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出得門來,兩人發現這雪下得并不大,一疊接一疊,落在地上,徒勞地融化了。夜空為這場雪變換成青烏顏色,只能借由昏黃路燈來辨識道路了。各家都在屋子裏歡聚,街上的确連個人影都見不着。
“哎!大哥,頭一回見這兒的雪吧?”文壽搓着臉,偏過頭問他。
關鴻名看着天空,這雪花兒仿佛能直落進他眼睛裏:“是,頭一回。”他低下頭,聽見文壽在對着掌心呼着熱氣,順手就将他的手牽過來,緊緊地夾在了手臂底下兒。
文壽因為這個動作發笑:“大哥真疼我啊!”
關鴻名仍舊低着頭,喉頭一哽,沒接他的話茬。文壽看不清他的臉色,不在意道:“大哥,走快點兒,回家烤烤爐子。”
良久,關鴻名才慢慢地開了口:“文壽,什麽時候開學?”
文壽仰臉算了算:“還得有大半個月。”
關鴻名的聲音低沉,猶豫不決,話裏的笑意凍得發僵:“打算什麽時候找個女友給大哥瞧瞧?”
文壽從嗓子眼裏發出了一聲笑。
他站在路燈下,将手從關鴻名的胳膊底下抽了出來,繼而雙手握住了關鴻名的肩膀,正對着關鴻名,迫使他停了下來。文壽此刻臉上坦然,頭發上落着零星的雪花,嘴上的紅也不知是不是凍的。他細長的眼睛望着關鴻名,聲音帶着些顫抖:“大哥,你知道,你聽見了,對不對?”
關鴻名頓住了腳步,卻沒有擡頭。他垂着眼睛,嘴唇微不可察地蠕動着,是默認了。
文壽腦子裏的一根弦頓時繃得死緊,他用了力,想将關鴻名的臉捧起來,然而關鴻名猶豫着一偏頭,并不随着他。
文壽的心裏仿佛猛地被針給刺了一下兒,于是慢慢地垂下了手,靜靜地只是站着。
“大哥,”良久,文壽開了口,伸手将關鴻名肩膀上的雪給拂了下來:“既然你知道了,你擡頭看看我,好不好?”
關鴻名聽了這話,卻将頭埋得更低了,仿佛是他自個兒做了什麽錯事,偷聽到了文壽的獨白。
“大哥,”文壽彎下身子去瞧關鴻名的臉,看清楚了他的表情,聲音便低沉起來:“大哥,這事情讓大哥這麽難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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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鴻名被他這麽一瞧,猛地擡起臉,眼睛灰蒙蒙的,擡眼看着文壽,仿佛一頭受驚的牡鹿。
文壽看他腳底不穩,立即朝他伸出手,關鴻名卻向後一步,讓他揮了個空。他朝着空中握了個拳頭,手慢慢地又放了下來,對關鴻名皺起眉毛,臉上是笑,嘴角卻不自知地向下撇:“大哥,你怕什麽呀?”
