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風評逆轉
上學監今日果然來了許多人,學堂內都坐不下了,周元便讓人把桌椅都安在了院子外,讓所有學生都坐到了外頭去。
院子的景致頗為不錯,一花一石都極其講究,側旁還有一風車在輕輕轉動,滴滴答答的,從竹管裏将水輸送到那些培育的花草中去,那竹管幾乎圍繞了整個院子,十分精巧。
原是個極佳的學習之地,但奈何這院子裏沒有種樹,學生們坐在外頭無疑是坐在烈日之下,再好的景致也無法抒發身上和心裏的燥熱。偏他今日出的題竟是默寫道德經。
這炎炎夏日原就容易犯困,頂着烈日默寫道德經,又犯困又燥熱不說,一不注意還得中暑。
官宦子弟們從小便沒吃過什麽苦,周元突然整這麽一出,讓他們欲哭無淚,不少年齡較小的已經抽抽搭搭的哭了起來。
“不準哭!爾等将來若要有所作為,所遇到的事豈止是在烈日下默書這麽簡單?今日若默寫不出來,便不可回家,直到一字不差,全部默寫出來為止。”
他這話一落,院內響起一片哀嚎之聲,諸如于沁之類才來上學的孩子,道德經都還未有看全,讓他們默寫已經是在為難,如今竟還要一字不差的默寫出來,根本不可能。
再有于連這等平日不愛學習的,那道德經能記得前頭十句已經是平日裏抄書抄得多的功勞,這要一字不差的默出來,也是難如登天。
即便于楓這樣勤于學業的人,在這樣的情景下要一字不差的默寫出整本道德經也頗有難度。
“先生,您這就是強人所難了,考試前也未有提前告知讓我等複習,如今臨考,我等都不會,這寫不出來還不讓回家,天下怎有這種道理?”于連急道。
周元看着于連,卻是連斥責都省了,只神色嚴肅的對衆人道:“為師時常教導你們,君子者,言出必行,早前為師讓你們到院中默寫道德經時,你們是否都朗聲應下了?”
衆人拿着筆埋頭看着自己面前的宣紙,有的寫了一小段,有的寫了幾行,有的寫了幾個字,還有的紙上一片空白,但卻都噤若寒蟬,不敢應聲。
“既如此,繼續吧,默寫好的便教上來給為師看,一字不差者便可下學。”
周元說着,撩了下衣擺坐在了屋檐下的藤椅上,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哥哥,沁兒,沁兒不會...”
于沁在府中平時不過江心有時給他念些書,教他識字寫字,不是正規上學,這頭一遭便遇到這樣的情況,又着急又難受,只能淚眼婆娑的看着于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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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暖看于沁小臉被曬的紅撲撲的,滿臉大汗,心裏也有一分心疼,“乖,沁兒只寫你會的就行了。”
于沁一聽,擡手擦着眼淚,觑了眼前方坐在藤椅上看書的周元,低聲道:“那沁兒就回不了家了。”
于沁坐在他身旁,于暖便伸出手傾着身子摸了摸他的頭,安撫道:“放心吧,有哥哥在呢。”
于暖的話像有魔力似的,于沁一聽,心裏的焦急一下子就平複了下來,只是身上的熱卻沒辦法散去。
看了眼捧着書看的仔細的周元,于暖擰着眉頭;片刻後忽然垂首瞧着自己面前的宣紙,而後提起筆繼續寫。
兩個時辰過去,竟然沒有一人交卷,連平時自诩學業在同輩中無人能比的于楓都卡在了半中,絞盡腦汁的想着後半段,卻也不得其法。
“先生,到放飯的時辰了。”
上學監有專門的食堂專供官家子弟們中午的飯食,但味道卻無法和自家相比,所以平時衆人都對放飯沒多大激情,但現下一聽‘放飯’二字便眼冒金光,如同看到了救星一般。
周元仰頭看了眼日頭上的豔陽,再站起身走到下方從衆人的桌上一個個看過去,半晌才道:“叫人用餐盤裝了送過來,一人一份,就在這兒吃吧,把解暑的綠豆湯也一并端來。”
這如同魔鬼在耀武揚威的聲音甫一響起,底下便是一片哀嚎之聲,不少年齡小些的都哭了起來。
周元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道:“若要如廁者,一個個的去,一個個的回,去完了吃完了,繼續。”
“我不幹了,我要回家!”
