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機關算盡太聰明
又挖了一個星期,衆人才将屍骸全部整理完成。
司年安不僅沒能将趙嘉敏帶走,反而被她拖累沒能走成,只好天天陪着鞠婧祎來挖屍骸。
當然,是看着別人挖。
也許老天爺就是喜歡跟人開玩笑,非要在人出其不意的時候,弄點事端出來,好看到有人出洋相。
正當衆人将屍骸全部整理完成之時,一隊士兵團團圍住了衆人。
領頭者,正是鎮遠大将軍,裴孝堂。
不等鞠婧祎使眼色,司年安已經冷臉拽着趙嘉敏退後,躲到了鎮民中間。
不管裴孝堂能不能認出葉華昭,這種時候絕對不能随意生事。
“太宰大人,六年不見,別來無恙。”
攝政王去世,歐陽師更改年號,曾召駐守各地的将領回京面聖,那時,裴孝堂與鞠婧祎見過一面。相比哥哥裴孝泉,他長得更像鎮國公裴懷淵,卻沒有裴懷淵的文人氣質,從左側額角到嘴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更添了分血氣。
鞠婧祎站在他的馬前,面不改色負手而立,“裴将軍,別來無恙。”
“沒想到咱們第二次見面,太宰大人就給本将這麽大的一份禮。”裴孝堂皮笑肉不笑,像是在逗弄小貓,“本将記得太宰大人被罰禁足,還沒到期呢吧。”
他身後的将士跟着哈哈哈大笑起來,雄厚的笑聲帶有強烈的壓迫性,在場的人有些膽子小的,都開始顫抖了。
“是嗎?”鞠婧祎平靜道,“本官還有些擔心将軍,屁股沒擦幹淨,到處留印呢。”
一個看起來嬌滴滴的小姑娘竟然能面不改色說出這種粗俗的話來,裴孝堂臉色越發冷了,他身後的将士先前還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紛紛露出惱怒的表情。
“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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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孝堂身後一人連射三箭,化為黑光伴随着大漠風聲呼嘯而來。
鎮民們紛紛驚叫起來,寧河頓時想上前,卻被司年安和趙嘉敏雙雙拉住,“你就別幫倒忙了。”
話音未落,鞠婧祎仍站在原地,一手依舊背後,另一只手從随身的口袋中掏出什麽迅速朝半空中一扔,铛地一聲,三只羽箭齊齊落地。
“磁石?”趙嘉敏問。
司年安點頭,“嗯,放心好了,照你的太宰大人的準頭,對方箭用完了都不可能傷害到我們。”
“誅殺朝廷三品以上官員,可視為謀逆。”鞠婧祎看了眼朝她射箭的那人,但那眼神,顯然并未将人放在眼裏,“将軍治軍,并不如傳聞中嚴謹啊。”
“太宰大人。”裴孝堂臉色更冷,“功夫不差啊。”
鞠婧祎毫不遲疑把諷刺當做稱贊,“多謝誇獎。”
“但他們不可能只對着我們放箭啊。”趙嘉敏說,“把我們圍住,直接拿村民威脅太宰大人不就好了。”
司年安驚,“你可別烏鴉嘴啊。”
剛說完那邊裴孝堂朝手下遞了個眼色,那人領命揮動手中旗幟,明白過來,軍隊瞬間朝鎮民逼近。見此情形鞠婧祎也懶得掩藏實力,吹了聲長長的口哨,擡手舉過頭頂緊握成拳,左右大幅度擺動。
很快不遠處出現十幾個蒙面人,身上衣着很像大理寺的官服,但又不完全一樣。他們将鎮民們牢牢保護起來,手中并未握有刀劍,而是拎着長長的絆馬索。
裴孝堂就這麽冷眼看着,“豢養私兵,太宰大人膽子大的超乎本将想象。”
“大将軍多慮,他們并非私兵。”
鞠婧祎緊握的拳頭早已松開,倏地側過頭,也不直是朝誰做了個口型。
裴孝堂隐約看得出來,似乎是,動手?
但遠處的蒙面人并未有動靜,而是站在原地。
司年安極其不滿極其沉重地冷哼了聲,很是不情不願,但還是認命地松開挾制趙嘉敏和寧河的雙手,快速吩咐道,“你們注意幫着保護村民。”
趙嘉敏還沒反應過來,就已不見他的身影。
“呵。”裴孝堂瞥了眼運着輕功翩然而至的司年安,滿是不屑,“太宰大人這是作甚?找人幫忙?”
