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活一世
燕子回時,大地逢春,京師吏部尚書府上,有件天大的喜事發生了。
昏迷五年未醒的尚書家大千金,終于醒過來了。
“大小姐。”
趙嘉敏剛睜開眼,就看見自己身前一女子淚流滿面,嘴巴張張合合,可惜四周雞飛狗跳各種聲響吵吵嚷嚷,除開第一句,根本聽不明白這人想表達什麽。而且她還沒能認清這人是誰,就先被明亮的陽光刺了眼。
她本想擡手遮擋,可偏偏身上一點氣力也無,只好微微扭過頭,躲避刺目的日光。
“還不趕緊把門關上!”另一年長些的女人聲音響起,屋內繼續雞飛狗跳,“通知老爺和夫人了嗎?”
“通知了!”
老爺?夫人?
趙嘉敏回過神,亂成一團漿糊的腦袋突然清醒過來。
她堂堂昭陽郡主,什麽時候被稱呼過大小姐?
等等,她可真是傻了。
趙嘉敏心底冷笑。
還昭陽郡主呢。
被當今聖上賜下一匹白練和一杯毒酒,她怎麽可能還活着。
她接到皇上一紙诏書以及白練毒酒之後,一日之內便将府中衆人清退,然後,一把火燒了全部。
赫赫威名的攝政王府,眼下已該化作一片灰燼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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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的灼熱似乎猶在,指尖微微發痛,呼吸也跟着急促起來。
可是。
眼前的一切不似作假。
但這房間的格局,別說像她閨房,根本就不是王府的制式。
再看自己床前那哭的鼻涕眼淚一大串的嬌滴滴的小丫鬟,趙嘉敏不禁想起自己身邊的丫鬟。
眼睛總算适應了屋內的光亮,屋外吵吵嚷嚷,有人徑直撲了過來,哭聲直接壓住了衆人。
“我苦命的兒啊!你可總算醒了!”
“恭喜夫人,大小姐已無大礙。”這應該是哪位蒙古大夫。
趙嘉敏被婦人壓住,頓時回想起火場中胸悶的窒息感,一口氣堵在那裏,上不去也下不來。
“夫人,快起來,你壓着華昭了。”
這溫潤的嗓音着實吓了趙嘉敏一跳。
因為來人她太熟悉了,但又有幾分陌生。
本來因着公事,他們應當經常見面才對,但對方迂腐的很,須得萬不得已才來見她,而寥寥幾次碰面,他又基本垂着腦袋,趙嘉敏幾乎,都快記不清他的臉了。
吏部尚書,葉秉餘。
此人剛正不阿,從不站隊,算是朝中一股清流。
即便當初先帝離去,攝政王大權在握的時候,他也從未借機向父王表示過什麽,更不會與什麽人一起拉幫結派,背地裏策劃什麽陰謀詭計。
父王生前經常與她聊起這位尚書大人,言語間不乏贊揚與推崇,而後事實也證明,父王并沒有看錯人。
在攝政王離世後,她接管攝政王府一切事務,面對滿朝文武的質疑與反對,還是他第一個出聲支持她,随後待她在朝中站穩腳跟,便抽身而退。
是以她對這位尚書大人的觀感還不錯。
但她沒想到,她不過是睜開眼,就從攝政王府,來到了吏部尚書府上,而且,似乎還變成了葉大人的千金?
葉華昭。
趙嘉敏也曾有所耳聞,這位千金小她兩歲,據說生得冰雪聰明,又是葉家這輩第一個女孩子,頗得葉秉餘寵愛。只是可惜十四歲時摔了一跤後,突然昏迷不醒,像活死人一般,葉家請了無數神醫都沒有任何用處。
有道士說葉華昭魂魄不穩,需有法器穩固魂魄。一開始葉家人不信,後來四處尋覓神醫無果,無法,葉秉餘親自去護國寺點了一盞長明燈,三不五時請護國寺方丈了然大師過府念經穩固魂魄。
以前她就喜歡看些靈異鬼怪的話本,見過話本上有寫這種情形。難不成,她像那話本所說,借她人身軀重生了?
