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阿意呀。”蘭姨的聲音隔着厚重的木門傳過來,“太太來電話。”
韓軒在幾天前辦了出院,葉母得到消息,特意叫上蘭姨過來探望。
她對韓軒的印象還停留在葉家的初遇,當時的韓軒雖然腼腆寡言,眼神卻是靈動的,看着葉允意的時候,整個人都像在發光,與此時這個神色恹恹的青年簡直天差地別。
葉母當然知道這一切要怪到誰頭上,可她做母親的不好說些什麽,于是便讓蘭姨留下來幫忙照顧,權作補償。
韓軒在叩門聲響起的同時被驚醒,房間裏為了助眠,只開了一盞小燈,他躺在床上,迷蒙中看見葉允意起身,以為他是要走,本能地伸手抓住了他。
葉允意身形一頓,回首正對上他的目光。
他反握住韓軒的手,坐回了床邊,對門外道:“蘭姨,你進來吧。”
那天在醫院,葉允意在強烈的自責中向韓軒說清了誤會,事已至此,他知道自己再說什麽都是徒勞,唯有先求得韓軒最後一次原諒,而韓軒終究沒能忍住眼淚,被葉允意摁在懷裏痛哭失聲,只是,直到最後打着哭嗝睡着,他也沒有給出明确的回應。
倒是醒來以後,添了個離不得葉允意的毛病。
韓軒的眼神漸漸清明,意識到自己的手被葉允意握住,有些不自在,在他手心輕輕掙動。
葉允意沒松手,頭也不回地在他掌心撓了一下。
韓軒便不動了,又把臉埋進了被子,默默做他的鹌鹑。
蘭姨把手機交給葉允意,對韓軒笑道:“小韓醒啦,蘭姨煲了骨頭湯,喝一點吧?”
韓軒笑了一下,便要拒絕:“我……”
“盛一碗吧,我跟他一起喝。”葉允意搶道:“拿個大點的碗。”
蘭姨笑眯眯地說好,帶上門下樓準備去了。
葉允意坐在原處,一手還牽着韓軒,另一手舉着手機,給葉母回了個電話。
葉母不知在那邊說了什麽,他的回答都很簡短,“嗯”了幾聲,說:“我想想吧。”便挂了電話。
韓軒沒擡頭,心裏卻有些好奇——房間裏太安靜,他剛才從手機裏隐約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但葉允意不主動說,他就不問,只躺在床上,一只手任他牽着。
蘭姨很快就把骨湯送了進來,那湯裏的油花被撇得很幹淨,香氣濃郁,令人食指大動。
葉允意這才放開了韓軒,端起碗嘗了一口。
入口溫熱,顯然是一直被溫着。
他拿勺子在碗裏攪了攪,舀起一勺湊到韓軒嘴邊:“嘗一口?”
韓軒低頭抿進去,搖頭道:“我喝不下。”
“你今天沒吃多少東西,這樣下去不行的。”葉允意又舀起一勺,“再喝點。”
“……”
那只盛了湯的白瓷勺子就在他眼前,韓軒看了看,伸手推開了,湊到碗沿喝了一口。
他的眉心微蹙,那口熱湯含在嘴裏半天,才緩緩咽下去,那樣子仿佛喝的不是骨湯,而是什麽怪味的□□。
“不要了,我真的……唔!”
話說到一半,他忽然抿住了唇,擡手摁了一下胸口。
下一秒,他慌忙撲到床邊,将剛才喝的兩口湯全數吐了出來。
“韓軒!”
葉允意放下湯碗,一邊在他後背輕撫,一邊沖門外喊阿姨進來。
韓軒喘息着張了張嘴,他想告訴葉允意自己沒事,可剛一開口,胃裏又是一陣抽搐。
緊接着,劇烈的嘔吐就令他自顧不暇了。
蘭姨正同家裏的另一個阿姨坐在小客廳織毛衣,兩人聞聲趕來,待看清眼前的景象,都是一聲驚叫:“怎麽回事呀,怎麽突然吐了?”