關鴻名看着文壽的表情,心裏不知怎麽地擰得厲害:“文壽,這是不行的……”
文壽預想了無數次關鴻名會怎麽反應,然而聽到這幾個字,他的心裏依舊毫無防備地被捅了個窟窿。
這窟窿捅得他一時如鲠在喉。他的手在兜裏捏成了拳頭,望着關鴻名笑:“确實……大哥要繼承爸爸的家産,還要把家産傳下去,大哥當然覺得這是不行的。”
他咬着後槽牙,笑僵在臉上,看着關鴻名發愣。
讓他放棄關鴻名,是幾乎不可能的。他站在原地,困頓地微笑着,臉上漸漸不由自主地熱了起來。驟然要大哥在他和未來之間選擇,這麽看來,是自己過于沖動了。
關鴻名也看着他,卻有些手足無措,皺着眉頭,一字一句輕緩道:“文壽,你從小和我一起長大,我知道你……”
文壽一抹眼睛,走上前,不由分說地将關鴻名拉到了懷裏,撞在自己胸膛上。他想再沖動一次,他的話憋得太久,再不說,就要激出眼淚來了。
“大哥,只要你想,你去結婚生子……逍遙快活,怎麽着,都、都随便你,”他摟着關鴻名的腰,箍得死緊,聲音發顫:“我總可以等的,等到大哥七十歲,八十歲,總有一天,可以和我在一起的,對不對?我總可以等的……”
關鴻名在他懷裏惶惑地眨着眼,甚至忘了掙脫。他一時慌張,未及多考慮就開了口:“文壽,不要胡說八道,怎麽會讓你……”
文壽摟緊了他,眼圈發紅,下巴愈發地顯得瘦削,額上支棱着青筋,還能在風雪中笑了開來:“大哥,你想娶多少姨太太,我都樂意。只是大哥,你這一輩子,就想起我一次,好不好?大哥,求求你了……”他愈說聲音就愈發地低,到最後,幾乎成了喃喃自語。
關鴻名抓着文壽的衣領,在他的懷裏輕聲反駁:“說什麽傻話?”
文壽松開了他,伸出食指輕輕地按住了關鴻名的嘴唇,對着他眨了眨眼,鼻子一酸,卻又是笑:“大哥,不要再這麽說了……我會以為、以為大哥你也愛我。”
關鴻名被他這句話堵得難受,又聽他的聲音變了調,擡眼去看他,這麽一瞧,便立刻急得去伸手擦他的眼淚:“文壽,不要哭,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麽?”
他從小看不得文壽受委屈,然而現在,讓文壽委屈的就是他自個兒。關鴻名的感情世界從未如此刻這般豐富多彩,他的本能與理智在交鋒中不相上下,幾乎逼得他中止了思考。
文壽攥住了他的手,拿袖子抹了抹自己白而尖的下巴颌,略微低了頭去看關鴻名,擠出一些笑,這模樣倒真不如哭了:“大哥,弟弟喜歡你,是弟弟一廂情願,大哥沒有錯,不要怪自己。”
他将關鴻名的手揣到了兜裏,裝作若無其事,用力吸了吸鼻子,又摸了摸他的眉毛,笑道:“雪這麽大,眉毛都愁白了。”
關鴻名是疼愛文壽的,他小時候看見文壽嚎啕大哭,會感到憐惜而憂慮。
然而如今文壽人高馬大地站在他面前,只落了幾滴眼淚,他不知為何,卻感到了心痛和酸澀。這感覺不受他的理智控制,侵入了他的五髒六腑,仿佛是往他的骨髓裏打進了一針冰。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冷得想要去抱一抱文壽,卻最終沒有勇氣伸出手。
雪還沒有停的意思。一旁的棕榈葉面上已然浮了一層白,風一吹,搖搖晃晃地又落了下來,碎了一地,隐進了泥裏。
兩人并肩而行,牽着手,卻一路默默無語。
——
及至後半夜回了家,二人沒有多交談,各自是一番心事惴惴,匆匆回房睡了。
文壽洗完了澡,躺在床上呈大字,腦子裏漸漸地從方才的風波中冷靜下來。他萬千思緒蔓延,結而歸一,只想抽自己一嘴巴。媽的,狗腦子!我他媽真是個……
文壽結結實實地真扇了自己一下。
自己被大哥那麽一激,該說的、該揣心裏的,三七二十一,全抖落了。抖落完了不說,還流了一鼻子淚,仿佛是指責大哥的不是了。文壽悔不當初,恨不得将床板鑽出個洞來。
大哥那個慢勁兒,大哥那個腦子,我還不清楚麽?他還沒回過神,我他媽的,我把話都說幹淨了,說得沒有回環了,還能要大哥怎麽說?文壽在床上生自己的氣,他胡亂地踢着被子,恨不得現在就去跪在大哥面前,說自己方才瘋癫無狀,都是喝高了發傻。他又想起自己流了幾滴眼淚時,大哥的那個神情,不由得又扇了自己一嘴巴:混賬東西,把大哥吓着了!
