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05 回憶
成萬事曾走進兩扇門,一個叫“怨”,一個叫“悔”。
對這兩種情緒,他不過一知半解,即使撿回了一些記憶的殘片,也并不能真正回到千年前。
面前的壁畫卻輕而易舉地讓他回憶起過去。
兩側巨大的石壁塗上了特殊的塗料,在燈光下泛起光澤,人物、景物的浮雕拼湊在一起,華美而不失精巧。但當中的故事卻不美,甚至顯得醜陋。
第一幅描述了在沙漠中曾盛極一時的古國裏,浮遲的先民曾經歷過一場殘酷的戰争。分別被塗抹成白色的先民與黑色的野獸相互對峙,先民手持着簡陋的法器與一些類似符咒的東西圍剿、消滅了大量野獸,将它們用作祭祀,或者只是單純的屠殺。野獸骁勇善戰,卻不敵先民狡詐,剩餘的族群開始撤退,紛紛逃向沙漠的更深處。但大片的黑色并沒有就此作罷,緊跟其後,最終使野獸匍匐于足下,成為他們的奴隸。奮力反抗的一部分野獸被徹底流放,不知所蹤。
緊接着,畫面一轉,年邁的國主尋來了一位美豔的妃子,她的肌膚比雪更白,一雙狹長的眼睛半眯着,一颦一笑都是動人。繪畫的人似乎十分崇拜她,将漫天星辰當做她的裙擺,月光綴在她發間,連手臂上的五葉花圖案也畫得非常清晰。下一刻,妃子被綁上了斷頭臺,這時她變成了一只野獸,似狼又似豹,頭顱滾落在沙石之中。旁邊一同被殺死的還有許多與她長相相似的獸,通通被開膛破肚,鮮紅的內髒堆積如山。
然而,國主處死妃子後,也染上重疾,巫祝用盡手段,都沒辦法解開詛咒。國主死後,他唯一的兒子繼承了浮遲的王位,頭戴金冠,身後隐隐有野獸的影子。他是國主與那位妃子的孩子,自幼暴虐,尤其喜愛屠殺宮人,用各類野獸作實驗。壁畫中只是展示了一小部分被制造出的詭異生物,但成萬事認出了他在迷宮裏見過的牛頭人,還有之前碧潭裏被拼湊出的鲛人。
這位殘暴的國主被塗上鮮紅的顏色,再加上頭上的金冠,格外顯眼。偶爾畫面中只有一只巨大的野獸在宮室裏游蕩,被塗上了黑色。周圍沒有國主的身影,它也不是單純的頭顱或是影子。
“大概是一種表現手法……”成萬事聯想到黑袍人占據了蔣風白的身體,也許當時的工匠只能這樣表示出“一體雙魂”的含義。
當看到第四幅壁畫時,他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國主的形象突然變得很怪異,一個身體,兩個腦袋,脾氣也發生了很大變化。那只野獸的頭顱越來越清晰,看向人類的頭顱時,露出了兇狠的眼神。人形的腦袋也非常厭惡野獸,可他出現的時間越發短暫,這引起了他的恐慌。夜晚的宮殿中,變成了野獸的國主,或者說本就是野獸的他發出無力的悲鳴,只因為被囚于此處,天一亮,連這僅存的自由也會被奪走。
場景一轉,國主身邊圍着許多寵臣,侏儒跪在王座下的臺階,表情谄媚,似乎在對國主說着什麽。那顆野獸的頭顱怒吼着,想要阻止,但國主卻欣然應下,甚至賞賜了一堆珍貴的器皿,侏儒們紛紛跪地拜謝,欣喜若狂。
各地潛藏的靈獸接連被國主派出的寵臣殺害,巨大的骨骸被留在原地,體內的精血則被帶走;參天大樹瞬間枯萎,樹靈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身體被砍下,作為高塔的材料之一;察覺出不妥的巫祝虛丞帶着白虎逃離了王城,在他背後,九天塔逐漸建成……
浮遲向外擴張,各類邪術被運用到極致,人們抛棄了善良,暴戾與陰暗籠罩在整個古國上空。國主貪婪地侵蝕着本不屬于他的土地,尋來了各種奇珍異寶、怪異生物,将沙漠中不可能出現的海鲛人養在了人工開鑿的寒潭,一尾嗓音動聽的雌性鲛人被送入寝宮,在黃金制成的缸中日日夜夜為國主歌唱。
緊随其後的場景,是所有壁畫裏最難理解的部分——
畫面中出現了斷崖,斷崖上有一塊石頭,巨大的石頭,睡在清風裏,最後被運到了浮遲王宮的花園裏,一點也不起眼。頑石有靈,像三四歲的孩子,在風裏微微晃動身體。沒有人注意到他,只有一頭越發衰弱的野獸,輕輕地嗅過頑石腳下五葉花的味道。它們開始交談——無聲的交談——作為人的國主卻毫不知情。
因為他們并沒有共享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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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再次出現,他們身旁是蝶巫和渾身鮮血的烏蛟,報喪鴉停在了王座的扶手上,至于貪犬則在高塔四周游蕩。最前面的侏儒衣着華麗,指向遠處似乎開始晃動的九天塔,神色焦急,像是在告誡什麽。
