩傲吃癟的樣子,但是,齊淩傲把吃一塹長一智的原則履行地太好,一直離姬良臣遠遠的。
姬良臣忙着拉攏關系,百無聊賴的蘇雩目光飄向了大殿外。
上午蕭蕭肅肅鼓着陰濕氣的天空,這會兒終是吐下了小雪粒。
蘇雩起身,從大殿正門施施然輕飄飄地走出去,白色的背影消失在紛紛揚揚的白雪裏。
大殿裏的衆人都見怪不怪,仍各幹各的事,他們國師向來随意,連盛荊國主和王上都沒說什麽,其他人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蘇雩走在回國師府的路上,回頭看着一路走來的腳印被越下越大的雪慢慢覆蓋,想着,裏面的‘姬良臣’沒那麽容易出來了吧,一顆棋子發揮了它應有的作用,該是喜,還是悲。
不知不覺到了府邸,剛一進府,一股清香的梅花香便撲面而來。
蘇雩加快了步子,直接進了大廳。
入眼便是大廳中央圓桌上一片紅豔豔的梅枝,橫七豎八地斜放着,地面還散落了幾枝,給人一種殘肢斷臂的感覺。而姬良臣就坐在桌邊巧笑晏晏地望着他,手裏還抱着一只青瓷花瓶,敢情這是在插花?
當然,這姬良臣也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姬良臣,至于王宮大殿裏的那個,自然不是。
姬良臣也沒着急解釋,他知道蘇雩會明白。
自然,蘇雩也沒驚訝,只是為這梅花惋惜,怎麽就遇着姬良臣了呢,不自覺地蹙了眉。
“阿雩,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還想給你個驚喜呢。在後牆外摘的,沒人管也開得這麽好。”看到蘇雩蹙眉又道,“不喜歡?”
“也沒有,挺好看的,你喜歡就好。”蘇雩舒了眉,沒說這梅是他特意種來釀酒的,就這麽白白糟蹋了,觀賞價值總比不了食用價值。但坐下來,整理修剪起梅枝,“還是我來吧,國主大人就一邊歇歇吧。”省的本來就委頓的花又要被姬良臣□□。
姬良臣笑笑,遞過去青瓷花瓶。“阿雩,可是覺得可惜?其實,讓它在枝頭凋謝,還不如摘來讓我們欣賞過後枯萎。結局都一樣,過程自然是精彩一點好。”
“是,是。就像人一樣,結局都是死不是。”蘇雩輕飄飄道。
“嗯,是,說的也是呢。所以,我不會愧疚的。”姬良臣收了笑,正視着蘇雩,這人總能一語中的,讓自己退無可退。
“所以,代替你會被囚禁在齊越宮裏的那個人,結局只能是死了,是嗎?”蘇雩也停下手裏的動作,正視着他。
“是,他原是母親養的一個奴隸,從小就被安插在我身邊,不過,他也明白我一直知道他的身份。九年前,我給他做了假死,騙過母親,放他自由。但他卻自告奮勇地來齊越做我的眼線。”
“這麽久了,可信嗎?”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信他,盡管他并沒告訴我做了五年齊越國師之人不是蘇沂。”說着,卻是輕笑。“這段時間,他會代替我在宮裏掩人耳目,直到被發現。盡管他的易容術是絕無僅有………只是也始終是障眼法”結局自然不言而喻。
蘇雩起身,把修剪好的梅枝,一枝一枝插進瓶裏,未語,等着姬良臣的下文。
“我能做的只是繼續當一個國主而已,并且也是唯一能做的。而他最希望的卻是看我自由,若是可能,誰不想自由呢,只是還有不舍和不能。其實我更想他自由,他可以不幫我的,若他當初一走了之便可不入此局......”姬良臣起身,走至階前,擡頭看向那飛雪。
蘇雩目光落在那兀自沉默的背影上,不自覺地心疼起來,身處高位的人也往往要比常人背負的更多,承受着罪惡,也粉飾着別人的夢想。
蘇雩上前,和他并肩站着,望着眼前同樣的風景,卻用不了一樣的心情。
“不過,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方法了。跳出局外,不在局內,才能冷靜客觀的掌控全局。所以,阿臣就做個局外人好好下完這棋吧,畢竟身處其中的人不會僅僅只有一人。”
姬良臣回頭,看着身旁比肩之人,不想繼續那麽沉重話題,起了玩笑之心,卻也算得上事實,道:“是啊,還有阿雩,現在我們不僅僅是夥伴關系,并且照顧好我家小舅子,也是我這個做‘哥夫’的責任,不是嗎?”