即便如此,他身邊的将士還是小心翼翼将他圍起,為首的正是那個朝鞠婧祎放冷箭的人。
鞠婧祎沒有理會他們,看向司年安,“要幫忙嗎?”
司年安翻了個白眼,“你多少年沒練了,我一個人也就夠了。”
“那,來了?”
“嗯。”
司年安用左手抽出腰間的玉笛,閉上了眼眸,待再次睜開,已是換了個人般。
裴孝堂看着這旁若無人說着自己話的兩人,莫名察覺到了一種危險的預感。
上一次有這種預感之後,他的臉上留下了這道疤。
但是還不等他多想什麽,鞠婧祎突然轉過身,就這麽靜靜地看着他。
裴孝堂意外,正想看着他們接下來的動作,可對面似是看見什麽,鞠婧祎瞳仁緊縮,急急吼道,“小師叔!”差點就破了音。
裴孝堂還在茫然間,耳邊驀地響起一道慵懶的聲音,“行了別急,我知道分寸。”
他這才感受到脖子皮膚上刺骨的冷意,冰冷的液體從皮膚裏冒出,流過自己的脖頸,順着自己的胸膛滑落,還有身前幾名手下轉頭驚詫的眼神以及焦急的呼喊,“将軍!”
裴孝堂扭頭看去,原本與鞠婧祎站在一起的男人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身後,別說身前的精兵,就連自己都不知道這男人什麽時候越過防備湊近自己。他右手把玩着短了一截的玉笛,左手則持着冷黑色的利刃架在自己脖子上,男人懶散的面容下隐有殺意,還有濃厚的血腥味,并不是自己脖子被割開的血,而是那種長年累月積铢累寸的味道。
“擒賊先擒王。”鞠婧祎說道,“将軍,這個道理你想必比我懂,但是小看敵人,實在是犯了兵家大忌。”
裴孝堂冷笑一聲,不願答話。
鞠婧祎聳肩,然後低了聲,“二十年前,您也是犯了這個錯,才叫突厥沖破防線,害死那麽多無辜百姓。”
“本将可真是佩服太宰大人的想象力,給你點線索,你簡直可以寫成千百個話本。”
即便利刃架在脖子上,裴孝堂依舊是那冰冷輕視的神情,根本不把鞠婧祎放在眼裏。
這邊裴孝堂被擒住,手下連忙揮旗讓士兵停止行動,鎮民們得以喘息片刻。
趙嘉敏抓着身邊緊張到暈過去的寧河,總算明白了為何李松陽不帶他一起去京師。她擔憂地朝鞠婧祎看去,裴孝堂身後的司年安卻遞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輕輕搖了搖頭。
現在她還不能出現。
“不。”鞠婧祎緩緩擡頭,與裴孝堂對視,沉聲道,“話本可以随意構思,事實卻不能。将軍手起刀落,熱血洗身,心裏只有征戰沙場建立功業,至于生死早已看淡,手下亡魂更是無數,只怕是從未想過生命所擁有的重量。”
她仍舊站在馬前,本就個子嬌小,眼下更像是蘿蔔頭,可她說出的話語,卻像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
“當将軍意識到生命的重量時,每殺一個人,就會明白自己身上的擔子究竟有多重。如果沒有對生命的敬畏之心,即便身為大将軍,那也是麻木不仁的殺人兇手,而不是受人尊重的大晉守護神。”
“果然是太史令的高徒,說起大道理來一套一套的。”裴孝堂嗤笑道,“将軍會打仗就行了。”
鞠婧祎神色一冷,也跟着嗤笑道,“可惜将軍連仗都不會打。”
裴孝堂虎目圓睜,正要開罵,卻被她輕飄飄的一句話堵住,“如果當年是鎮國公在,又會如何?”