“可能胃不舒服。”葉允意扶着韓軒搖搖欲墜的身子,對蘭姨道:“蘭姨,你有陸嘉白電話吧,讓他過來一趟。”
他說完,接過阿姨洗好的毛巾,給韓軒擦了擦汗濕的額頭,手背貼了上去。
“燒不燒啊?”阿姨擔憂道:“家裏有溫度計,我去拿啊。”
“好。”葉允意說:“我摸着不燙,可能是胃不舒服。”
韓軒靠在他身上,嘴裏發苦,他已經吐不出東西來了,剛才甚至吐出了一點膽汁。
葉允意讓他淑了口,拿毯子裹着把人抱起來,換到了隔壁房間。
剛在床上坐下,韓軒就撥開了毯子,一雙因為劇烈嘔吐而發紅濕潤的眼睛看着他,沙啞着聲音道:“我想去洗澡,太髒了。”
葉允意拿着溫度計貼上他的額頭,在提示聲中道:“現在不行,我拿毛巾給你擦擦,好不好?”
36.5,算是很正常的溫度。他暫時松了一口氣。
韓軒沒有接話,兀自沉默了半晌,說:“只要你扶我進去就可以了,不會太麻煩你的。”
“我不是嫌你麻煩……”葉允意解釋道:“你的刀口還沒開始長,萬一沾了水很容易感染、發炎,你不想快點好了嗎?”
“……”
韓軒撇了撇嘴,看起來不大開心。
葉允意無奈地在心裏搖頭:以前怎麽沒發現,韓軒是這樣執拗的性格。
難道受一次傷還能轉性不成?
接到電話的時候,陸嘉白剛換好睡袍。
蘭姨在電話裏說得很急,一個勁催他過去,他不知道具體情況,只好把可能用到的藥品器械統統帶上。
到了以後卻發現,事情似乎并沒有想象的那麽嚴重。
韓軒坐在床上,意識清醒、溫度正常,傷口也好好的,并沒有感染的跡象。
除了有些精神不振,他看起來十分正常。
陸嘉白收起聽診器,擡手在他胃部按了一下,“這樣疼嗎?”
韓軒說:“不疼。”
“這樣呢?”
“不疼。”
葉允意坐在一旁,有些着急,不由道:“弟弟,有什麽不舒服,你就跟陸醫生說,別自己忍着。”
韓軒看了他一眼,說:“可我沒有不舒服。”
怎麽這時候還要撐着。葉允意道:“那你剛才怎麽突然吐了?”
韓軒突然拔高了聲音:“我吃不下了啊。”
陸嘉白正在收拾東西,聞聲不由擡頭看了他一眼。
韓軒回過神來,有些尴尬地抿緊了唇。
他也不知怎麽,突然就是一股火氣竄上心頭,跟中了邪似的。
收好東西,陸嘉白拎着箱子站起來,對兩人點點頭:“我先回去了,傷口千萬不能沾水,明天上午十點我來換藥。葉少,能否跟我過來一下?”
葉允意擡眼看向他。
只見陸嘉白推了一下眼鏡,眼神溫和。
他于是收回目光,低頭在韓軒唇上親了一口,低聲道:“我很快回來。”
韓軒的臉上浮起一抹飛紅,輕輕點了點頭。
走廊裏很靜,兩人在小客廳坐下,陸嘉白問:“葉少,請問韓先生的睡眠質量如何?”
葉允意一愣,說:“不太好。”
陸嘉白又問:“最近胃口怎麽樣?”