“呵呵,你現在倒是分得清楚。不過,不管怎樣,別拉我陪葬就好。”說着,又坐回桌前,侍弄起梅花。本來還想安慰安慰他,看來最不需要安慰的就是姬良臣了。
雪,大大小小,落落停停,纏纏綿綿,持續了将近一個月,像是熱戀中不忍離別的戀人,始終眷戀着大地。
蘇雩也幾乎進入冬眠狀态,纏纏綿綿,深情缱绻,整日整日也和他的被窩談着戀愛。
雖說現在還不能稱得上是危急存亡之秋,但年輕人還是應該有一些緊迫感的。不過,也不是蘇雩不着急,只是着急也沒用。本來,他還計劃趕在冬雪前,就回晴雪村接了小綠他們,一起去千草谷避暑呢,哦,不,是避‘寒’。結果還不是只能在這冷冷的國師府和他的硬板床相親相愛。真是越來越懷念阿竹家四季如春的千草谷了啊,随時随地都暖暖的,不過,話說回來,阿竹怎麽還不來送解藥呢?出事了?不會吧,雖說阿竹沒功夫,可也不是想惹就惹的。不過,怎麽總覺得不對勁。哎,連睡個覺也讓人不省心。
不過人往往身在福中不知福,比起姬良臣來說蘇雩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要多幸福就有多幸福。
姬良臣在齊越的地界裏忙得腳不沾地,動用了蘇沂留給他的官員名單,暗中奔走游說,費了不少勁兒。加上埋在齊越的暗樁,雖沒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要不出意外,也足夠了。這些事若放在白天來做,自是有條不紊游刃有餘手到擒來,只是,為了還不能暴露的身份,事務都要在夜晚處理。為此,姬良臣都快成了夜行生物了。本來,他可以交代下去讓屬下做,只是我們姬國主有時候固執地喜歡親力親為。蘇雩看到總要唠叨他不懂利用資源。其實也不盡然,他只是在忙起來的時候會更舒服,就像蘇沂說的‘有所背負要比空無一物要好’。
齊淩傲不會明着殺他,自然,他也不能明着動齊越王。
王宮裏不曾有動靜,也說明一切還都在計劃中。
将近一個月的風平浪靜。
晴雪初霁,太陽暖洋洋地照耀着每一寸土地,把雪殘留的痕跡溫暖蒸發殆盡,像是在撫慰雪離開後大地的冰冷傷痛。
睡飽睡足的蘇雩也從被窩裏爬出來,覺得還是要趁着大好晴天做些什麽才行,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找姬良臣出去做晨練。
剛拉着姬良臣蹦跶到門口,猛然想起來什麽,立馬收住邁出門檻的腳,擡頭看看高高挂着的太陽,又回頭仔細盯着姬良臣的臉看。
再遲鈍,姬良臣也知道現在他這張臉還不能出現在大衆面前,需要僞裝僞裝。只是,為什麽蘇雩看自己的眼光像是在看一只被送上實驗臺的小白鼠。
片刻後,大街上出現了一對十分紮眼的年輕夫婦。
都是颀長的身姿,男子素衣翩翩,清清冷冷,‘女子’紫紗淡淡,春風和煦。
顯而易見,毋庸置疑,‘夫’是蘇雩,‘婦’嘛,自然是的姬良臣。
用蘇雩的話說,長得這麽精致的一張臉,不用,是浪費。但是,用了,就是造孽了。雖然,姬良臣要比蘇雩高上那麽一些,看上去卻詭異的和諧。
如此兩人,打大街上走過,本來就夠惹眼了,蘇雩還要堅持拉着姬良臣走,美其名曰:帶路。而姬良臣自是不願的,扮女裝已經是他的極限了,還要他堂堂盛荊國主給人做老婆嗎?不過,也正是他的不願和推拒,卻成就了路人眼裏的‘含羞帶怯’,極其形象的诠釋了一個初為人妻之人的形象。
惹了一路無數百姓頻頻回眸。
直到轉入一條人煙稀少的偏僻小巷,氣氛才好一些。但姬良臣很快發現剛因為人少而恢複正常的氣氛,很快又因為人少更加詭異起來。
還好的是,不多時,蘇雩便拉着他進了一家有些破舊了的石雕鋪子。
果然是石雕鋪子,入目四周的木架上到處都是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石頭。鋪子裏卻空無一人,蘇雩讓他在這兒等着,自己去了內室。
