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當初她還是個孩子
人生二十六載,莊王從未發過如此大的火氣。猶如一場烈火掠過幹枯草原,莊王府裏從管事到仆人,全都被莊王的怒火燒禿了腦袋。
莊王爺繃着臉掃視了一圈端端住過的卧房,目光停留在牆上依舊挂着的老梅圖。寒梅吐芳,悠悠天地間,傲雪。其中還有她留下的“傑作”。王爺閉了閉眼,“....取下來。”
這幅畫莊王本來答應要給華禧的,可眼下他沒那個心思,凡是雲端的東西,他一概不想聽,不想管。
聞天失職,深感慚愧。眼下莊王面上平靜,實質心底壓着滿滿的情緒呢,他上前去,“....王爺,要不要派人去找找?”
找找?
莊王冷冰冰的瞧了一眼正在被取下來的那幅畫,“找?既然想走,找她就能回來嗎?”當我莊王府是不要錢的客棧?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媽的,就像被人在心口剜了一刀子,空蕩蕩的一抽一抽的痛。既然要走,那就別再回來!
王爺一甩袖子,轉身離開。
年輕的王爺,滿目陰霾,薄唇緊抿,離去的背影挺拔。因着尊貴的身份,從來沒有人敢與他真正親近,聞天頭一回覺得莊王爺彪悍的軀殼包裹着的,其實是孤獨。
雲端之于莊王爺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恐怕沒人看得清楚。就連雲端自己都蒙在雲霧中。她是莊王鐵血生涯中心血來潮的一個小玩物?不是的,司徒翰沒那閑情逸致。
當初她還是個孩子,莊王難得善心大發留下了她,日長月久,他又豈能料到這個尤其黏人的小孩兒竟慢慢長進了他心裏去。人心都是肉長的,王爺難道只會生氣不會傷心嗎?他會呀,只是他這種人從不會表現出傷心的情緒,興許他自己都不知道複雜情緒中,哪一種可以揪出來,指着它說,這就是傷心!
張銳愣頭青歸愣頭青,他可不傻,這會兒可算是瞧明白了些。好家夥,不會是真的吧?
他眼看着王爺走遠的背影,問聞天,“叔,你說我要是派人出去找她,王爺知道了會不會打斷我的腿。”
聞天撇撇嘴,“沒事,你去吧,有事叔替你頂着。”
“你說真的啊?”
“那可不是?咱們爺嘴硬,心可沒那麽硬。”
可管事真說錯了,王爺耳力驚人,“誰要擅自做主,日後就不必再進我王府了!”“嘭”一聲,書房被緊緊合上。一句話,在聞天和張銳心裏炸開了鍋,“王爺這是來真的啊!老死不相往來?”
“他們倆到底出了什麽事啊?”
“唉....老喽,搞不懂年輕人的想法。”
端端跟着紅顏出了城,情緒極度失落。紅顏出了城,就好像一點都不着急了,一路上東扯扯西瞧瞧,一頭白發張揚的露在外面,出塵絕豔的臉每每惹得行人頻頻回頭。就連站在他身邊的端端都被他蓋過了風頭。
端端瞧着走去前面的紅顏,她忽然反悔了。如果莊王爺沒有想要趕她走怎麽辦?可另一個念頭又浮起來,穆疏手上戴着她曾經送給王爺的生辰禮!剛剛昂起頭來想要折返的心思又重重的沉下去。
走吧,回她應該待的地方去。
淨一觀距離都束城內根本就不遠,到山腳下的時候天霧蒙蒙的,下起了小雨。端端仰望着天梯一樣的山間石階,同樣霧蒙蒙的眼睛,竟不知該将目光放置到何處。她記得不久前曾經貪戀那一絲涼意,将老梅圖随手添了兩道風。而現在迎袖的山風冷意森森,踩着長滿青苔的石板臺階,争先恐後的向她奔襲來,這不是清涼,是刺骨。
後腦忽然被人一拍,回頭見是紅顏的臉。
紅顏嘴角習慣性的上翹,“走啊,到家了。”
.....哦,到家了。
她不說話,斂着裙子,一步一步往上爬。越往上反而越害怕,莫名其妙的情緒翻湧,她開口,“師父?”
紅顏一笑,“別怕,師父虧待不了你。來,多叫幾聲師父!”
端端奇怪的看他,“嗯?”
黛色青山朦朦胧胧的遮掩在山霧中,或蒼翠或新綠,偶爾還能看見一抹跳躍的紅。紅顏腳下一滑,他脾氣突然就不好了,嘀嘀咕咕,“你這娃也真是的,出了都束就跟掉了魂兒似的,至于嗎?讓你叫你就叫,哪來那麽多廢話。乖,多叫幾聲。師父愛聽。”
鮮衣怒馬,美人傾城,都要跟老子永別了,還不興老子多聽你叫幾聲師父啊?
