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翌日的關家飯桌,顧管家終于恢複了往日的用途,站在了桌邊準備。文壽和關老爺坐在桌旁,唯獨少了關鴻名。
關老爺只當是沒見過這個人,神色如常,招呼文壽道:“吃吧。”
文壽答應一聲,沒滋沒味兒地嚼了幾口:“爸爸,”他打量着爸爸的氣消了一些,斟酌着開口道:“金飛燕昨天被送回去了。”
關老爺端起粥喝了一口,面不改色,點了點頭。
文壽放下了刀叉,索性和盤托出了:“家裏一時容不下大哥,我準備帶大哥去美國。”
關老爺的手一頓,擡眼看着他。
“我知道爸爸你不會真的不要大哥了,”文壽低下頭:“可是人言可畏……”
關老爺一揮手,提起關鴻名,關老爺依舊是盛怒未卻,老子被兒子搶了女人,換了誰也咽不下這口氣。
“随他的便,滾得越遠越好!我一分錢也不會多給!”
文壽聽了這話,苦笑一聲:“爸爸,你對大哥究竟有什麽深仇大恨?”
關老爺對這個問題表現出了不耐煩,他懶得解釋,直接對文壽也沒了好言語:“自作多情!”
文壽對父親的态度無可奈何,但隐隐卻又有些不可告人的暗自慶幸:爸爸能狠下心把大哥趕走,不撿這個漏,我豈不是天下第一傻帽?
文壽心中轉着圜,面上僞裝出了略有委屈的模樣:“爸爸,我過幾日就帶大哥走,哎……您早些消消氣吧。”
關老爺橫眉怒目,一拍桌子,這平白當了縮頭烏龜的怒豈是好消的,他忍不住教訓起這個一貫溺愛的小兒子來:“你懂個屁?!”
一頓飯就這麽吃得硝煙四起。文壽戰戰兢兢吃完了飯,趕緊借口走了開,去傭人房裏差使了何媽媽道:“何媽媽,幫我和大哥收拾收拾行李。”
何媽媽從房裏出來,走近了他,搓着手,垂下頭嘆了口氣:“大少爺也要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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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壽拍拍她的肩膀:“是。不得不走了,您知道,出了這事,大哥不好呆下去了。”
何媽媽點點頭,心中有些空落:“那麽……什麽時候回來呢?”
文壽和她一同上了臺階,也不作什麽承諾:“說不準,或許明年,或許很多年,總會回來的。”
何媽媽站在關鴻名門外,握着文壽的手,停滞了許久,忽然就有些哽咽:“大少爺手腳笨,遇事總是悶着,自個兒照顧不好自個兒,文少爺,我拜托您,他是關太太唯一留下的……關太太還在的時候……托我,我……”話音未竟,何媽媽一抹眼睛,已是落下了淚來。
文壽聽了,心裏也有些酸,他摟着何媽媽,拍着她的背,聲音輕緩:“何媽媽,我絕不會讓大哥受什麽委屈,放心吧。”
關家兄弟二人沒有想到,顧管家帶他們做的嶄新西服,竟是在告別的時候派上用場。說是告別,場面實則慘淡,天雨大雪,關老爺拒不見關鴻名,只有仆人們圍了一圈兒,冷得瑟縮在門內,低頭送他們走。倒是何媽媽,她切切地送了幾步到門外,寒風一吹,不得不又回去了。
關鴻名回頭看了一眼關家的門臉,在大雪之中,關家的外表終于顯出了一些蕭條顏色。關鴻名的傷春悲秋,背井離鄉之意還沒開頭,忽聽得文壽在前頭喊他。他扭頭定睛一看,文壽站在幾米外,站在漫天飛絮中,頭發和肩上落了些雪花。他臉凍得發白,嘴唇卻還紅着,架着金絲眼鏡,細長的眼睛盯着關鴻名,顯出了一些未經修飾的冶麗來。關鴻名看着他,卻沒有開口。這場景裏的文壽讓他感覺熟悉,卻又十分新鮮,有些朦胧而古怪的東西,悄無聲息地在兩人之間翻騰了一會兒。
