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關老爺覺得文壽長得與他仙去的文太太實在是過于相似了。
關父平日裏睹物思人,睹他思他娘,有些難以忍受,因此時不時地就要埋怨文壽:“你怎麽不能長得像我一些?”說罷稱贊似的用力一拍關鴻名的背:“你看看你哥哥!”
關鴻名在一旁沉默地吃着早餐,被父親猛地一拍,險些将嘴裏的西藍花噴了出來。好在他身體壯實,故而只是輕輕地咳了一聲,順了口氣。
文壽在旁邊看了想笑,答道:“哥哥好看,我比不上。”
關老爺對關鴻名好看這個評價不置可否,只接過了傭人塗好的面包咬了一口,轉移了這個詭異話題:“文壽,過幾個月,我送你去美國讀書,你怎麽樣?”
文壽的勺子一頓,沒有去看爸爸,反而是先看向了大哥。美國對于他來說,是個象征距離的名詞,這距離足夠遠,遠得讓他不能日日見着關鴻名。
關鴻名擡起頭,掃了一眼文壽,繼續低頭吃飯了。
關太太在飯桌上一直沒有什麽話語權,只一言不發地看着文壽,心中不知罵了些什麽。
文壽咽了口唾沫,盯着桌子中央的一瓶新鮮花朵,顫抖着開了口:“爸爸,我不想去。”
關老爺揚起了下巴:“怎麽不願意?”
文壽低聲嗫嚅道:“哥哥當初也沒有去……”
關老爺看他不識好歹,心裏有些生氣:“你哥哥是要照顧銀行,你和他不一樣,家裏沒有事情需要你幫忙!”
文壽求助地看向關鴻名,然而關鴻名擺出了一副事不關己的态度,甚至輕輕地點了點頭。他認為送文壽出去讀書毋庸置疑是好的,自己的弟弟能出去喝洋墨水,他與有榮焉。
文壽癟了癟嘴,很不情願:“就算我出去花天酒地不務正業,也無所謂嗎?”
關老爺一愣,倒是關鴻名放下刀叉先開了口:“不行。”
文壽聽了這兩字,簡直喜從天降,以為大哥與自己想到了一塊兒,誰知關鴻名轉過頭:“父親,還是派兩個人跟着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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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壽這心裏大起大落,恨不得掀了桌子。他一拍勺子起了身,上樓沖進了自己的房間,本來想摔門,然而這門過于沉重,他力氣有限,竟然摔不上,只能走過去乖乖合上了。
關老爺手裏拿着面包,味同嚼蠟,想不通文壽這是在與誰作對,只好指使關鴻名:“你上去問問他,犯的這是什麽病!”
關鴻名二話不說就起了身,上樓去找文壽了。
關太太輕輕撫着關老爺的背,心中暗自得意:還得是鴻名。
關鴻名推了門,見文壽趴在床上,和七八歲時發小孩子脾氣還是一個模樣,不由有些好笑。文壽的背纖細而單薄,還是個少年身材。
文壽光聽了腳步聲就知道是大哥,更加抱緊了枕頭,認真地開始與他怄氣。
關鴻名不跟他廢話:“文壽,”他走近床邊,坐了上去:“你不能不講道理。”
文壽不搭他的話,關鴻名只好繼續道:“去外頭讀書,對你絕對是好的。你為什麽要反對呢?”
文壽依舊是不說話。
關鴻名懶得搜腸刮肚地找話說,沉默了片刻,只好起了身:“你下來,有話對父親去講吧。”
文壽聽着他的腳步竟真是要走了,也不裝蒜了,猛地一個鯉魚打挺,翻過身對着關鴻名的背影喊:“哥哥。”
關鴻名頓住步子,知道有這麽一出,于是不緊不慢地回頭看着文壽。
文壽跪在床上,兩手向前撐着,慢慢地爬着靠近關鴻名,最後坐定在床邊,沉着聲音問了:“我去了美國,大哥你會不會想我?”
關鴻名聽了這個問題,心下詫異,不知文壽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他看着文壽的表情,想起父親給他的使命,暗自揣測着,還是順着他的意思道:“有空就想。”
文壽頓時一躍而起,匆匆地下床跑到了關鴻名身邊:“真的嗎?大哥?你保證有空就會想我嗎?”
關鴻名被這個提問鎮在了原地,手足無措地回答了:“這是什麽問題?家裏人當然都……”
文壽抱緊了關鴻名的手臂,頭靠着關鴻名的肩膀,臉上終于現出了笑模樣。
他甚至不知自己這是揣的什麽心思,但他此刻不要別的人,只要大哥想他就夠了。
——
關鴻名說他有空就會想,的确是沒有騙人的,因為他沒有空。
關鴻名身為關家的大少爺,不出意外,也将是四明銀行的下任當家。他此時正值青春好年華,風流倜傥,英俊潇灑,就算沒有他爹的背景,也有小姐們芳心暗許。因此,六平城中不少待嫁的名門望族都等着他開金口,關鴻名的休假期間,關府的門檻險些要被說媒的踏破。
文壽距離前往美國還有些時日,他此刻無事可做,只在樓上扶着欄杆,靜靜地俯視着客廳情形。他這角度正好能看見大哥的正臉。關鴻名規矩地穿了黑色西裝,挺直了胸膛,不茍言笑地坐在父母中間,一本正經地皺起了眉毛。
他對面坐着的是不知哪家的小姐,挽着她的父親似的人物,頭發卷成蛋筒,裙服露出了白皙的肩膀,朝着關鴻名笑得花枝亂顫。
文壽兩個月來常常這樣看着大哥迎來送往。有些小姐來了十幾分鐘就被客客氣氣地請了走,有的稍稍晚些,能呆一個小時,而唯獨這位蛋筒小姐,她在關府待了一個下午。
一個下午!
