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一.
華燈初上, 萬裏綿延,如飛散的螢火。
蘇雪禪猛地睜開眼睛,從無邊的黑暗中掙脫,用力抓住身下柔軟的織物。
他怔怔望着天頂,腦海中仿佛依舊混混沌沌地旋轉着,想不明白自己現在的境況。
這是……這是在哪?
淺金色的飄渺紗帳一下子擠進了他的視野,上面用繁複的針法刺繡出大片盛放的淡粉蓮花、雪白流雲;底下層層疊疊的柔軟床褥亦是淺金色的, 上面盡是成雙入對的赤尾白鶴,褐金色的花邊流洩下去,輕柔蓋在猩紅地毯上……
他的目光全然被這樣濃郁绮麗的顏色占滿了, 耳邊也隐隐約約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琴樂聲,以至于他在一瞬間完全是放空的,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你醒了?”開闊的圓形拱門處靠了一個人影, 聲音猶如淙淙流動在玉石上的泉水,“你已經睡了好多天啦!”
蘇雪禪恍然道:“舍脂?”
他一轉臉, 感覺自己又被雷劈了一下,急忙轉過頭來,“呃……你先把衣服穿好……”
舍脂靈活扭動着纖細腰肢,不解地低頭看了看, 她披挂着滿身的璀璨珠寶,上身只束着一件僅能包住胸前的小衣,一串剔透美鑽吊着流蘇傾瀉下來,在那白潤如玉的肌膚上搖搖欲墜, 下身也只是在腰間圍了一條灑金生光的寬裙,走動間,還能看見裏面若隐若現的雪白大腿。
“怎麽了?”她不解道,“這不是很正常嗎?”
蘇雪禪哭笑不得,他嘆了口氣,正打算捏個法訣,讓自己眼不見為淨,孰料舍脂一拍雙手,又從外面團團湧進數十個衣着暴露的美貌侍女,紛紛嬌笑着向他簇擁而來。
蘇雪禪:“!!!”
“等等……!不勞煩……不用了!”
“等……不是!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蘇雪禪手忙腳亂,那些侍女左擦一下,右抹一下,連他的外衫都在不察中被輕巧脫去,甚至還有人趁亂在他臉上親了一口!他眼前都是白花花的肉色,念非禮勿視都沒用,只能崩潰地徒勞抵抗一下。
雞飛狗跳,亂七八糟,蘇雪禪全身都被香粉飛霧浸了個遍,嘴角抽搐,坐在床沿。
舍脂強忍笑意道:“好啦,這不是精神多了!”
蘇雪禪無奈:“我在這睡了多久了?”
舍脂收斂笑意,斟酌道:“那天……你受了很重的傷,我就和哥哥一塊把你帶回國中了,這裏是欲界天,是天人和阿修羅族一同居住的地方。”
蘇雪禪輕輕摸上胸口,眼中的光芒亦随之黯淡了下去。
舍脂皺眉道:“黎淵的脾氣真是越發惡劣了……”
“不,”蘇雪禪搖頭,“是我的錯。”
舍脂意外地看着他。
“我救他一次,他幫我一次——我們的緣分本來到這裏就應該了結了,是我貪心不足,是我着了魔一樣地迷戀他,想要将他的愛據為己有,哪怕只是虛幻片刻,”蘇雪禪喃喃道,“我……我對不起他。”
“倘若我沒有動念,我沒有做出讓他憤怒失望的事,也許千百年後,我們會是點頭之交的朋友,說不定還能在偶然相遇後小酌一杯酒……我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我一看到他,就好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人——另一個貪婪,癡狂,不顧一切的人。”
說着,蘇雪禪忽然反應過來,愧疚道:“抱歉,我忘了,你是不是也喜歡……”
“沒事,”舍脂比了個手勢,“你比我更喜歡他,你可以說。”
舍脂的目光坦然清澈,兩人對視一眼,都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過了一會,舍脂又道:“是不是雨師用了什麽手段,讓你……”
蘇雪禪悲哀地搖搖頭。
“不是,”他說,“這才是最讓我絕望的。第一次見到他,他的面上還留着一道傷口,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身份,可我看見了他的眼睛……我覺得我似乎認得那雙眼睛,也許在我生命中的某一刻,它也曾用心地注視過我……”
舍脂皺了皺眉:“你等等。”
蘇雪禪不明所以,眼見舍脂轉身撲入漫天飛散的流雲落花中,再回來時,手中已經多了一面古樸素雅的玉鏡。
“這個,是能照出世間萬千因果的鏡,它沒有名字,我們叫起它,都是用‘那面鏡子’來代替的,”舍脂将鏡面對準他,“我的修為如果再高深一些……起碼要達到我父王,或者是黎淵那樣的水平,我就能照出牽連在你身上的諸多因果了,但是我還不夠格,所以只能為你照看一下姻緣紅線。”
還不等蘇雪禪反應過來,舍脂手中的鏡面就猝然大方光華,如水波般吞沒了對面的蘇雪禪!
蘇雪禪愕然看着那些溫暖的白光穿透了自己的身體,而後又倏然褪去,收回玉鏡之中,舍脂雙目緊鎖鏡面,焦急等待着結果。
“其實也沒必要……”蘇雪禪讷讷。
舍脂一擺手:“不,很有必要。”
說着,她一邊擺弄手中的鏡子,一邊頭也不擡道:“如果能照出你命定的姻緣,你就不必在黎淵這一棵樹上吊死……等等,這是怎麽回事?!”
