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盛南晴是在第二天早上得知莊貴嫔血崩而亡的消息。
許皇後神色凝重的當着衆妃的面宣布這件事情, 一時間, 滿堂皆驚,靜可聞針。
雖說後宮女人之間并無幾分真心,但陡然聽說一個人就這樣沒了, 還是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悲憫之感。
當然, 衆人心中也不免有疑惑:昨日小公主誕下時, 女醫和穩婆報信都說母女平安, 可見莊貴嫔的身體是無恙的, 怎麽突然就血崩而亡了呢。
太突然, 太蹊跷。
但皇後都這樣說了,皇帝也下了追封的聖旨, 厚賞了莊家滿門, 給莊貴嫔的生母封了三品诰命,提拔她的嫡親兄長占了個肥差, 還把她的女兒放在了皇後的膝下養着, 莊家上下都對皇家的恩典感恩戴德, 衆人心中雖有疑惑,也不敢多言半句。
再說了, 送進宮的女人不就是這麽兩個作用嘛,一來是為母家增加榮光、謀求福祉, 二來是為皇家生兒育女。現在莊貴嫔兩樣都做到了,雖然紅顏命薄沒享到福,但這樣的結局,多數人是滿意的——能得到陛下的這份優待, 莊家送進宮的這個女兒,死的不虧。
從鳳儀宮請安出來,盛南晴和蕭容華都不約而同的保持着沉默。
雨還在下着,沒有昨日那般兇猛,細雨蒙蒙的,如針如霧。但天色還是陰沉沉的,在這朦胧的煙灰色中,眼前這座宮殿顯得越發寂寥。
好半晌,蕭容華柳眉微擰,輕聲呢喃道,“她,就這樣死了?”
死的太過幹脆,讓人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盛南晴看向那順着傘端緩緩滴落的雨簾,下意識的伸手去接,指尖感受到幾滴冰涼,“是啊,就這樣死了,宮裏的人命真是脆弱。”
她的語氣淡淡的,但透着一種悲涼。
于是兩人又沉默了,就這樣沉默的走了一路,到要分開的岔路時,蕭容華忽的側身抓住了盛南晴的手。
盛南晴一怔,不解的看向她。
蕭容華那雙平日裏溫柔如水的眸子此刻格外的亮,她深深地凝視着她,“我們都盡量活久一些。”
這句突然的話,讓盛南晴腦子短路了一會兒,等回過神來,她反握住她的手,給出一個安慰的笑,安慰莊容華,也是安慰她自己,“好。”
初夏這場雨格外的綿長,淅淅瀝瀝下個沒完,沐蘭都要愁死了,再這樣落雨,初月閣外面移栽的那些花兒都要被泡的爛根了。
五月十三,莊貴嫔的棺椁葬入妃陵,永樂宮的宮人們哭了一路,然後領了新的差事分散到各宮,永樂宮那朱紅色大門緩緩合上,上面雖然沒有貼封條,但在後宮衆人看來,是封了的。
五月十四,雨繼續下,京畿周圍也受到連續降雨的影響出現澇災。景帝忙于公務,沒時間也沒心情來後宮。但這日傍晚時分,有人瞧見冷月閣的儀常在前去勤政殿求見景帝。
景帝一開始不見,但儀常在執意等着。後來見站着等不到皇帝,她跪下來等。跪着等不到,她連傘也不遮了,就由着冷冷的雨淋在她身上。
她跪的小臉蒼白,搖搖欲墜,是從未有過的狼狽。
最後景帝還是見了她。
沒人知道儀常在跟景帝說了些什麽,長福公公或許知道,但也沒人敢去問他,問了他他也不一定說。
但第二天,一道懿旨就從鳳儀宮發了出來,“常在柳氏,婦行有虧,驕縱無禮,即今日起,廢除位分,降為庶人,遷至宗廟長安宮靜思己過,無诏不得回宮。”
這一消息,像是塊大石頭砸進了看似平靜的後宮,頓時激起無數浪花來。
衆人都在想:儀常在又怎麽作妖惹到陛下了?這次竟然直接把她貶到宮外宗廟去了!這可是比貶入冷宮還要丢人的懲罰,丢入冷宮好歹還在宮闱內,保不準有翻盤的機會。丢去宮外的話,那可真是被厭棄到了極點。
不知內情的人只能發揮想象随意想象,但知道內情的人,比如柳太後,一口氣沒接上來,直接氣的暈倒了。
女醫說是肝氣郁結,需要靜養。
既然要靜養,後妃們也不能組隊去壽康宮表“孝心”了。
景帝倒是第一時間去探望了柳太後,但母子倆好像聊得不是很愉快,景帝從壽康宮出來的時候,臉色是黑的。
因着這一系列的事,後宮的氛圍比較低迷,就跟這悶熱的天氣一般。
端午節過後,儀常在就要出宮了。
臨走之前,盛南晴鬼使神差冒出前去送送她的念頭。
宏偉的宮門前,停着兩輛簡單的馬車,行李不多,宮女也就兩個。
當見到盛南晴時,儀常在有些驚訝的笑了,“沒想到最後來送我一程的,竟然會是你。”
盛南晴攤了下手,“我也沒想到。”
“那你今天來是做什麽的,看我笑話的?你不會這麽無聊吧。”儀常在語氣輕松的開着玩笑,沒有半點被貶的郁悶。
“我就是有點好奇,想知道你為什麽會突然被貶到宮外……”盛南晴盯着她,淡淡道,“但現在見到你,我心中的疑惑解了大半。不過我還是想問一句,為什麽你要離開?”