文壽絲毫未察,只催促他道:“大哥,上車了,走吧,走吧。”
見關鴻名走得近了,文壽便向他伸出了手,用凍僵了的臉擠出笑道:“大哥,冷不冷?手給我,我幫你捂捂。”
關鴻名壯實耐寒,并不覺冷,卻還是不自覺地把手伸給了弟弟:“我看你更冷些——走吧。”
——
一連串的事情生得太快,以至于到了文壽和關鴻名安放完了行李,并肩站在甲板上,吹着寒風眺望六平城時,他才想起來問一句:“大哥,你去美國,銀行那邊……”
關鴻名裹緊了衣服,立起了大衣的領,并沒有看文壽:“你現在才想起來——早就打點好了,電報也發出去了。”
文壽這才放下心來,臉上一笑,心裏暗自道:不愧是大哥,自己還差那麽一點兒火候。
六平城被一浪接一浪地拍得遠了,關鴻名才收回了目光,語氣有些茫然:“到了那邊,萬事重頭……”
文壽知道大哥頭一次出國,到底是有些緊張,又看他情緒低落,幹脆一摟關鴻名的肩膀,調笑他道:“大哥放心,還怕弟弟我養不活你嗎?”
這話一出,将關鴻名也逗笑了:“文少爺好志氣。”
船行二十日,抵達西海岸時已然是隆冬深夜。二人下得船來,無暇欣賞異國景色風光,急急忙忙就要去找旅館安頓下來。誰知找了幾家皆是碰壁,最後一家的旅館老板操着極重的口音,告訴他們獨剩一間,愛住不住。
關鴻名看文壽的眼眶都凍得紅了,立即道:“就這兒了,”話出口才想起得改說洋文,又重申了一遍,這才定下地來。
文壽拖着行李上樓,還跟關鴻名抱怨:“大哥,這老板夠黑心的,沖咱獅子大開口來了……”
然而推開了房門,文壽放眼一看,立刻在心中就收回了對老板的咒罵:這房間就一張床。
關鴻名看着這張床,倒是沒有什麽想法:“擠一擠,将就一晚上。”
文壽太願意将就了,要不是這個房間漏風,他願意再多将就幾日。只可惜天不遂人願,他才剛想到這兒,關鴻名便道:“收拾收拾就睡吧,明天去租個房子。”
二人沖完了熱水澡,正是困意漸濃,關了燈,各撿了一邊兒,準備上床睡覺了。
關鴻名方才翻找了半天,發現只有這麽一床被子,又想起文壽是最怕冷的,于是此刻他側着身子,伸手将文壽撈了過來,和自己挨在了一起:“靠近點兒,熱些。”
文壽本來還在盤算怎麽着才能拱進大哥懷裏去,誰料想大哥竟然主動投懷送抱了!文壽堪稱是受寵若驚,跟着關鴻名的力道湊了過去,蜷起身子,将臉靠在了關鴻名的胸口,順手将胳膊搭在了關鴻名的腰上。這個動作流暢自然得讓文壽甚至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剛把頭又探出被子,卻聽關鴻名在他頭頂上開了口,聲音還帶些笑:“你小時候就愛這樣,長大了竟然還沒忘。”
文壽在黑暗中紅了臉,他也是頭一次知道自己“愛這樣”,只好手足無措地解釋:“我、我怕大哥不舒服,我也不知道怎麽就……”
關鴻名沒說什麽,只将他的手重又牽過來,才開了口。他聲音低而平穩,帶些柔和氣息:“你小時候好哭,哭得何媽媽都煩了,她就打發我來——你還記不記得?”
文壽心裏暗暗地感謝了何媽媽,将手再次搭在了關鴻名的腰上。他聽着關鴻名的話,朦胧地覺出大哥在夜裏仿佛會卸去盔甲,比平日裏溫柔得多。文壽竭力地在黑暗中平複了下來,放松了語氣:“是嗎?我真是不記得了……我那時才幾歲?”