不知何時,天上濃雲密布,雷鳴電閃。九天塔在狂風中搖搖欲墜。國主的面孔變得模糊,一會是人,一會是獸,但最終人占據了上風,即使不能把獸殺死,也逐漸蠶食它的力量。
那塊巨石似乎也感受到了什麽,淡淡光芒萦繞在它身上,最終,頑石化為一個有着稚嫩面孔的少年,懵懂地躲進了宮室的暗處。
“真是……一模一樣。”成萬事有些懷念地撫摸着少年的臉龐。
此時,蝶巫耗費了大半壽命,得到了一個方法:若想高塔不倒,取來補天石石心,血祭萬民,陣法可成。
國主聽從了她的話,惡念愈濃,人的頭顱越清晰,野獸便再無力反抗。他根據預言找到了少年,對方天性純善,不谙世事,盡管感受到他身上的氣息與野獸略有不同,但并未深究。加之國主欲徹底吞食獸魂,便哄騙少年,讓對方獻出石心。與此同時,他暗命烏蛟血祭萬民,期盼高塔自此牢固,陣法大成。
方知少年身死,野獸雖懵懂,今卻大恸,竟意外開了靈智,強忍裂魂之痛,一半護住石心,一半意圖反撲。雙魂僵持,陷入瘋狂,也引動了天象。霎時間,怨氣沖天,驚雷乍起,野獸占了上風,操控着身體怒撞九天塔——
陣法潰敗,身受反噬。
浮遲走向滅亡。
而後,壁畫中的巫祝虛丞自毀雙目,以身為代價,算出了千年後國主複生,天下大亂。野獸舉殘國之力,建四疑冢一主墓,自毀其身,則國主亦亡。自此,墓群建成,巫祝将國主肉身置于主墓,然後與白虎殺死烏蛟一衆,才力竭而亡。
四疑冢結成陣法,有鎮壓之效,可以暫時削弱國主複生後的力量,拖慢主墓被發現的過程。所以成萬事幾人已經有意無意地把浮遲國主的寵臣全殺了,一個也沒留,等國主找到主墓,差不多是孤家寡人了。
與之相反,徐程和白玖恢複了力量。
成萬事猛然回神,幾乎被湧入的記憶撐破腦海,頭暈目眩。
逐漸接近墓道盡頭,他忽然聽到一聲怒吼,然後是蔣風白的痛呼。果然,在巨大的主墓室裏,一只野獸遍體鱗傷,除了吼叫,再不能反抗;蔣風白背靠石壁,身上的傷口在逐漸愈合。
見成萬事走來,他勾起嘴角,眼底暗光流過:“萬事……我把他困住了。”
聞言,成萬事扶起蔣風白,看向口吐鮮血的野獸,眸色冰冷:“幸好用計把他逼到了這具身體裏……要找個方法把他殺了……”
“永世不得複生……”蔣風白咳嗽幾聲,朝成萬事更湊近了些。
成萬事轉過頭來,緊緊盯着蔣風白,臉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當然。”話音剛落,他的手上不知何時握住了一枚戒指,頂上的紅寶石散發出紅光,竟像一枚心髒跳動着,緩緩融化在他的掌心裏。
蔣風白一臉難以置信:“石心——!”
來不及說完,從四面聚集而來的陰氣霎時逆流,激蕩而空。他全身的陰氣被全部抽幹,失去支撐的身體重重地倒在地上。
“嗬……陣法……”他面容猙獰,艱難地吐出幾個字。
“沒錯。”成萬事笑容燦爛,“當年你并沒有失去意識吧,藏在風白的腦海深處,看着他建造四疑冢,用陣法延緩你徹底複活的時間。徐徐圖之……卻不知道陣法有三重,就像這個地宮一樣。你毀掉了鎮壓的第一重,想要利用疑冢來建立第二重陣法,彙聚怨氣,從而開啓主墓,血祭萬民;但當你得到千年前的國主肉身時,原本的第三重陣法就會啓動。”
雖然這具身體和蔣風白的一模一樣,實際上,那只野獸才是真正的蔣風白。
如今國主抛棄了獸的身軀,魂與千年前的“人”相融後,由于陰氣太盛,反而會出現一段虛弱期。只有在這一段時間,第三重陣法逆轉陰氣,才能把他徹底消滅于天地,不再有機會複活,也不能重入輪回。
這都是虛丞當年得到的預言。
千年前沒做到的事情,現在終于要畫上句號。
才明白自己被擺了一道,苦苦等了千年,卻失敗收場,國主瘋狂地大笑起來:“成萬事……你這塊頑石……果然……”
變回人形的蔣風白走上前來,看着他化為灰燼,表情終于緩和了下來。
不僅是一路上極難察覺的小把戲,水網覆蓋各處,陰氣流轉,地宮被愈發厚重的黑所籠罩,身處其中,肯定免不了受到影響。人類尚且有無力抵抗的陰暗面,妖獸更甚,自然失去了判斷能力。
對于千年前就妄圖插手輪回,忤逆天命的國主來說,這種狂妄将會把他拖入深淵——從一開始,蔣風白就在賭,賭一個可能性,一個徹底逆轉的結果。
……
天上的陰雲終于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冉冉升起的朝陽,陰氣化作縷縷金光,沒入人們的身體裏。無辜受害的人通通複生了,像是做了一場長夢,只有混亂的街道顯示出昨夜人間确實變成了煉獄。
祟陽山轟然倒塌,汾村恢複了平靜,桐庾嶺的颠木依然青碧,碧潭的水終于退去……韓陽寺的鐘聲停了,住持睜開雙眼,緩緩道了聲:“阿彌陀佛。”
作者有話要說:
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