下頭終于響起了一個反抗之聲,于暖偏頭望去,是太常寺少卿家的公子,何長青,年紀和于連于楓不相上下,脾性也是個火爆的,忍了這大半日實在是忍不了了。
他這一嚷,像是打開了一個缺口,不少人跟着應和起來。本來嘛,他們都是貴公子,來上學監是來上學的,又不是受苦的。
周元睨了眼這群小鬼頭,捋着胡子道:“想走的都走吧...”
衆人正高興,便又聽他接着道:“日後也不必再來了。”
這話一落,所有人都焉頭巴腦的,若是平日倒沒什麽,不來此處,還有別處可讀,還有別的老師。
可偏偏這周元關系到宮中皇子陪讀的考試,即便他們不在意,家中父母卻是在意的緊。
餐盤端上來時,大家都沒了胃口,卻又不得不吃,有委屈過頭的,邊哭邊吃。
“你們可記得後半段?”于楓趁周元進去用飯,四周只一個學監兩眼犯困的看着,忙小聲的問道。
“後半段?我連前三百字都記不全。”
“我記得五百字的內容,但也不知記錯沒。”
“我到八百字的內容了,但每句都不全,誰給我補補?”
“五十字的在此。”
“只記得一句‘道可道,非常道’。”
“這麽巧,我記得‘名可名,非常名,咱們湊一湊吧,好歹是一句’。”
......
于楓聽着這些人七嘴八舌的話,直接放棄了,猛喝一口綠豆湯壓着火氣,準備繼續絞腦汁。
“楓兄,你竟默寫了一大半了?”何長青抹了把臉上的汗,希冀的看着于楓。
于楓臉色淡漠,“嗯。”
“天呢,楓兄果然是我們中最厲害的,快快快,給我等抄一抄,這先生一向言出必行,若寫不出來真不會放我們回去;但今兒默寫道德經确實是在有意為難我們,但若看見我們都能寫出一大半,興許便會放過我們了。”
何長青一說,大家全都跟着點頭,一個個的盯着于楓。
于楓看着自己宣紙上排列整齊的文字,沉默良久,在大家着急催促時,冷不丁的道:“先生回來了。”
衆人一聽趕緊端正坐好。
于連撐着頭坐在後面,嗤道:“他會給你們看才有鬼——阿暖,你寫多少...天呢,阿暖,你都寫完了嗎?”
于連伸着脖子一看,于暖已經寫了好幾張宣紙了,每一張上頭都是文字,他雖看不清寫了些什麽,但宣紙擺在那兒,比于楓的還多,那不是寫出來了是什麽?
于暖被曬的嘴唇發白,忙喝了一口綠豆湯,“不是。”
“什麽不是?”
于暖未應,只揚了下唇角。
午後的日光更甚,依舊沒人能交卷,周元讓人熬了防中暑的湯藥,每人發了一碗。
直至日頭西下,也無人交卷,滿院的學生就在此坐了一日,即便暮色已至,上學監外已有擔心的家長前來等候,但周元依舊沒有松口放人,不少學生都崩潰絕望了,連于楓也焦躁起來。
“哥哥,我難受。”
于沁伸出手扯了扯于暖的袖子。
于暖這才睜開眼,見于沁小臉通紅,嘴唇發白,橘衫的領子都濕透了,再看他桌上的湯藥,竟一口沒動。
“沁兒,你快将湯藥喝了。”于暖小聲應道。
于沁搖了搖頭,“不喝,苦。”
于暖站了起來,走到于沁身邊。
“于暖,你做什麽!”于楓見他一動,出聲斥責,周元順勢擡起了頭。
于暖不理他們,走到于沁身邊端起一旁的湯藥,哄着道:“沁兒乖,快喝,喝了就可以回家了。”
于沁一聽‘可以回家’,來了些精神,看着于暖手裏的湯藥,點了點頭。
于暖微微笑了下,扶着他将湯藥送到他唇邊一點一點的喂他喝,直到于沁喝完了,他才放下碗沖前方盯着他的周元躬身一禮,“先生,我弟弟還小,可否讓他先回去?”
周元看着他,“他可默寫出來了?”