面對這麽個有怪癖的師父,也真是讓徒弟難做。端端額前的碎發被打濕了,她低着頭踩臺階,看不清表情,只聽見她乖巧的叫一聲師父。
“嗯,乖。再來一聲。”
“師父。”
“乖~再叫。”
......
小狗逗小貓似的。
淨一觀近在眼前,紅顏站住了腳,端端跟在他身後,像他一樣仰望着這座寂靜的山門。
這時候的紅顏忽然安靜了,望着“淨一觀”三個字的目光悠長而遙遠。端端不明白,流年暗轉,師父這樣性子的人,如何耐得住寂寞,與時光為伴,在這寂靜空山。
失去莊王與重歸山門的雙重沖擊,讓她變得有些敏感,若不然,她怎麽會在師父的眼中看出了時光消逝?
山雨淅瀝,“師徒”二人*的站在原地,端端冷得渾身打擺子,雨水透進肌理,一點點脹滿,那感覺并不好受。
紅顏低頭看她一眼,那山門卻緩緩的打開。
身着白色道袍的小道士列隊跑出來,領頭的是令雲。端端擰着眉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子,眯着眼,迷蒙中她看見有個人,自觀中,緩步走出來。
薄霧随風變幻,那人白衣飄飄,音容穿過霧氣,總算清晰,端端聽見一聲“雲端”自那人溫潤的嗓中發出,那一刻心狠狠震動了一下,腦中溫柔的“端端”,略顯嚴厲的“雲端”,一聲聲,走過記憶,淌過靈魂,向她襲來。
直到與那人面對面,端端呆住了,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他二人。
渺修眉目如畫,似乎走過了千山萬水才見她一面,他看了她許久,忽而伸出修長的手,在端端怔愣間,紅顏化作一縷毫無生命的銀發。
端端眼神微恍,眼含淚珠,呢喃,“師父....”
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紅顏,以後也不會有紅顏。那樣的人,那樣的性格,若是他知道來人世走的這一遭,賺了一個人的一滴淚,一聲真真切切的師父,大概會很嘚瑟吧。
渺修伸出手,端端不由自主的将小手放上去。那人清冷的眸子都變得溫柔了,她的手冰涼,沁了水,可渺修抓在手裏絲毫不敢放松,見面的第二句話,他斥責她,“劣徒。”眉宇卻是舒展的。
端端與渺修有着天生的感應,這才是她的師父,渺修甫一出現,她就知道。
那時候她剛剛有意識,動了動腳尖,一不小心就從畫上跌下來了,摔得老疼。可小小的孩子多鬧騰呀,好了傷疤忘了疼,這裏伸一腳,那裏瞅一瞅,偌大的真經塔裏半個人影都沒有。
她不懂事啊,撅着圓滾滾的屁/股,使盡了吃奶的力氣才将塔門拉開一道縫,擠着擠着就出去了。她自己都不記得,怎麽就溜達進了都束城內。外面的世界是花花的敞亮的,小妞妞晃着晃着就被莊王撿回去了。
渺修找她都快找魔障了。
前世百次回眸換來今生的相遇,雲端不明白,她與莊王平白兜轉了一大圈,前世當真是有着際遇的嗎?那是不是她以前對他很壞,所以這輩子還債來了?
淨一觀很大,師兄弟很多,但裏面沒有見到女弟子,師父沒有說,她也沒有問。
離開的時候迷糊又懵懂,回來的時候卻變成了不适應和拘謹。
端端身上漲漲的疼痛,但這裏不是莊王府,難受也要忍着。渺修師父與莊王爺很像,都是話不多的兩個人。區別在于她敢跟莊王爺撒嬌耍賴喊疼,而在師父面前她打心底就規規矩矩的。
真經塔聳立在山間綠林,塔尖缭繞着雲霧。端端記得它,渺修領她進去。還是那一間塔室,散着檀香的畫軸,一點點摸上去,這裏才是她的源頭。
端端轉過頭去,圓溜溜的眼中盛着的複雜情緒比天真多兩分,“師父。”
渺修展顏一笑,那一瞬間,好像曾經輕松相處的師徒又出現在眼前,“進去。”
夜明珠幽幽的亮光灑滿塔室,她彎眉一笑,“嗯。”
或許回到來處,雲水為涯,就能忘了莊王,還有遠遠近近的怨,深深淺淺的情。她以為是這樣。
詩中有美,畫留仙。
畫中的女子卻皺了眉頭,“師父,為什麽我還可以動?”不是應該變回以前的狀态嘛?
渺修眉梢眼角都帶着笑,他盤腿坐下,閉上眼,淡淡的聲音才傳來,“有為師在,如何不能動?”是端端想多了,渺修只不過是想把她皮膚裏的水分祛除。
一水的霧色雨水将夜幕提前拉近,站在窗前,一眼就能看見她住過的屋子。莊王縱然滿腹怒氣,但更讓他生氣的是他還在擔心那個小混蛋有沒有淋雨!
鼻子裏冷哼,有甚可擔心的?!她不是有師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