“你猜。”儀常在的眼眸亮了亮,她竟然能看出是自己主動要離開。
“我不猜……”盛南晴最讨厭玩這種你猜我猜的游戲,有話就直說呗,猜來猜去有什麽意思。
“這皇宮就像是個大籠子,上頭趴着一只蟄伏的獸,在裏頭的人時時刻刻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個不慎,就被這怪獸一口吞掉,連呼救都來不及。相比于這金碧輝煌的怪獸籠子,宮外雖然艱苦些,但至少不用時刻提心吊膽,睡也睡得踏實點。”
聽到她這話,盛南晴張了張嘴,半晌才憋出一句,“真不愧是要去宗廟念佛的人,通透。”
儀常在笑了笑,“之前我執念太深,現在領悟了,就只想逃了。其實我還沒放下紅塵,要不是曾經當了皇帝的女人,我還想找個合心意的男人嫁了。但沒辦法,皇家丢不起那個人,我要真那樣做了,我爹為了保住國公府,肯定第一個殺了我。”
她這有些大逆不道的話,讓盛南晴笑出聲來。
兩人又對視了一眼,盛南晴收住了笑容,一本正經的說了句,“那你一路保重。”
儀常在略一颔首,“嗯,你在宮裏也好好活着,別死得太早了。”
盛南晴,“……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努力不去當好人,争取當個禍水?”
儀常在哈哈笑了兩聲,又道,“時候不早了,我得走了。”她由宮女攙扶着上了馬車,盛南晴朝路邊退了兩步。
忽的,儀常在掀開了車簾,探出個腦袋來,“盛南晴,我這一走,這輩子怕是再難相見。看在你送我一場的份上,我送你一句忠告……不要對皇帝動情,否則你會受傷的。”
對上她那雙真摯又明亮的眼眸,盛南晴微微笑了下,“嗯,我記住你的話了。”
車簾放下,伴随着馬車夫一聲吆喝,馬車噠噠噠的朝着那高大恢弘的宮門奔去。
馬車越走越遠,宮門一開一合,最後馬車徹底消失不見。
那朱紅色宮門,還真像怪獸那張血盆大嘴。
盛南晴這樣想着,哼笑了一聲,對身旁的暖玉道,“回吧。”
馬車上。
儀常在看着越來越遠的皇宮,忍不住笑了出來,笑着笑着眼眶就紅了。
婢女芙蓉喟嘆一聲,“小姐,莊容華她那是咎由自取,你完全沒必要這般懲罰自己,氣到了太後,又給國公府丢了臉……”
儀常在往後一倒,嘴角扯了扯,“別說了,你要再說,我就把你趕下去,你和我娘背着我做的那狠毒事,我還沒跟你算賬。”
“小姐,奴婢,奴婢那是一心為你着想……”
“難怪她突然那般恨我,之前我還很不理解,只當她之前的溫柔友善都是裝的,生了位份就本性暴露了。不曾想到她那次落胎,卻是因為我害的……”
儀常在覺得這一切真是十分可笑,她一直以為是莊黛兒對不住她一片情誼,現在想想,卻是她欠了莊黛兒一條性命。
芙蓉還想再說,儀常在卻是閉上眼睛念了一句佛偈,又輕聲嘆道,“我将用餘生來恕這罪過,願她的魂魄得以安息。”
宮闱裏的是是非非,她再也不要攪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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儀常在的離去,除了給後宮多添了一件談資以外,并沒其他的影響。
倒是消停了沒多久,宮內卻接二連三的傳出謠言來。
謠言最先是在一個電閃雷鳴的日子傳出來的,那個時候莊貴嫔剛下葬沒多久,有巡邏的太監經過長樂宮時,聽到裏面有女人凄凄的哭聲。第一個人這樣說,引不起多少重視,但三人成虎,說的人多了,謠言就變得有模有樣,繪聲繪色。