姬良臣看着這在齊越的大環境下顯得有些另類的鋪子,很明顯幾乎沒有人光顧,不知這家店的店主靠什麽過活。不禁想:雖然,齊淩傲能一定程度上影響整個齊越的民風,但也不是每個人都刻板守規矩。世界之大,人口之多,總有一些特立獨行的人,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做着特立獨行的事。
片刻後,蘇雩從裏面出來,身後還跟着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時間沉澱的滄桑和睿智浸潤。
姬良臣等着蘇雩的介紹和被介紹,結果,蘇雩開口卻是:“我知道你随身帶着哥哥的碧玉簫,快拿出來吧。”
姬良臣疑惑,卻也坦然拿出袖兜裏的蕭。
蘇雩接過,把自己手裏拿的一個石雕挂飾纏在蕭的一端,又還給他。
這才看到那是一顆黑色的石頭,被打磨的光滑锃亮,一面雕了一朵形狀十分詭異又不知名的花,另一面雕刻的是蘇雩的‘雩’字。下面是紅繩編制的同心結,接着是紅色的絲穗。
姬良臣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只是,此時此刻的他還身在囹圄,沒辦法給予什麽承諾,同樣也沒辦法輕而易舉地接受。甫一擡頭,拒絕的話未出口,蘇雩就快速道:“不是給你的,只是覺得這塊石頭和哥哥的蕭很配。”
姬良臣無奈一笑,收下。既是這樣,他有什麽理由拒絕。更何況,依蘇雩的任性放縱程度,結果都會達到他的目的吧。自己幹嘛找虐,非要再經歷一下過程。
還是言歸正傳,給我介紹介紹這老人家了吧,顯然,你們是認識的吧。
而蘇雩的思維卻很少按着他的想法來。下一刻,就拉着他出了店鋪,邊走邊道:“你不用送了,我走了。”顯然,是對那老人說的。
姬良臣回頭看,那老人未答,只是溫和地看着他們離開,目光掃過他時,微微有些變動,随即沉寂。應該是看破他的女裝了吧。
小巷裏,上午的陽光斜斜地射進來,拉長了兩人的身影。
“那老人家是誰啊?也是你的人嗎?”
“不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來自哪,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啊?……”
“因為他開了個石雕鋪子,而我又恰好十分喜歡石雕,便來借用借用刻刀而已。我只知道他一直是一個人,在我面前他從未說過話,或許是不能說,或許是不想說。不過,也正是這個原因,在齊越幾年這石雕鋪子是我最經常光顧的地方了,也只有這樣一個不能說的人,不溫不火不近不遠的相處關系,才能不受我的牽連。”
“說的也是,也只有我能受得了你的牽連,自然,也只有你能受得了我的牽連。”
“阿臣啊,你該知道你這樣說會讓人誤會的。”
“...呵呵...”
說起來,蘇雩和姬良臣這個晨練還晃蕩得挺遠。
不過這樣的暖陽,這樣的小巷,即使只是這樣安靜的走着,身旁有并肩之人,誰說不是一種幸運呢!
只是,若是姬良臣能換回男裝就更好了,姬良臣默默地想。
踏出寧靜的小巷,走入寬敞的大街,仍然是同一片天空下卻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景色。
姬良臣不自主地嘆息。
“反正閑着,帶你把這條街逛個遍再回去如何?你可以放開了吃,放開了玩。雖然,這兒不比虞城的繁華,不過也是有可取之處的。”蘇雩道,語氣輕快。
“好是好,只是,你不能改天讓我換回男裝再來?”
“不能,這樣才有氛圍不是?”
“你果然是故意的。”
…………
這一天,初雪後的小巷裏很是溫暖。
這一天,蘇沂留給姬良臣的碧玉簫上綴上了蘇雩送的石雕。
這一天,姬良臣穿着女裝尴尬地在齊越的大街上招搖過市卻仍覺得開心。
只是,此刻的蘇雩不知道下一天即将會發生的事。
只是,此刻的姬良臣不知道多年後他有多麽懷念這和蘇雩一起走過的巷和街。
只是,在一些事還未發生的時候用了晴天來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