文壽天真而幼稚的腦子裏難免有些猜測:那麽這位蛋筒小姐,豈不将會是他未來的嫂子了?
這念頭甫一誕生,文壽心下便仿佛是巨輪觸礁,緩緩地沉了下去。他轉過身,一步一拖地回到卧室中,将自己完全地摔在了床上。
他閉着眼睛,漫無目的地勾勒出了關鴻名的結婚場景:他的大哥是十分傳統的,應該會穿着大紅的新郎衣服。他會拿着根長長的煙筒似的玩意兒,去挑新娘的蓋頭。大哥那時會是什麽表情?他會不會就此忘了自己這個弟弟了?
文壽想得越細,就越是無端氣急,甚至到最後竟然拿被子蒙頭,流了眼淚下來——他已經想到關鴻名有了孩子,這小孩面貌模糊,卻瞪着一雙灰白眼睛,管自己叫叔叔。他叫一聲,文壽的眼前就天旋地轉一回,偏偏這小孩兒叫個沒完,導致文壽最終被自己的想象煎熬得痛哭流涕,累得捂在被子裏睡着了。
文壽的造化很好,這麽一哭,竟然把自己給氣病了。
說是氣病,也不盡然。到底是因為憂心思慮,茶飯不思,最終病倒了。
他這麽一病,作用反倒真是大了。關老爺平生最怕這個寶貝文壽出什麽亂子,銀行也不去了,一心一意地在家等着文壽的病好。而至于關鴻名的相親事宜,也就随之通通停了擺。
——
文壽一病,關老爺便特意囑咐關鴻名,要他去多多陪着文壽。關老爺雖不知此中是何緣故,但以他的多年經驗來看,這樣文壽心情愉悅,好得快些。
關鴻名毫無怨言,抱着書就去文壽的床邊坐定了。
文壽見了這塊心病現今大搖大擺地坐在自己旁邊,胃裏頭就開始翻江倒海。他起身靠在了床邊,掙紮着問關鴻名:“大哥……你的親事……”
關鴻名一擡頭,見文壽仿佛西子捧心,面色煞白,于是放下書,順手利落地預備安頓他躺下:“好好休息,這些不必你來操心。”
文壽使勁推開了他的手,鼓足勇氣咽了口唾沫,他不知道蛋筒小姐的芳名,只好用食指在耳朵邊反複地打着圈:“那天、這個小姐,她怎麽樣?”
關鴻名看他這個比劃姿勢,起初還莫名其妙,不多久就想起來了:“哦,榮小姐?”
文壽盯着關鴻名,手上汗涔涔的,将被子攥出了個山包。
關鴻名眨了眨眼:“榮小姐和他丈夫是從澳洲回來探親的,怎麽?”
文壽手上動作頓時凝固了:“探親?”
關鴻名坐回椅子上,重又拿起了書翻開,坦然道:“她是媽媽的表妹。”
文壽手上的青筋頓時消退了一半:“表……”
關鴻名專注地去研讀他手上的經濟書籍,故而越解釋聲音就越小:“是遠房的表妹,媽媽沒有引你見她,希望你見諒。”
文壽一聽,頭上的烏雲頓時散開,感覺自己的病已經好了一大半。
他不在乎關太太引不引自己去見她,畢竟他是側房的兒子,不見也是應當的。但是蛋筒小姐不會成為他的嫂子,這個消息傳進他的大腦,讓他喜不自禁,立刻撲到了關鴻名的懷裏:“太好了、太好了!”
關鴻名被他一撲,書也給碰掉了,下意識地就扶住了他的背:“小心點!幹什麽?”
文壽仰起臉,眯着眼睛沖關鴻名一笑,又将頭埋進了關鴻名的胸膛,用力地蹭了蹭,他實在是高興到了極點:“大哥啊!”
關鴻名被他蹭得發癢,抓起他的後脖子,低聲地呵斥道:“你規矩些!”
文壽扶着關鴻名的肩膀:“大哥,等我從美國回來,你再結婚,好不好?”
然而關鴻名這回沒有立刻答應,這事不是他能決定的。
文壽見他不答,拼命地去搖他的肩膀,撒起了嬌:“大哥、大哥……”
關鴻名縱使身材壯實,也被他一通亂搖搖得無可奈何,只能皺着眉毛回答了:“好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