文壽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說什麽讓他去結婚生子,他現在氣運丹田,回過味兒來,脫了方才梨花帶雨的套兒,最後竟然起了歹毒心思,想要不擇手段地阻止關鴻名結婚了。
關鴻名的腦子在這方面确實不快。他仿佛是拒絕去思考兄弟二人的将來問題,拒絕去想象明天早上會是個什麽情形。
他坐在床上,在翻他那本《浮士德》。這本書他帶來了美國,當初文壽嫌重,還不讓他帶。他擅長于将心事融進書裏,如此一來,他就不必再動腦子去想了。
文壽喜歡他。關鴻名想起這件事,心裏澀得發癢,不自覺地就往被子裏滑了幾寸。
他的書簽還夾在惡魔與浮士德簽訂契約的部分,邊上還有他的批注:生前,還是死後?
生前,還是死後?
關鴻名看着自己的字,腦子裏一團漿糊。
倘若他是浮士德,他要怎麽抉擇?
這些個問題過于複雜而沉重,他将書合在了一旁,沒有心思看了。今晚的牛奶是他自個兒熱的,有些冷了。他喝了最後一口,縮進被子裏,悄悄地在心中想:沒有文壽熱的好喝。
可惜,不由得他不去想。關鴻名今夜的運氣是十分差勁的,甚至他的夢也沒有放過他——他夢見了幼年的文壽。
文壽約是四五歲,頭發汗濕得貼在額頭上,小尖下巴汗津津地,站在關府後頭的花園裏,手裏舉着只蜻蜓給他,告訴他:“鴻哥哥,蜻蜓。”
但這蜻蜓明明眼見着要死不活,卻撲拉着翅膀,竟然飛走了。
文壽口裏流着涎,指着蜻蜓消失的方向,拽着關鴻名的衣角:“飛、飛……”
關鴻名蹲下來看着他,對于這個久違的年幼文壽感到新鮮,幫他擦了口水,繼而肯定道:“飛走了。”
文壽茫然地看着關鴻名,醞釀了一番感情,這才扯着嗓子,紅着臉,雖然竭力去嚎,聲音卻還是尖細孱弱:“鴻哥哥,我要蜻蜓、我要蜻蜓……”
關鴻名看他一哭便慌了:“不要哭,我去給你抓,不要哭。”關鴻名急忙跑近一簇低矮花叢,左撲右逮,流了一腦門的汗,才勉強又捉來一只。
他小心翼翼地攏着這蜻蜓,反身去找文壽:“文壽,找來了!”
然而年幼的文壽已然不見了。
二十一歲的文壽取而代之,穿得西裝革履,坐在花園裏,對着關鴻名,一皺眉毛,毫無預兆哭了起來:“大哥,我要你。”
關鴻名的手裏還捉着那只蜻蜓,撓得他手心癢癢。
文壽一抹眼淚,急得滿面通紅,朝他喊:“大哥,我要你,我要你……”
——
翌日清晨的飯桌上,文壽縱使昨晚經歷迎頭一棒,卻依舊準備好了餐點。
兩人拿着刀叉,各懷心思,相對不語。桌上的花文壽沒有來得及換,大冷的天,已經半蔫不蔫的了。
文壽當然是承受不了這種瘴氣的,他正要開口講些學校的無關痛癢的瑣事來處理這個僵局,誰知關鴻名反倒破天荒地先開口了。
“文壽,你好些了嗎?”他看着文壽的黑眼圈兒,臉上自然地挂着些憂慮。
文壽一愣,聽大哥的一句話,昨晚在床上人擋殺人,佛擋殺佛的嚣張氣焰頓時又沒了:“好多了,大哥,我沒什麽事……昨晚、昨晚我說的話,是我昏了頭,倒是大哥你,你別放在心上。”
關鴻名聽了這話,低下頭,悶聲不響地叉住一朵西藍花,放在嘴裏嚼了半天,慢條斯理地咽了下去,才又輕聲開口,仿佛是說給自己聽:“哪句話?”