尤其是兩個低品級的妃嫔自稱夜裏看到白衣女鬼後,這謠言就漸漸在後宮紮了根——莊貴嫔死不瞑目,怨氣太重,所以出來作祟。
許皇後聽到這謠言時,正在哄四公主安嘉睡覺,襁褓中的小娃娃長大了不少,玉雪可愛。
她确認四公主熟睡後,起身吩咐奶娘好好照顧着,這才帶着白露一起回了主殿。
“心裏有鬼的人才會怕鬼。”許皇後揉了揉額頭,這些日子她全心全意的照顧四公主,睡眠少了許多,難免有些憔悴。沉默些許,她淡淡的吩咐道,“你們傳令下去,禁止再在後宮說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發現造謠傳謠者,嚴懲不貸!”
白露面色肅然的應了一聲,緩了緩,又輕聲提醒道,“娘娘,禁是一方面,也得安撫一下這宮內的情緒才是。這段時間宮中連連出事,鬧得上上下下人心惶惶的……不如讓佛道兩家進來做兩場法事,不論是假鬼還是真鬼,做一下法事也好安撫衆人的情緒。”
聞言,許皇後琢磨片刻,旋即颔首道,“嗯,治人心如治水,堵不如疏。白露,你去将淑妃……算了,這幾天蓮婕妤狀态不好,淑妃一顆心撲在她身上,怕是也走不開……你去将賢妃和德妃請來,我與她們商量一下這做法事的安排。”
“奴婢遵命。”白露福了福身子,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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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皇後的辦事效率很快,七日後,就把白雲觀的道士和廣林寺的僧侶分別請到了上清宮和慈悲堂,道士擺道場驅邪祟,僧侶念經超度亡靈,連續做了七天的法事,宮內一時間也變得太平祥和起來。
這種氣氛的變化,盛南晴感受很明顯——之前初月閣的宮人有些疑神疑鬼的,這會兒一個個都變得心安和樂,仿佛從內到外都被淨化了一遍。
不得不說,宗教信仰賜予古人的精神力量真不是蓋的!
七天七夜的法事做完,天氣也漸漸熱了起來。
聽到窗外傳來的第一聲蟬鳴,盛南晴就知道難熬的夏天到了,不過今年的夏天會比去年好過一些,畢竟她現在是嫔位,每天都會得到一定量的冰塊消暑。
此時,她正犯懶的趴在桃紅色繡葫蘆花紋軟枕上,就這樣躺着不動,身上仿佛都悶出一身濕膩膩的汗。
“好熱啊好熱啊,什麽時候能來冰塊啊。”她不成調的念叨着,這個樣子沒半點主子的形象。
好在一般在她身邊貼身伺候的都是暖玉她們四個,對自家主子這沒個正形的德行早已習慣了。這會兒守在身旁的是暖玉和珠兒,聽到盛南晴這牢騷,皆笑着安慰道,“好主子,且再忍兩日,等到六月十八冰窖開了,一準有冰可用了。”
還得等吶……
盛南晴長長的嘆了一聲,此時此刻無比懷念起空調和電風扇。她這剛想掰手指算日子,就聽外面傳來小喜子的通報聲,“主子,蕭容華身旁的綠芙姑娘來了。”
綠芙是蕭容華身邊最得力的大宮女,蕭容華派了她過來,定是有要事。
盛南晴從榻上爬了起來,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揚聲道,“讓她進來吧。”
綠芙很快進來,她着一身清新自然的翠綠色宮服,恭恭敬敬的給盛南晴行了個禮,擡頭面上似有為難之色,抿了抿唇才道,“盛嫔主子,我們容華請你過去一趟,說是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