“我說這裏怎麽會這麽冷清,原來是好戲都結束了。”
聲音先到,一陣駝鈴由遠及近傳來,衆人尋聲望去,遠處的山坡上,一名紅衣女子牽着駱駝緩步走來,她笑意盈盈地望向鞠婧祎,整個人都如同身上這衣裙的火紅一般明豔張狂,美麗鮮活。
其實對方出現在此刻,也算在鞠婧祎計劃範圍內,但她此時第一反應竟不是開心,而是膽戰心驚看向司年安。果不其然,司年安面無表情對她做出一個扼住脖子的動作,意思是等着被他收拾吧。
鎮民之中,趙嘉敏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沒辦法,小時候的記憶已經差不多成為童年陰影了。
順着鞠婧祎的視線,紅衣女子看見了司年安僵硬的背影,笑意也有些僵硬,但很快又恢複正常。
“安平郡主?”裴孝堂認出女子,又看向鞠婧祎,冷言道,“看來太宰大人是早有準備啊。”
“師叔。”衛筝朝司年安說,“松開他吧。皇上已經下旨,鎮遠大将軍治軍不嚴,盡快回京述職,這裏暫由我安平郡主衛筝擇選一人代大将軍一職,安西都護府由隴右道知府全權管理,大都護停職,大理寺與刑部合作查案,大理寺卿鞠婧祎停職禁足解除,舉國上下不得有任何阻礙。”她拿出聖旨,展開在裴孝堂眼前晃了晃。
司年安收起利刃,合入玉笛中,腳尖一點,身輕如燕順風穿過兵将中間,最後落在鞠婧祎身旁,卻不看衛筝一眼。
吩咐屬下将裴孝堂帶走,又安頓了鎮民,鞠婧祎第一反應就是找趙嘉敏。
“你沒事吧?”
“沒。”
鞠婧祎上下打量了番,确認沒事後才松了口氣。
緊接着,她又偷偷問,“那個,我師叔和我師姐,現在在幹嘛?”她不敢回頭看,只好讓趙嘉敏幫忙偵查。
趙嘉敏剛想說什麽,又連忙閉嘴,眼神亂飄,“那個,我什麽都沒看到。”
“啊?”
冰涼的手搭在鞠婧祎的右肩,“太宰大人,您是想往哪跑啊?找我司大爺出手不付錢就想跑?”
柔軟的手搭在鞠婧祎的左肩,“小師妹,怎麽,不給師姐介紹下?這位姑娘長得這麽像昭陽郡主,莫不是你偷梁換柱,金屋藏嬌?”
不得不說師姐的殺傷力巨大,鞠婧祎的臉以肉眼都捕捉不到的速度,紅了。
比師姐的紅衣還要紅豔豔。
“那個,你們怎麽走路都沒聲音啊。”
鞠婧祎不敢擡頭,身子一矮,抓着趙嘉敏的手就想逃,可惜還是被左右兩人穩穩扣住雙肩,異口同聲,“不說清楚別想走。”
司年安與衛筝對視一眼,又撇過視線,兩人簡直不要更尴尬。
等鞠婧祎把這段時間的事情從頭到尾都解釋清楚,已經入夜。司年安礙着衛筝,去幫阿達安頓鎮民了,屋中只剩鞠婧祎趙嘉敏與衛筝三人。
“這次,還是要多謝師姐及時趕到了。”
鞠婧祎猜測到會被裴孝堂發現的後果,寫信給衛筝,請她找個理由來西北。然後引裴孝堂攻擊自己,有衛筝這個證人,朝中自然無人敢質疑。而自己随意出府也不算什麽大罪,頂多罰罰俸祿,她本來是這麽準備的。
但是沒想到,衛筝居然會帶來一份聖旨,真是幫了她的大忙。
“你第一次求我,我怎麽能不應?我本是想你一輩子在青陽山,我是郡主,也可以護着你點,誰知你偏偏進入朝中當官,我又遠在千裏。”衛筝搖頭,“算了不說這個了。要不是我威脅季興辰那小子,我還要被你蒙在鼓裏呢。”
鞠婧祎不好意思笑笑,“師姐,謝謝。”
“那聖旨。”趙嘉敏問,“是誰求的?”
為了避免麻煩,鞠婧祎向衛筝介紹趙嘉敏時,還是以吏部尚書千金葉華昭的身份。
“季興辰。”衛筝說,“鎮國公想讓裴雲隐趁機掌控大理寺,季興辰趁機游說其他幾位大臣,私下聯名請求解除小鞠停職。小鞠停職本就是因為季府的事,季家人不追究,歐陽師就更不會了。”
“但是朝中除了季相一派,都不知道太宰大人官複原職。”趙嘉敏看向鞠婧祎,“季家可真是好手段,鎮國公只怕會把這賬全部算在你頭上。”
“朝中不恨我的人,已經很少了。”鞠婧祎笑笑,“把賬算在我頭上的也少不到哪去。”
趙嘉敏默默移開視線,反正不分青紅皂白把賬算到鞠婧祎頭上的絕對不是她。
“對了師姐。”鞠婧祎想起一事,略有些緊張道,“你這次回京師,婚事是不是。”
“明華世子。”
鞠婧祎抿唇,“真的決定了?”