文壽猛一擡頭,未料到一夜不見,大哥居然也會話裏有話了。
他咳嗽了一聲,面上有些紅,現在光線明朗,外頭漸有人聲,他倒有些不大好意思講出那些話了:“大哥,你、你知道就行了。”
二人吃了早飯,文壽例行公事,洗淨了碗碟,要去給關鴻名打領帶。
關鴻名站直了,眼睛盯着文壽的手,垂頭道:“下次我學會了……就不必讓你來打了。”
文壽聽了,手上立即地一頓,臉上急忙堆出了笑來,将領帶結向上慢慢地推:“好。大哥,好。”
他說完這句話,仿佛洩了氣似的,剛轉身,腳上一個不穩,好在關鴻名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再去睡一會兒,走路都走不穩了嗎?”
文壽匆忙地站起來,回頭局促地應道:“不睡了,大哥,不久開學了,我溫習些功課要緊。”
關鴻名望着他,自己也無緣無故地拘束了起來,收回了手,茫然道:“那麽……你去吧。”
關鴻名今日不知是出了什麽毛病,工作的狀态相當不佳。
他這模樣兒,仿佛是一具屍體給塞在了西裝裏,有些失魂落魄。尤其是他一雙灰眼睛本就略顯無神,到如今真是像極了一名死人。
這情緒被他附近一位細心的女同事看了出來,在關鴻名一本正經地板着張臉,卻又三番兩次地将堆疊的文件紙給撞散在地後,終于問他道:“關,你這是怎麽了?”
關鴻名一驚,忙沖她閃爍一笑:“沒事,沒事。”
該名女同事看着他的臉,仿佛覺察了什麽似的,歪着腦袋笑了起來:“關,你這樣真少見,是不是約會不順利?”
關鴻名回過神,沒有再看她:“不,不是。”
于是這女同事調笑着,好心地提醒他:“美國的女孩與你們中國的不一樣,你可得主動一些!”
關鴻名疲憊地朝她笑,恍惚間感覺這話有些耳熟。
是誰這麽說過?
他略略追憶了一番,到最後恍然大悟,仿佛是自己曾對文壽這麽說過。他想起來,是他那時以為,文壽喜歡什麽美國姑娘小姐。到如今,真相陡然這麽一白,這話一回環,他越想心裏就越是堵得慌。這思緒不受控制,仿佛大江漫潮:說這話之前,再往前想,文壽曾對他念過的詩集,文壽初次回國時,嘴唇一貼,騙他是“normal”的那麽一下兒,再往前,文壽逼着自個兒不許結婚……
關鴻名的腦子就這麽毫無預兆地、熱熱鬧鬧地沸騰了起來,仿佛是對他昨夜刻意隐瞞自個兒心緒的報複。
所有的點滴,走馬燈似的放映着,清晰地連在一起,彙成了一條粗壯的脈絡,指向一條唯一的答案。
關鴻名的雙手不由得捂住了臉,一時難以從中自拔。
女同事關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氣:“關,看開些,天涯何處無芳草?”
等到這漫無止境的一天總算臨近了結尾,關鴻名回到家中時,已是身心俱疲。而他疲憊的源頭——文壽,此刻切切地迎了上來,幫他脫下了外衣,輕聲道:“大哥,洗洗手,吃飯吧。”
關鴻名坐在餐桌邊,猶豫了半晌,并不動刀叉,正開了口,卻又明擺着一臉的欲言又止:“文壽,我……”
文壽給他倒了些白酒,看着大哥臉上為難的神色,猜了個八九分,卻還是慢慢道:“大哥,要又是昨晚的事,不提也罷了。大哥不想,就當從未發生過,不必再說了,好不好?”
關鴻名一張臉仍是嚴肅,聽了他的話,卻因垂下的眼睛而顯得憂愁了。
文壽怕他腦子裏轉不過彎,想不開了,趕緊将酒杯端在了他嘴邊,又補充了一句:“大哥,別讨厭我就是了,來日方長,不急于一時,對不對?”