“我弟弟還未有念全過道德經,定是沒有默寫出來的。況且,先生也并不是為了讓我們默寫道德經才将我們留在此處的。”
這話一落,衆人皆為震驚,看了看于暖又看了看周元,不解其意。
“三弟,你在說什麽,先生的話你是沒聽明白麽?”于楓端着架子斥道。
“你還真是...折騰了一日不也沒寫出來嗎。”
于連一聽于楓捧周元,便很是不舒服,何長青也跟着應和,原本于暖的話讓他們覺得回家有望,這于楓一插嘴,他們生怕把這希望插沒了,一時間衆人竟同氣連枝的偏向于暖。
周元手裏握着戒尺從廊下朝他走過來,站到他身邊,卻并未發怒,只道:“你倒說說看。”
于暖嘴角微揚,“先生今日出的題,于我們而言不是考題,而是一難題,而我們要做的便是解決這難題,但這解決難題的方式又豈止一種?一種方法解決不了,換種方法便是。”
周元順勢看了下他桌案上着墨的宣紙。
于暖立刻将宣紙拿起來遞給他。
周元接過來翻閱,一面翻一面看着于暖,這整本道德經他竟然默寫出了□□成,且默寫出來的內容一字不差,剩下的也不知他是真不會,還是故意留着,只因這後面所寫的內容與道德經再無關聯,而是用‘三字經’來補替的,并且默寫出了整篇三字經。
這三字經是入門,許多學生在未有入上學監前便在自家裏學過,比起道德經來,默寫這個在難度上稍微要簡易許多。
“三字經?”周元挑了下眉。
于暖拱手一禮,“先生今日讓我們默寫道德經,其意不在考驗學業,而是讓我們解決此難題,學生愚鈍,道德經雖記不全,但這三字經倒是熟悉。”
周元看着他,複又問道:“為何以此為解?”
于暖又應:“道德經所講‘思、哲、政、科、學’,三字經所講‘仁、義、誠、敬、孝’,故而為解。”
周元聽後,面上無甚表情,只一時間未有出聲。
衆人聽着于暖的話心中倒是一片欣喜,他們跟着周元久了,了解他的脾性,這位先生若要發怒定不會忍着,如今他良久沒有應聲,定是認可于暖所言。
果不其然...
“你的意思是,只要能寫出類似的書文,便是過關了?”
于暖聽後,在衆人希冀的目光下搖了搖頭,“非也,類似的書雖多,但只有這兩者是能接上的。”
“喔?”
“做人要懂‘仁義誠敬孝’,才有資格談‘思哲政科學’”
這話一落,周元開懷大笑。
他這一笑,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二話不說,埋頭在紙上寫了起來。
于暖看向于沁,沖他眨了眨眼,小聲道:“沁兒,這可會?”
于沁點點頭,卻又搖搖頭,“會背,但有些字還不會寫。”
于暖笑了下,“無妨,邊背邊寫,若遇到不會的字,空在那兒就是。”
于沁聽後,乖乖的點頭,而後朗聲念起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
于沁一開口,院子裏的人紛紛跟着一塊兒背了起來。
月明星稀,上學監卻是書聲琅琅,一片書卷和諧之氣,這等‘主動’的氣氛還是周元任教十年來,頭一次見到。
在外等候的夫人們,一聽裏頭傳出的有勁兒朗讀聲,原本還擔憂的心情頓時一松。
三字經基本都默寫了出來,周元也未有再追究,只吩咐所有人回去将‘道德經’抄寫兩遍,且在三日內背會,便讓衆人下學回家了。
院子內一片歡呼雀躍之聲,于暖被大家圍在中間,紛紛對他另眼相待。只于楓滿臉的忿恨不屑,嗤道:“投機取巧。”
于暖聽見後扭過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讓于楓渾身更是不舒服,跺跺腳不再理他,率先回家,坐了這一日,又被于暖搶盡風頭,自然要早些回去休息了。
“阿暖,你真厲害啊。”于連拍了下他的肩頭,一臉興奮。
于暖笑笑不語,再一擡頭,卻見周元正在不遠處看着他。
他一頓,而後對周元欠了欠身,再和大家一起出了上學監的門,各自歸家。
“把這個于暖也列入吧。”周元吩咐道。
一旁的學監聽了,不解,“先生不是說,那孩子身上戾氣太重,不适合入宮麽?”
“是嗎?我說過?”周元略有些無辜的看着學監。
學監一時語塞,只讪讪道:“沒有。”
周元咳嗽一聲,轉身往內院去,邊走邊道:“這孩子極聰明,能看出我的用意是其次,最要緊的是他很懂籠絡人心這一套。”
“籠絡人心?”學監不解。
周元捋了下胡子,“他早知解法,卻一直等到夜色将至才說,這時,孩子們都心煩氣躁,焦慮不已,本已絕望。這人啊,只有在他絕望的時候,給他希望,他才會牢牢記住你的好。”
學監一聽,頓時明了。
“更何況,我還想看看,到時候皇上出的題,這孩子會怎麽解。”
作者有話要說: 晉江停更太久,今天來個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