“嗯。”衛筝笑了笑,笑容中帶有落寞,“師姐以後只怕護不了你了,甚至可能,還要你來護着師姐。”
“難不成?”
衛筝默默點了點頭。
“歐陽師就這麽急不可耐想收歸權力嗎?”趙嘉敏顧不上害怕衛筝,神情瞬間變冷,“梁國一直在觊觎着嶺南一帶的礦産,接替的将領,該不會是冀南侯家那個眼高手低紙上談兵的二公子吧。”
衛筝挑眉,倒是不介意趙嘉敏直呼小皇帝名字,以為這些事情都是鞠婧祎告訴她,便笑道,“你放心,我離開前已經安排好了。他想拿邊境開玩笑,我還不想。”
“你怎麽了?”察覺到鞠婧祎一直沒有開口,表情也有些奇怪,趙嘉敏不由問道,“臉色也這麽難看,是哪裏有問題嗎?”
“沒有。”鞠婧祎連忙搖頭,“也許,是我想多了。”
“是不是你今天精力消耗太多?”
“還好,我可能是昨晚上沒休息好。”
“那就趕緊去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呢。”
衛筝看着兩人,微微笑了起來。
真好啊。
三個月的禁足期後,大理寺卿鞠婧祎重新站在金銮殿上,衆臣看向她的目光之中多了分謹慎。對外宣稱是衛筝查出軍部有問題,順藤摸瓜查到裴孝堂,但朝中無人不知,這次是太宰大人在暗中立了大功。
鞠婧祎直接無視了衆人的目光,靜靜站在那裏,看着師姐衛筝上交兵權,明華世子請求賜婚。
她終于明白,有些求而不得,是真的只能落得一個求而不得。
“安平郡主總算出嫁了,皇上的壓力也能小點。”季興辰走在鞠婧祎身邊似有似無地感慨,又低聲道,“以後,多多指教了,太宰大人。”
“壓力,嗎?”
“啊?”
“皇上把安平郡主看作壓力,那你我呢?”鞠婧祎看他一眼,“真的只是助力嗎?”
季興辰收起臉上的似笑非笑,輕嘆道,“有些事,想那麽清楚做什麽。”
“季大人。”
“嗯?”
“那你覺得,我不該想清楚的,是哪些?”
季興辰頓了下,笑道,“太宰大人,你想多了。”
但這次他的笑容,并沒有往日的無懈可擊。
“是嗎?”
季興辰任由她看了許久,突然問,“你知道為何太史令寫了信給距離他最遠的司年安,卻沒有給你嗎?”
鞠婧祎瞳仁猛縮,“你說什麽?”
“那封信,被我截下來了。”
鞠婧祎捕捉到他話語裏的重點,“你?”
“對,這件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無論小皇帝還是季家,他們都不知道。”
“為什麽。”
不等她問出什麽,季興辰打斷她的話頭,“今晚會有封信送到貴府,千萬別趕人。”說罷,甩袖轉身離去。
鞠婧祎望着他的背影,神色莫辨。
這封信,對她來說,可能會很重要。
鎮國公府一朝失勢,幾乎門可羅雀,裴雲隐避嫌,連大理寺的門都進不去,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季丞相府門前車水馬龍,全是前來拉攏關系或是送禮的,但季興辰卻表示誰也不見。
無人注意的趙嘉敏回到葉府立刻得到了最高規格的對待,葉夫人将她來回打量個幾十遍,最後嘆說瘦了瘦了,連忙命廚房多做幾道好菜,那邊葉衡起也不停問她有沒有受傷,弄得趙嘉敏愧疚不已。
不辭而別将近三個月,他們要多擔心啊。
太宰府,果然如季興辰所說,入夜後一封信被人悄悄送了過來。
第二天娉婷敲開房門,卻見鞠婧祎坐在房中一動不動,她并未打開信封,而是幹坐一夜。
“大人。”
娉婷的聲音把鞠婧祎從沉思中喚醒,她愣了回神,伸手去拿信。
娉婷連忙道,“大人,既然不願,就不要逼迫自己了。”
昨晚收到信時,鞠婧祎的表情讓她略有些心驚。
鞠婧祎笑着搖搖頭,“并非不願,而是不敢罷了。”
說罷,她将信紙展開,細細讀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