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六平城乃是租界內最為富庶的寶地。
城內有一銀行,剛開不久,取“四方來財,正大光明”的意思,喚作四明銀行。
其董事姓關,因該銀行賺得盆滿缽滿,可稱風頭正勁,人人皆得尊他一句“關老爺”。
關鴻名是關老爺的長子。
長子向來是個響亮的名頭,乃是父母之明珠,家族之希望。
但關鴻名有些特別。他甫一出生,因為過于鎮定,安安靜靜地不啼哭,關老爺以為是個癡呆,險些将他扔了。而後關太太極力阻攔,痛打關鴻名的屁股,這才讓他勉強地哭出了聲,逃脫了被棄的命運。
及至關鴻名睜了眼睛,關父就更加地不喜愛他:關鴻名這眼睛是有些異于常人的,也不知是接了誰的品質,略帶些灰白色。這眼睛被關父以為有所謂先天白內障,心中悚然,他想自己年輕英俊,萬不可生出這樣的兒子去和先祖交代。于是關父抱着彼時皺臉猴子般的關鴻名,站在太太的床邊,暗自決定再生一個。
關老爺是有分寸的,這次當然不能和太太生,萬一又生出了個眼睛灰白的種,豈不功虧一篑?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花了一兩年,找了位相貌姣好,體态端莊的姨太太,又給關鴻名生了個弟弟。
這位弟弟出生時與關鴻名相比可稱瘦弱,約五斤半,并且十分難生,拖得他沉魚落雁的娘去見了閻王。關鴻名的父親為了紀念這位的勞苦功高的姨太太,所以将這個兒子随了母姓,姓文;又思及該名兒子如此嬌弱,望他能長命百歲,故而單名一個字:壽。
次子因為沒了娘,故而得父親的偏愛。文壽生得像那位姨太太,是個單眼皮,眼睛細長,眼仁裏頭是均勻的黑色,襯得膚色淺淡。尤其是文壽的啼哭細細弱弱,像極了文太太,就更讨得關老爺的特別關懷。
文壽自幼身材并不十分壯實,更不擅打架。在他六七歲時,常被玩伴稱作是小姑娘,還編了不着調的歌謠去笑話他,譬如:“小河長,小橋窄,文壽要當姨太太。”這段歌謠委實精妙,不僅罵出了文壽的病弱氣質,也暗示文壽不是關家嫡生的大少爺,實在是令衆人看不上的。
文壽氣得坐在地上嚎啕,卻想不出什麽來反駁,只好去找大少爺關鴻名哭訴。關鴻名在他眼裏高大可靠,是可以傾訴的對象。
關鴻名彼時也才十歲,初現男兒顏色。他見弟弟哭得眼淚婆娑,聲音孱弱,仿佛要背過氣去,當即放下了書,蹬上他的小馬靴,挽起袖子要給文壽去報仇。
關鴻名雖然年紀小,與文壽相比,卻已然算是身體健壯,加之板起臉來兇相畢露,按理說,應當是凱旋而歸。誰知雙拳難敵四手,關大少爺一馬當先,寡不敵衆,被揍得鼻青臉腫,眉毛上還給小毛孩子們劃拉了條傷口出來。
文壽躲在他身後,倒是沒有受傷,然而見了大哥這模樣,堪稱十分心痛。他将關鴻名攙扶着回了家,路上還急切地踮起了腳,去舔了舔那道傷口,他指望這樣能好得快。
關父從銀行工作歸來,見了關鴻名的這個模樣,以為他是出去與人打架鬥毆,随即氣不打一處來,不辨青紅皂白地将關鴻名罰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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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關鴻名注重行動,嘴巴又笨,也不辯解,利落地跪下了。文壽在一旁急得一張小白臉皺皺巴巴,一歪身子也跪在了關鴻名身邊:“爸爸不要罰大哥,大哥是替我出頭的!”
關父本來只想讓關鴻名跪着,聽了文壽哭哭啼啼地說了這話,頓時怒發沖冠,一巴掌甩到了關鴻名臉上:“替你弟弟出頭都出不了,被人揍成這樣,你丢不丢人?!”