關鴻名接過酒杯,急切地一擡眼:“怎麽會讨厭你?”
文壽再聽這種話,雖然心中不可謂毫無波瀾,到底是不會再如當初地春心暗動了,他低頭一哂:“大哥,知道了。吃飯吧。”
文壽的學期來的很快。他由于課業繁重,故而半個月裏只能在公寓內呆個兩天。因此,臨行之前,他詳細地吩咐給關鴻名,哪間商店賣什麽晚飯,每月幾日應交房租,牛奶要熱多久,衣服要泡多久,并熨燙好了五天的衣服,依次排開,給關鴻名挂好了。
關鴻名腦袋聽得混亂,甚至現今才知道,文壽原來日日都要做如此紛繁的事務。然而文壽索要的回報,與之相比,可稱微不足道。
是日早晨,關鴻名休息在家,文壽穿着一件過膝的寶藍風衣,打點完了行裝站在門口,行李箱靠在腿上,對着關鴻名笑了笑,張開了雙臂:“大哥,抱抱我吧,我要走啦。”
關鴻名走上前,仿佛不敢看他的眼睛似的,不輕不重地抱了抱他,拍了拍他的背,明明有話就在嘴邊,卻還是沒能開口,只輕聲道:“去吧。”
文壽看着他的模樣,心裏一揪,拖着行李,轉身出了門,吩咐道:“大哥,去休息吧。”說罷合了鐵門,在外頭系緊了圍巾,向着學校匆匆地去了。
關鴻名看着鐵門發愣。他站了一會兒,才走到沙發邊坐了下,一擡頭,卻只見壁爐上的挂鐘,鐘擺輕輕地晃動。
這是他頭一回一個人呆在家裏。四周沒什麽聲兒,偶爾大馬路上過了輛車,按幾聲喇叭,更顯得屋裏安靜。
原來自己上班的時候,文壽每天在家裏,就是這樣嗎?一個人望着壁上的挂鐘,等着另外一個回來嗎?關鴻名低頭,發現桌幾上還有一張便條,仔細一瞧,文壽跟他交代過的事兒,他又寫了一遍,生怕大哥忘了。
關鴻名咽了口唾沫,摸起地燈旁邊的一本書,是本五顏六色的中國菜菜譜。他随意翻了翻,看出文壽的不少菜是按着這本菜譜做的。這書裏有幾頁是特意折疊過,他定睛一看,回憶起來,竟然是自個兒說過好吃的那麽幾道。
關鴻名仿佛是窺見了什麽秘密,匆忙地合上了書,仰躺在沙發上,一時嗓子眼兒有些發悶。
他閉起眼睛,心裏無端地熱了起來。
有些事情,他早該發覺的。
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卻聽門響了起來。關鴻名猛地躍起,以為是文壽遺落了什麽東西。然而開門一瞧,門口竟然是陶太太。陶太太抱着祖拉,見了來開門的是關鴻名,不由疑惑地一笑:“關先生,文壽在不在?”
關鴻名向後攏了頭發,見不是文壽,便低聲道:“他去學校了,太太找他有什麽事?”