關鴻名認真想了想,回憶道:“是很小。我躺在你旁邊看書,怕你有什麽動靜,我又不及看到,就把你的手放在我自己身上。”
文壽将額頭抵在關鴻名的溫熱胸口,大哥的身材管理得當,胸口上的肌肉有種柔軟的觸感。文壽閉上眼睛,覺得自己現在就這麽死了倒是值得了。于是他這語氣就好似冰山融雪般地惬意舒緩:“我原來有這麽煩人嗎?”
關鴻名下意識地摸着文壽的細軟頭發,異國他鄉流動的寒冷空氣讓他一時覺得有些恍惚,仿佛是時光倒轉了十八年,在他懷裏的依然是那個蒼白弱小,只會絮絮地纏着他,腼腆微笑的文壽弟弟。
“我一來,你就不會哭。”關鴻名拍拍他的背,下了定論:“是個好弟弟。”
文壽在關鴻名的懷裏悶悶地一笑,不說話了。
這話他在心裏回環了無數次,望着關鴻名,就想起來無數次:他不止想做個好弟弟。若是說起來,他想做的這個弟弟其實很壞,壞極了,壞到想把自己的哥哥拴在身邊,據為己有。
“大哥……”文壽喃喃地喊道,又将自己貼近了關鴻名。
關鴻名摸了摸他的後背,對文壽暗地裏轉的心思毫無知覺。他呼吸綿長,聲音輕緩:“睡吧。”
——
翌日清晨,文壽被這房子裏呼嘯漏風的聲音吹醒了。醒是醒了,他卻不睜眼,伸手摸了摸身邊,發現大哥起得更早。他這才擡頭一瞧,見大哥正在盥洗室內,對着鏡子打領帶。
“起來了?”關鴻名餘光瞟到了他,并沒有偏頭。
文壽迷迷蒙蒙地應了一聲,在床上打了個滾,當做是熱身運動,而後才撿過一旁的衣服,開始往身上套。其動作散漫,歪歪倒倒,若不是寒風吹拂,恐怕又要再睡過去。待他磨蹭了七八分鐘的功夫,總算是穿妥當了,扭頭又去看關鴻名,當即一愣:大哥還在系領帶。
文壽猛然想起了臨行前何媽媽的殷殷叮囑,心下一轉,立刻邁步走到了關鴻名跟前,望着大哥胸前的死結,試探着問道:“大哥,你不會系領帶嗎?”這話一問,他就回想起大哥在船上時,除了第一日脖子上系了個漂亮的馬車夫結,便再也沒有打過了。
關鴻名手上的動作一僵,咽了口唾沫,沒想到還是被文壽發現了。他當即有些不好意思,還想開口挽回些顏面,不料文壽的手已經伸了過來,一邊研究那個死結的解法兒,一邊笑話他道:“大哥,你今年貴庚啊?”
關鴻名有些挂不住,面上微微發紅,幹脆別開了臉,嘴上依然在辯駁:“往前有何媽媽,往後有太太,我不學它也無妨。”
文壽剛把死結解開,重新挽了個花式,這麽一聽,當即将領帶結用力地往上一推:“大哥哪裏來的太太?!”
關鴻名被他勒得一咳嗽,脫口道:“這不是有你嗎?”
文壽的手一頓,擡起眼,眼神閃爍地看關鴻名,眼底是一出春池微瀾。大哥總是這樣,他心想,以大哥的腦袋,多半是有口無心罷了。可他就是禁不住大哥的這種話,腦子裏浮想聯翩,倒是自己先害臊了。文壽幹脆一低頭,将結拖了些下來,順着大哥,假作不經心道:“那麽……大哥,我問你,是弟弟好,還是太太好?”
關鴻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問題,他灰白的眼睛眨了眨,繼而愣愣地一笑,拍了拍文壽的手背,最終卻并不言語。他隐隐地覺察這答案對于文壽有着不同尋常的意味,但至于是什麽意味,他卻想得不太明白。
倒是文壽,見他不說話,覺得空氣僵硬,于是佯裝了生氣道:“大哥要是覺得太太好,那麽以後我就不給你打領帶了!”
關鴻名輕輕地推他一把,笑了開來:“小兔崽子,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