“吃得不多,我看他不怎麽吃得下東西。”
陸嘉白點點頭,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名片,道:“葉少,心理醫生的事,葉太太和我提過,這是我一個朋友的名片,他最近在國內參加學術研讨會,我的建議是,你們可以找他進行咨詢。”
葉允意沒有接,他看也沒看那張名片,問:“你是什麽意思。”
陸嘉白道:“失眠、厭食、情緒異常,這些都是心理障礙的表現。韓先生沒有過往病史,吃得也很少,我剛才初步檢查,胃部是不存在問題的。所以這次嘔吐很可能是心因性的,和他的心理障礙有關。你和韓先生需要正視這個問題,積極配合治療。”
葉允意點點頭,說:“我可以正視這個問題,但他不行。”
“葉先生,”陸嘉白皺眉道:“我認為,韓軒作為患者,有了解自己真實情況的權利。”
葉允意又想起韓軒剛才突如其來的尖銳,和尖銳過後,那雙眼裏隐隐的愧疚——變成這樣,他自己也不好受吧。
只要想到這點,他就舌根發苦,心髒也狠狠地皺縮起來。
“讓他知道‘自己的異常都是因為自己有心理病’,只會加重他的心理負擔,讓事情變得更糟。”葉允意說:“我會咨詢你的這位朋友,但這件事不能讓韓軒知道。”
“葉先生,您知不知道,心理障礙治療的前提就是正視它?”
陸嘉白看着眼前這位葉家家主,他想不通,這位怎麽說也是個“海歸”,怎麽在這個問題上這麽不開化!
“這麽說或許有些冒昧,但韓先生的異常表現,确實就是因為他有心理病,這一點您沒有說錯。如果您作為家屬,都不願意引導病人正視自己的心理病,那病人還怎麽配合治療、怎麽康複?心理障礙如果得不到控制,就這麽惡化下去,後果只會不堪設想!”
醫者父母心,說到最後,陸嘉白不禁着急起來,微微擡高了聲音。
葉允意卻沒有動怒,反倒對他禮貌地笑了笑,說:“陸醫生,謝謝你對韓軒的負責。韓軒是我的愛人,我當然希望他能一輩子平安健康。”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一定說服他接受治療,但在那之前,還是讓我再試一試。”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再堅持就是陸嘉白不懂禮數了,他拿起箱子,看了眼牆上的挂鐘,主動道:“時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明天上午十點我過來換藥。”
葉允意點點頭,也跟着站起來,把人送出了門。
當天晚上,韓軒再次陷入了失眠。
淩晨兩點半,所有的喧嚣都歸于沉寂,而那些喧嚣背後細微的聲音,卻在韓軒耳中放大了無數倍。
他平躺在床上,靜靜地盯着頭頂的天花板,耳邊是葉允意平穩的呼吸聲。
他的身體疲倦不堪,頭腦卻過度亢奮。
“在想什麽?”
身邊突然響起的聲音把他吓了一跳。
韓軒回過頭,只見葉允意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立刻反應過來:“我把你吵醒了嗎?”
“沒有。”葉允意翻了個身,把他攬入懷中,“睡着睡着突然就醒了。”
韓軒吸了吸鼻子,在熟悉的氣息中伸出手,抱住了橫過自己身前的手臂。
葉允意似乎笑了一聲,下巴抵着他的頭頂,問:“所以剛才想什麽呢?”
韓軒不答,他垂下眼簾,側臉在葉允意的手背上蹭了蹭。
“怎麽了?”葉允意在他鼻尖捏了一下,“我們弟弟今天改名字了嗎?”
韓軒不解。
“改叫不高興了。”葉允意笑道。
“……”你還沒頭腦呢。
被葉允意這樣一打斷,原先稍顯沉悶的氣氛便淡去了,韓軒心裏放松了些,思索片刻,問:“陸醫生晚上叫你出去,說了什麽啊?”
葉允意問:“你覺得他說了什麽?”
“……”
韓軒沉默許久,擡頭看着他,認真地問:“你想讓我知道嗎?”
“那你呢?”葉允意同樣認真地回看他:“你想知道嗎?”