陶太太于是顯出了為難的樣子:“他不在嗎?關先生,我和我先生要出門,我不放心阿祖拉,本想拜托文先生,既然他不在,那我……”
陶太太正準備往外走,誰知祖拉立刻從口裏拿出了手指,一把抓住了關鴻名的衣領不放了,仰着小臉朝他笑:“寬——”
這麽一抓,陶太太有些窘,握住了祖拉的手臂想拽下來:“關先生,不好意思,她總想和你玩……”
關鴻名順着阿祖拉的小手前傾了身體,猶豫了一刻,還是從陶太太手裏将阿祖拉抱了過來。
“陶太太,沒事的,左右我也無事可做。”
陶太太頓時大喜過望:“真的嗎?關先生,你太好了……你等等,我下樓去,拿點兒東西過來。”
關鴻名點點頭,祖拉抓緊了他的衣服,在他的懷裏興奮地扭動。及至陶太太端了米糊,揣了玩具再上來時,祖拉已經爬到了關鴻名的肩膀上,抱着關鴻名的腦袋,穩穩地坐住了。
陶太太一看便愣了,急急地放下碗要去撈阿祖拉,還用馬來語教訓了她幾句。
然而關鴻名長得高大,陶太太撈不着,阿祖拉高高在上,見了媽媽的狼狽樣子,竟然咯咯地笑了起來。關鴻名兩手向後,小心地将阿祖拉又抱了下來,摟在懷裏,低頭問道:“陶太太,這粥喂她幾次?要熱多久?”
陶太太這才覺出有些失态,于是站定了,理了理頭發,滿面歉意地囑咐了關鴻名幾句,臨行前又再三警告阿祖拉,終于放心走了。
關鴻名其實沒有什麽心思照顧阿祖拉。
他好容易将阿祖拉從自己身上撕了下來,放在床上,将玩具抛給阿祖拉,自個兒匆匆找了些書來,坐在床邊開始讀了。
阿祖拉哪會讓他安心讀書,她爬來爬去,拿臉蛋去蹭關鴻名,又用手去撓他的脖子。關鴻名幾次三番地将她提溜開,她卻锲而不舍,磁石一般地又吸了回來。
關鴻名不堪其擾,手掌握住她的小腳,又不忍心責怪她,只皺着眉頭輕聲道:“你太淘氣了。”
阿祖拉歪着腦袋,嗚啦嗚啦地說了一長串,從關鴻名手裏掙脫了腳,站在了床上,兩手環住了關鴻名的脖子。
她身上有一股幼兒常有的奶香氣,關鴻名下意識地嗅了嗅,感覺很熟悉。他不由得擡起頭,顯出了一些淡淡的笑意來,仿佛是回到了久遠的寶貴時光中:“你和他小時候一樣香。”說罷,關鴻名撫摸着她的眉毛,竭力板起了臉,也不管阿祖拉聽不聽得懂,有些教訓她道:“但是比不上他聽話。文壽小時候就……”
文壽小時候就聽話得多。然而這話關鴻名還沒說完,就低下了頭:小時候再乖,長大了誰知道會喜歡上自己的哥哥?
關鴻名思慮良久,重又擡起臉,茫然地摸了摸阿祖拉的頭發,端詳着她的臉,忽而微笑起來,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阿祖拉,怎麽比他還好看?”
阿祖拉興高采烈,仿佛是聽懂了關鴻名在誇她,嘴裏發出了一連的嘟囔,關鴻名一句也聽不懂,以為她是餓了,正要起身,卻見阿祖拉指着關鴻名的身後,清晰地脫口喊了一句:“文!”
關鴻名心裏驟然一驚,急忙扭過頭去看,卻只見到衣叉上挂着的一頂灰色的鴨舌帽。這帽子是文壽戴過幾次的,想是阿祖拉看見了,立刻記起來了。關鴻名慢慢地回過頭,覺得方才驚慌失措,十分地好笑:難不成真想一回頭看見文壽嗎?他轉過身,輕輕地捏了捏阿祖拉的臉蛋:“騙我幹什麽?”
文壽坐在教室裏自個兒看着書,猛然就打了個噴嚏。
三條雷蒙本來在旁邊趴着睡覺,立刻就被這個噴嚏驚醒了,稀裏糊塗環顧四周道:“天亮了?”等他發覺窗戶外頭明明是黑着天,教室裏獨餘自己和文壽,這才回頭看着他,大聲打了個哈欠。上學以來,文壽日日如此,可稱是如饑似渴:“你得看到什麽時候?”
文壽頭也不擡:“別等我了,自個兒滾蛋。”
雷蒙當然是不滾,他的脾氣古怪,唯一和他談得來的只有這位文壽,自然也就橡皮糖似的粘着他:“喂,文壽,你最近很奇怪!”