看來護國寺的老禿驢一點用都沒有,葉秉餘親自去點的長明燈不僅沒能替葉大小姐固魂,倒還讓她這個家破人亡的孤魂野鬼來占了位置。
想起了然那個神神叨叨的樣子,趙嘉敏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聽到丈夫的勸慰,葉夫人連忙擡起身子,慌張地打量趙嘉敏,“華昭,還認得娘嗎?”
這不加掩飾的關切神情,讓趙嘉敏鼻子一酸。
母親在她十歲的時候去世,父親被封為攝政王後忙于政務,很少能抽出空來單獨陪伴她,更不用說後來父親因為疲憊過度也跟着離世,攝政王的位置與權力交于她手,什麽事情都需要她扛着,她也不能露出任何虛弱和悲傷的痕跡。
只有她自己,孤獨一人。
這種被人擔憂、有人可以依靠的感覺,她都快忘了是什麽模樣了。
見她眼角含淚,葉夫人以為是她許久不見自己而傷心,連忙收起淚水,抿唇去摸她的臉,“我們華昭真是受苦了,什麽都別想,有娘在,啊。”
趙嘉敏內心滿是愧疚。
葉夫人擔憂的,是她的女兒葉華昭。
可她不知道,現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個披着葉華昭軀殼的陌生人。
并不是真的葉華昭。
趙嘉敏不忍再看葉夫人,擡眼看向葉秉餘,卻意外發現,他并沒有如葉夫人一般激動,反倒是在靜靜打量着自己。察覺到她的視線,葉秉餘才扯出一抹符合父親設定的溫馨笑容。
趙嘉敏心頭一動。
難道是他看出自己不是他的女兒葉華昭了?
但是他的目光很溫和,甚至,隐隐帶着欣喜?
這确實是見到女兒醒來的激動情緒。
聽聞聲響來這屋裏的不止葉氏夫婦兩人,站在不遠處的一對母女默默看着這邊。大的那個掩飾的很好,看不出心裏到底是不是如同面上一般欣喜;小的那個就很明顯了,似乎是很生氣。
察覺到趙嘉敏的視線,婦人拉着女兒上前,“大小姐可算醒了,夫人也可以松口氣。”
葉夫人只顧着盯着趙嘉敏不說話,葉秉餘倒是開口,“珍娘,帶着蓮兒先下去。”
葉秉餘一張口,葉夫人反應過來,“對了,阿起呢?快讓他回來,他妹妹醒了。”
葉秉餘勸道,“夫人,阿起還在大理寺查案,一時半會回不來的。”
“這有何難,你親自去一趟,替他請個假,順便在清歡居帶些桃花餅回來。”葉夫人滿臉笑意,握着趙嘉敏的手不放,“華昭小時候可最愛吃桃花餅了。”
葉秉餘雖面露無奈,但也沒有反駁,仔細叮咛,“那夫人讓華昭好好休息一下,她剛剛醒來,還什麽都不适應。”
“好了,我知道了。”說着,夫人把他推出門外,順便朝趙嘉敏說,“娘去廚房讓他們熬點甜粥,華昭乖乖的,不要到處亂跑啊。”
屋內只剩先前陪在她身邊的那個小丫鬟,趙嘉敏清了清喉嚨,“咳。”
“大小姐。”小丫鬟立刻上前,兩眼亮晶晶的,“大小姐有什麽吩咐的?”
葉華昭做了活死人多年未醒,趙嘉敏用着她的身子雖然沒有什麽不适應,但也感到了她嗓眼的幹硬,磕磕巴巴問,“現在,是,什麽,時候?”