她吃驚地盯着雪白混沌的鏡面,複又擡起頭來看向蘇雪禪:“你、你以前用過它嗎?這上面怎麽看不到你?”
蘇雪禪也是一愣,就在這時,一個低沉的男聲自門前傳來:“舍脂,不能胡鬧!”
舍脂肩膀一抖,急忙把鏡子藏在手後,他一轉頭,只見羅梵自門口處進來,眉頭緊縮,身上刺青如火缭繞,“說過多少遍了,鏡子是不能亂用的,怎麽就是不聽?”
舍脂讪讪笑了笑,羅梵嘆了口氣,身側侍女立即上前,對蘇雪禪呈上一個金托盤,裏面盛着他的芥子袋、玉佩,還有完好無損的流照君。
“物歸原主,”羅梵道,“謝謝你救了舍脂。”
蘇雪禪一怔,這才想起他将紫绶雲光帶投擲進那片火海中的場景。
“您太客氣了!”他欣喜地伸手拿起芥子袋,“我原以為這個已經掉進海中,再也找不回來了……”
芥子袋裏裝着青丘特制的傳令信帛,上面用符水繪制着一半陣法,只要在繪制另一半陣法的信帛上書寫文字,就能立即浮現在與之對應的信帛上。這是非常重要的聯絡方式,現在已經不知道過了多少天,想必蘇斓姬早就與他傳過口信……
他急急拿出那卷信帛,果不其然,上面的泥封都在一閃一閃的發着光,他也顧不得許多了,三下五除二地破開泥封,展開帛書,蘇斓姬的字跡躍然紙上。
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越看臉色就越凝重。
母親在信裏提到,雨師潛在應龍宮裏的事,她已經知道了,現在基本可以确定,雨師就是不死國背後的中堅力量,但是風伯是否也潛藏在不死國,依然還待考量。
最後,也是最讓他揪心的一點。
——蘇纖纖和蘇惜惜在密地被貫胸國神人發現行蹤,所幸剩餘族人平安無恙,但具陣法推測,她們此時已在距青丘萬裏之外的姑瑤山,性命無虞,尚不知貫胸國神人動向。
纖纖、惜惜……
他毅然抓起流照君,對羅梵和舍脂道:“抱歉,家中事出緊急,可能就要在此別過了。”
舍脂愣道:“可是、可是你的傷還沒好……”
蘇雪禪低頭道:“我先前沉溺□□,對族中,對家裏,我都未盡到應盡的責任,現在家人出事,我已經不能再這樣渾噩下去了……謝謝你,舍脂。”
羅梵沉吟片刻道:“如此,請你再等候一晚吧。欲界天不好進,更不好出,等到明日,我們會為你準備好路上所需,再派人送你出去。”
“是啊,”舍脂亦幫腔道,“欲界天裏不分日夜,但外面肯定已經是月上中天了,你現在出去,也不方便趕路,不如再等一晚吧。”
蘇雪禪思索片刻,攥住信帛,感激道:“那便麻煩你們了。”
青丘山,青丘王宮。
青丘山位于南方山系,氣候溫暖宜人,風雨濕潤,四季如春,向來是集天地靈秀于一身的寶地,可此時,青丘王宮的結界外卻呼嘯着萬裏不散的狂風,裹挾嚴冬的厲寒,甚至将青丘山周邊的山脈都染成了一片玉城雪嶺。
漫谷桃花,盡數凋落;馥郁蘭草,化作雪泥。
“你猜,”蘇斓姬坐在玲珑高臺,“他想把我們困在這裏多久?”
蘇晟道:“——直到他達成目的為止。”
“沒錯,”蘇斓姬笑了,她手中端着一個白玉的溫潤酒杯,裏面漾着微燙的酒液,泛出琥珀的色澤,“他覺得,把我們困在這裏,就能安然無事地完成他的計劃……”
她皺了皺眉,忽然将手中的酒盞往下一潑,空中頓時紛揚起一場淅淅瀝瀝的,帶着濃郁酒香的小雨。
“天下要亂了,”蘇晟嘆息道,“僅憑兩人之力,就能攪動起整個洪荒的腥風血雨……”
蘇斓姬放下酒杯,又替自己斟滿,“呼風喚雨——這都是他們的老本行了,在現在這個仙人小五衰将近的時刻,他們做起來豈不是愈發得心應手?”
“別擔心,”她握住蘇晟的手,“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會沒事的,我向你保證。”
蘇晟看着她,目光溫柔道:“我相信你,因為你是族裏最有主意,也最有本事的臻臻。”
蘇斓姬一怔,随即肩膀直顫,笑出了聲。
千裏之外,北風呼嘯,白雪皚皚。
一只脫離了母親懷抱的小鹿跌跌撞撞,倒在半人多高的雪地裏。
這樣酷寒惡劣的天氣,若是沒有什麽助力,它孱弱的生命很快就會被外界奪走。
四周已經響起了群狼低低的嗚鳴聲。
但幾乎是一瞬間,沒有任何預兆,也沒有什麽雷雲閃電,一場溫暖異常,帶着隐隐酒香的大雨傾盆覆下!
小鹿在這樣的暴雨中昏昏欲醉,皮毛上亦燃起了火一般的熱度,它敏銳地一躍而起,好似忽然間生出了無窮的力氣,它使勁晃了晃腦袋,就一溜煙地跑進了深山中,沿着滾落下來的軌跡,一路跑去尋找它的母親了。
大雪接着雨水紛揚落下,很快就遮蓋了那兩行腳印,仿佛一切平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