關鴻名挨了一巴掌,麥色的小臉蛋上浮起了五指印。他自知無話可說:畢竟是自己實力缺乏,連弟弟的忙都幫不上,的确是丢人的。
關老爺一把将文壽拉了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沒有做錯事,就不要跪!”
文壽期期艾艾地握住關老爺的手臂,還想懇求他放過關鴻名:“爸爸……”
關老爺吹胡子瞪眼地哼了一聲,将文壽提溜起來,抱在懷裏,又回過頭,語氣不善地告訴關鴻名:“跪到吃飯!”
關鴻名挺直腰板跪在地上,點了點頭。好在天氣并不寒冷,地板上也不冰涼,他認為跪一會兒也無什麽所謂。
此情此景讓關太太見了,眼淚都要流下來了。關太太知曉來龍去脈後,氣得腦袋生煙,然而關老爺的話她是不敢違背的,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關鴻名跪在地上。她掏出張絲綢手帕擦了眼淚,憤然道:“我兒呀——你幫他做什麽?他哪有你金貴?”
關鴻名仰起頭,皺着眉頭對母親回答:“他不像我,他沒有娘,夠可憐了。”
關太太簡直要把手帕給撕爛了,她想不通關鴻名怎麽會去憐憫一個将來必定會與他争奪家産的小畜生:“傻兒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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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壽十五歲時,徹徹底底地長成了文太太的翻版:面容婉約,弱柳扶風。不同的是,他這骨架算是張開了些,看着像是個男孩模樣了。此外,他白而尖的下巴上漸漸長出了稀疏的胡茬,破壞了一張光滑臉蛋上的和諧。他這胡須算是長得十分晚的了,當初關鴻名十五歲時,刀片已經用壞了幾個了。
文壽早起見到自己的絨毛胡須,十分興奮地去旁邊關鴻名的卧室中找他的大哥:“哥——我長胡子了!”
關鴻名睡得懵裏懵懂,被文壽攪了清夢,不由憊懶地坐直了,揉着眼低聲問道:“什麽?”
關鴻名睡覺是不穿衣服的,故而此時他赤裸着上身在外,露出了均勻的肌肉來。
關鴻名十九歲的蓬勃肉體對于文壽來說是極具沖擊力的。文壽還摸着下巴,此刻看着關鴻名一頭雞窩,肆無忌憚地赤身裸體面對着自己,于是張嘴卻忘了詞:“大哥、我,我長胡須了……”
文壽是知道關鴻名這個睡覺不穿衣服的癖好的,他往日裏看了,倒不覺有異,只是今日不知搭錯了什麽神經,他覺得借着窗外透來的稀薄陽光看,關鴻名的健壯身體仿佛籠了層薄薄的金粉,顯得光潤柔和,簡直叫他移不開眼了。
關鴻名伸手去摸文壽的下巴,喃喃道:“确實是。”
他從旁撈了衣服褲子,幹淨利落地翻身下了床,背對着文壽,一邊穿着衣服,不在意地道:“覺得不好看,就讓何媽媽剃。”
何媽媽是關府內的女傭,負責照顧兩位少爺的飲食起居。
文壽看着關鴻名穿好了衣服,于是小心地湊到了他身邊,雖說文壽長了個子,卻依然比關鴻名矮了半個頭,只得仰頭道:“大哥,何媽媽沒輕沒重的,你給我剃吧。”
關鴻名系着皮帶,心裏覺得有些麻煩,但他答應文壽是答應慣了的,還是點了點頭。
關鴻名在鏡子前擺弄文壽,不知道怎麽剃才順手。他嘗試了半天,最終站在文壽身後,是個将他攬在懷裏的姿勢,小心地拿刀蹭在文壽的臉上,歪着頭去看,嘴唇自然地附在了文壽的耳邊,低低地道:“都是絨毛,很難剃。”
文壽被他攬在胸前,從背上感到了關鴻名的溫熱。關鴻名專心致志地偏過頭,灰白的眼珠子盯着他看。這種注視令文壽感覺十分奇妙,仿佛天地恍然,此刻關鴻名注意的只有自己。
關鴻名這麽專注,當然是因為怕刮傷了他的那張小臉,自己又要被父親一頓痛毆罷了。故而他最終為難道:“等它長長些再剃吧。”
文壽的脖頸被他呼的熱氣一拂,情不自禁地縮了起來:“好,那就再等些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