小丫鬟很機靈,回答說,“現在是宣和六年,三月初五,正是谷雨時節。大小姐,您睡了整整五年呢,等您身子好些,蘭兒帶您出去轉轉,京城都大變樣了呢。”
“宣和,六年。”
趙嘉敏怔怔地重複一遍,眼底漸漸顯出瘋狂與怨恨、怒意等種種複雜神情。
小丫鬟只顧着開心,根本沒有注意到趙嘉敏的異樣。
皇帝賜她一死,整個攝政王府從此消失的那日,正是宣和五年,一月初一。
一年多過去了。
她不甘心。
她憑什麽要甘心?
太史令司馬徽根本不是她殺的,即便真是為她所殺,只這一事,單憑她的身份,也不足以命相抵。但一方面司馬徽是朝中不少重臣的恩師,比如現任大理寺卿;另一方面,不知為何金吾衛居然從攝政王府中查抄出與敵國通訊的信件,甚至連她的書房中放置的輿圖,也被當成了證物。
父王雖然不時常伴在她身邊,但對她的教導卻一分都不會少,仁義禮智、忠君報國、不為名垂青史只為問心無愧。他本人更是一個絕佳的榜樣,手握大權卻一心為民,年紀輕輕便勞累過度去世。
她不在乎自己被污蔑,也不在乎自己年紀輕輕身亡,畢竟她在這世上也沒什麽可留戀的。
可她在乎的是父親這輩子清正廉明,最終卻被她所連累,沾上叛國罪名,憑白污了名聲。
既然能夠重活一世,哪怕占着別人的身子,她也要在被人察覺或者本人歸來前,找出那個幕後黑手,洗淨攝政王府的污點。
想到這裏,趙嘉敏微微松口氣。
所幸葉華昭的父親是吏部尚書葉秉餘,母親沈夢瑤是平南侯府的千金,她的哥哥葉衡起,是大理寺少卿,與明華世子歐陽裕交好。
這些條件,足以她查明一切,因為她相信她的能力。
唯一的不确定因素,便是她自己。
她會不會再次死去,會不會,真正的葉華昭回來與她争奪身子,會不會突然被人察覺。
這些都是她無法确定的。
蘭兒終于覺察到她的不對勁,低聲道,“大小姐,您是不是不開心?”
還沒等趙嘉敏回答,她便自顧自說了下去,“大小姐放心,當年老爺得知是二小姐将您推下假山,就下令禁足整個院子,至今二小姐都不被允許出大門半步,珍姨娘也被教訓了,這幾年都不敢找夫人的麻煩。”
“只不過。”蘭兒瞅了眼趙嘉敏的神色,确認她沒有生氣,才繼續說,“珍姨娘拼命護着二小姐,所以二小姐也沒怎麽受罰。珍姨娘畢竟是鎮國公府出來的,老爺也不敢太大動幹戈。”音量越來越低。
原來葉華昭是被那個二小姐推下山才昏迷至今,葉秉餘只要不是傻子,就不會放任那二小姐不管教。
至于那個珍姨娘,趙嘉敏倒是有所耳聞,她是鎮國公府極受寵的庶女。當時平南侯府已經與葉家說了婚事,為這女兒鎮國公裴懷淵非要橫插一腳,甚至想為她要一個平妻之位,甚至鬧到了先皇那裏。
不過葉秉餘并不怕鎮國公以權勢相逼,裴珍娘偏偏要嫁,又有先皇在其中調停,最終裴懷淵才答應女兒作妾室。
這事成為京師中一大笑柄,十幾年來權貴圈中的談資,趙嘉敏自然知道此事。
“妹妹醒了?”一人站在門外與葉夫人說話,“娘,你別燙着,我來端。”
葉夫人一邊讓人推門進來,一邊笑罵,“你這混小子,別以為娘不知道你想在妹妹面前争功勞,哼。”
跟在她身後走進來的青年身形高大,相貌清俊,性格溫和。
這人趙嘉敏也很熟悉。
葉衡起,大理寺少卿。
趙嘉敏本以為葉秉餘只是讓葉夫人放心,沒想到他真的把葉衡起找回來了。
見趙嘉敏愣愣地看着他,葉衡起笑了,“怎麽,看哥哥長這麽帥,看呆了?”