韓軒說:“我不想。”
“那就不要知道了。”葉允意在他額上親了親,語氣溫柔:“你只要記着,我會一直和你在一起,就可以了。”
夜色如墨,月光落在床頭,成了房間裏唯一的亮色。
韓軒枕靠着他的肩膀,在月光中安靜地凝視着他。
這就是他愛的人,英俊、強大,家世顯赫,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是完美的存在。
在外人眼裏,他們之間仿佛隔了一個馬裏亞納海溝,他曾以為葉允意也是這樣想,可那天在醫院裏,在他哭得顏面盡失的時候,這個人卻把他攬進懷裏親吻,告訴他,他們是一樣的。
“我從沒有這樣想過,韓軒,這麽說有點傻,和你在一起,我想得最多的是我們的未來。
“但我不是為自己開脫——這些事歸根結底是因為我的自以為是,如果我說,我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你願意再相信我一次嗎?
“你願意繼續和我坦誠相待嗎?”
那些細小的動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寂靜。
韓軒突然沒頭沒尾地問:“你上次,說的那些話,還算數嗎?”
葉允意卻很快明白過來,“你願意再給我一個機會了嗎?”
“……嗯。”也是給自己一個機會。
葉允意深吸了一口氣,忍了又忍,最後還是沒忍住,無聲地笑了出來。
“但是,”韓軒突然道:“我……有一個條件。”
他說:“以後,如果有什麽事,你能不能別瞞着我?”
他的聲音輕輕的,即便是提條件,也是軟和的語氣:“我不想被保護起來,那種感覺、很不好。葉允意,我也想為了你變得更好、更強大——可以嗎?”
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着細碎的光,恍惚間,葉允意又看到了那天晚上在林家的庭院裏,踏着月色向他走來的韓軒。
那時候的韓軒,明明眼裏都是不确定,卻依然站在了自己面前,顫着聲音說“今晚月色真美”。
他怎麽就忘了,他的韓軒一個人從江夏走到北城,他從來就不是養在溫室裏的花。
葉允意低頭看着他,韓軒的面部輪廓很柔和,上揚的眼尾略長,看人的時候總是很深情。
他在欲望擡頭的前一秒收回了目光,掩飾道:“我去趟廁所。”
臨下床的時候,他拿過韓軒的手機,當着韓軒的面把微博下了回來。
“你不是說有什麽事都不能瞞着你嗎。”他登錄了自己的賬號,“我答應了就得做到。”
“當時你已經睡了,我就沒跟你商量。”葉允意點開了自己的主頁,把手機遞了過去,“我現在坦白從寬,請組織看在我是初犯,從輕發落。”
韓軒疑惑地接過手機,疑惑地目送他進了浴室。
他收回目光,劃開了手機屏幕。
頁面停留在葉允意的微博主頁,韓軒這段時間沒上微博,這時才發現葉允意的頭像換了,照片背景是他們家的陽臺,韓軒穿着家居服,背對鏡頭站着,微微彎腰撥弄花架上的盆栽。
韓軒的臉一紅,他完全不記得有這樣一張照片,看角度應該是在客廳拍的,距離很遠,照片裏他的背影也有些模糊,小小的一個,明顯是葉允意的偷拍。
他慌亂地退出了頭像界面,輕輕喘了口氣,心跳漸漸加快了。
浴室裏傳來清晰的水聲,都這麽晚了,葉允意居然又洗了一次澡。
韓軒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了手機屏幕上。
他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他在葉允意的首頁看到了自己的id?!
韓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定了定神。
那是一條宣傳博,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是他最新發布的一條,他點進去,評論裏原先的“期待”“撒花”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與演出不相幹的聲音。
@軒寶的小梨渦呀:軒軒你還好嗎?我們不關心事實如何,我們只關心你[大哭]
@裴斯泰洛齊不齊:這種時候就別裝死了,你敢不敢直說你和葉允意是什麽關系[微笑]
@韓軒唯一正牌女友:不用給自己太大壓力,你很好,請繼續做你自己。
……
韓軒大致掃了一眼,退了出來。
這才看清葉允意的微博內容——
@葉允意:
家屬關系。//@裴斯泰洛齊不齊:你敢不敢直說你和葉允意是什麽關系[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