文壽不搭他的茬。
“文壽,你是不是遇到什麽事兒了?你從前不是這麽一天到晚做學問的!”
文壽嫌他煩,伸手捶了一下雷蒙的胸口。他自個兒心裏亂的很,仿佛只有如此地分散了精力,腦子才能從大哥的包圍裏抽出些空來。
雷蒙被他揍得一陣咳嗽,嘴上還嘟囔着,心裏卻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毫無疑問,是關先生。
雷蒙揉着胸口,百感交集,他是絲毫不懂文壽對他哥哥是怎麽個愛法兒,故而他看着文壽如此萎靡不振的樣子,實在是有些難以理解。
作為一名美日串種,雷蒙由于外貌出衆,向來是衆星拱月,從未體會過所謂“求而不得”之感,更不知愛情使人憔悴究竟是個什麽道理。
然而連日以來,文壽沉默寡言的時候越來越多,有時坐在他旁邊,還能看見他紅着眼睛發愣。這着實是有些吓人了!雷蒙作為他的好友,對他有些擔心,怕他把自己熬出精神疾病了。
于是他雙臂交疊在桌上,下巴枕着手臂,對文壽岔開了話題道:“文壽,我還沒去過你家裏,什麽時候帶我去看看?”
文壽翻着書頁,并不看他:“得了,我家裏小,裝不下你。”
雷蒙千方百計,不屈不撓:“多好!我從來沒有見過小房子,你帶我見見!”
文壽心裏感覺好笑,并不松口:“不行。”
雷蒙思索良久:“我幫你買一個月的飯,”他見文壽不為所動,急忙又加了一句:“洗一個月襪子。”
聽到這麽一句,文壽扭過頭,倒真是考慮了起來:他其實很不喜歡親自洗這麽些個東西。與此相比,帶他去一趟家裏,也不是什麽難事了。
“到我家裏,你他媽不許亂動。”文壽最終屈服于這個巨大誘惑,開了口。
雷蒙看他終于同意了,這才放下心來,他才不會去洗什麽襪子,到最後買個三十雙給他就是了。算盤打定,雷蒙嬉皮笑臉地又去撩閑:“也不許動關先生,對不對?”
文壽以手作刃,削了他一下兒:“知道就閉嘴!”
關鴻名對于雷蒙的即将造訪絲毫不知,他的生活平穩地前進着。
他獨自一人起床,洗漱打點,拿了熨好的衣服,打上不怎麽平整的領結,早飯若是不記得,幹脆也就不吃了。
接着工作回來,屋子裏沒有燈給他留着,得他自己按亮了。他的晚飯潦草随意,有時空閑了,便對着文壽給他的便條去買些飯菜,更多的時候,也就煮碗不鹹不淡的面條,這面條還是文壽跑了幾個中國商店,囤積下來的。再放些西藍花進去,就能随便對付了。
他洗了澡,躺在沙發上,心裏計算着文壽什麽時候回來。其實從文壽走的那一天他就開始算,仿佛揭日歷似的,近一日,也就略微高興一些,已然成了習慣。
他側過臉,看着飯桌上的花,發現花瓣委垂,脫水幹枯得不成樣子了,支棱在瓶子裏,像是在指責關鴻名對她的疏忽。
關鴻名小心地将這花拿了出來,盯着她看。他的腦袋思索起來,想起了文壽将花放進瓶子裏的那一天,問過他喜不喜歡這花。他想着等文壽回來了,這麽着也不大好看。于是他将花扔進了紙簍,又把光禿禿的瓶子端正地立在了桌上。屋裏的大燈是冷光,照在他的頭頂,他的影子在腳下,一個人,便映出漆黑的一團。關鴻名看着眼前的光景,竟覺出了一些悵然若失來。
他緩緩地生出了一些想念,這想念漫無目的,是對往日年輕鮮豔的花朵,抑或是對那個将花朵小心翼翼放進瓶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