還沒等趙嘉敏說什麽,葉夫人先一巴掌扇到他腦袋上,“遇見妹妹還這麽沒個正經,也不知道你那上司怎麽忍得了你。”
葉衡起抱着腦袋到處亂躲,“娘,我這不是看見妹妹醒過來太興奮了嘛。”
葉夫人瞪了他一眼,端着粥碗上前,示意蘭兒把趙嘉敏扶起,“來,娘喂你。你眼下剛醒,不能吃太多,喝點粥墊墊肚子,過幾天讓廚房好好做一頓給你補補。”
趙嘉敏說不了太多話,只能嗯了一聲。
葉衡起聽出她嗓音的不自然,向蘭兒吩咐道,“你去跟廚房說,每天送碗小吊梨湯來。妹妹這麽久沒開口說話,又老是被灌湯啊粥啊的,肯定不舒服。”
“是。”
“唉,總算是醒了。”葉夫人慈愛地看着趙嘉敏小口小口喝粥,朝葉衡起道,“以後你少出門應酬,多在府裏陪陪你妹妹。”
葉衡起毫不猶豫地答應,“那是自然,那些應酬哪有妹妹重要。”
趙嘉敏心底嘆了口氣,若是葉衡起一直呆在府上,她又怎麽去查明真相。
“娘。”她開口艱難,嗓音像破了洞的風箱,“我想,和,哥哥,一起。”話未說完,但葉夫人已經明白她的意思。
葉夫人連忙攔住她,不讓她再開口,“好好好,等你身子好些,讓你哥哥陪你出門,去哪都可以。”
葉衡起也說,“阿昭別急,我問過瞿大夫了,他說你過段時日就可以出門,倒是哥哥陪你去城外踏青放紙鳶。”
兩人如此貼心,趙嘉敏倒不好再說什麽,只能盡力做一個溫順的女兒,讓他們好好享受一番親人康複的喜悅。
不過一天時間,吏部尚書家千金昏迷五年又清醒的消息,早已傳遍了京師的權貴圈子。
人們對葉府的事情津津樂道,就連當年鎮國公府三小姐裴珍娘拼死拼活都要嫁給葉秉餘的舊事也被扯了出來,好不熱鬧。
葉秉餘這個時候幫葉衡起向大理寺告假,可謂是打了整個大理寺一個措手不及,聽到這個消息,幾乎是人仰馬翻。
近日來戶部侍郎梁昌旭貪污受賄一案部分重要證據缺失,還未有頭緒,各方勢力又過來攪渾水,正是焦灼的時候,葉衡起突然告假,說是要回家陪妹妹。
大理寺正姚楠書握着手中卷宗長籲短嘆,“怎麽就讓那小子跑了呢。”
“讓你娘再給你生個妹妹。”裴雲隐翹着腿,窩在軟椅上噼裏啪啦地嗑瓜子,“然後你就可以跟大人告假說,你要幫你娘坐月子。”
“呵呵。”姚楠書看了眼自己這不正經的上司,不多說,繼續低頭翻卷宗。
“你現在就可以回家坐月子。”微冷的聲音響起,“我批準了。”
裴雲隐連忙将手裏的瓜子一股腦塞進小紙包裏,哪裏還顧得上是不是空瓜子殼。
“是!下官這就去侍郎府坐月子!”裴雲隐站起身差點把筆架帶倒,“啊呸,去找新證人!”
“證人不急着找。”示意主簿将一沓卷宗放在他桌上,眸子掃過裴雲隐讨好的笑臉,“把這口供整理好再說。”
“是!”
等人走後,裴雲隐趴在桌上有氣無力,“姚楠書,你居然不提醒我。”
“大人誤會了。”姚楠書義正言辭道,“下官正在整理卷宗,什麽也未看見。”
說罷,他不動聲色抹去額頭的冷汗。
案件一日不解決,大人的面色就越發恐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