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天亮時,警察和記者終于姍姍來遲。很多人都在後來的回憶中說道:“‘鯊魚’巴澤爾被捕,本市最大的販毒團夥被消滅,以及在貧民窟發生争鬥的那一晚,令他們久久不能忘懷。”
在他們眼裏,巴澤爾代表了混亂中的秩序,黑暗裏的準則,他們從未想過有一天,巴澤爾會被戴上手铐,押送進牆的另一邊。而那些沒有身處混亂的人們,也只能通過略顯蒼白的圖片和文字報道窺探到整個事件的冰山一角。
然而,即使是身處于旋渦中心的我,也依然無法知道那一晚究竟發生了什麽。在我和布萊恩被關進地下室的那段時間裏,另一夥人闖了進來,他們比巴澤爾的勢力更加兇猛,以暴制暴,法律和道德不是他們要遵守的規則,所以,有些事情變得簡單多了。
卷發青年帶着我們離開了這裏,他叫博格,有着一雙清澈的藍眼睛和一個小小的酒窩。我們一左一右地架着布萊恩上了車,安娜也已經脫離了危險。
“嘿,等會兒。”博格停下來,對我笑了笑。
“你要做什麽?”我問。
他像個惡作劇的孩子一半朝着巴澤爾的地盤扔了一個打火機,火苗在一瞬間竄了起來,地上已經被他們灑滿了汽油。
“他們會被燒死的!”我朝他喊道。
博格說:“不會,裏面沒人了,只是給警察們留點驚喜。”
我在後視鏡裏看見了熊熊燃燒的世界,從貧民窟裏跑出來一些人大聲叫喊着。我們路過尼克以前住過的小樓,我知道我以後再也不會來這裏了,也再也不會見到尼克了。
那些記憶像是被點燃的紙片,慢慢地視線裏融化掉。好的,壞的,都不重要了。
博格堅持要安娜去醫院,他看起來很和善,既紳士又禮貌,可是安娜已經徹底被吓壞了。她在車上一直抱着我,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只能在她下車的時候小聲地對她說了一句:“對不起。”
安娜是最無辜的一個,她甚至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僅僅是因為尼克想要威脅我而做了人質。
“去醫院吧?順路看一看。”博格道,“最好做一下檢查,等會我再送她回家。”
“安娜。”我搖了搖她的肩膀,“讓我陪你去醫院。”
安娜沒事,這讓我送了一口氣,醫生說她只有一些輕微的擦傷和驚吓過度。倒是我,看上去是最慘的那一個。護士幫我把臉上的血跡擦幹,我坐在那裏縫傷口,博格走進來,看着我說:“羅伊,這才是你,你和你媽媽長得真像。”
Advertisement
“你也認識我媽媽。”我說。
博格不知道從哪兒掏出一個蘋果,在上面咬了一大口,說道:“當然,我們都很喜歡她,也很喜歡你。哦,你可能記不清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那時候你們還和莫迪爾先生住在一起。”
“但他現在應該已經死了吧?”我面無表情地問道。
“是的。”博格翹起嘴角,有些難以言喻的天真,“那個老家夥終于死了,心髒病發作,送到醫院前就停了呼吸,現在是你哥哥艾倫當家做主了。”
他說完,又補充道:“我這麽說你不會生氣吧?畢竟,那個人雖然是你的親生父親,可他也是害死你媽媽的兇手,他連自己的妻子都能拿來試藥。”
“不會。”我嘆了一口氣,“我根本對他沒有感情。”
“那就是咯。”在博格的眼裏,這一切看上去都異常簡單。
但是對于布萊恩來說,這很複雜。
他沒有辦法面對我。
我們在洛克湖畔的私人醫院裏待了一段時間。安娜第二天被博格送回家,臨走前她已經從驚慌失措中緩了過來。
“羅伊,過來。”她對我招了招手,我走過去,她摸到我頭上的繃帶,“疼嗎?”
我搖搖頭,“不疼,我沒事。”
我們坐在醫院的花園裏,這裏的花還沒開,只有一些蕭瑟的黃樹葉。
“你還好嗎?”她問我。
“還好。”我說。
“和凱斯教授的事情是真的嗎?”她猶豫了一會兒,說道。
我笑道:“對,是真的,我喜歡他,我們在一起有一段時間了。”
安娜抱了抱我,說道:“不管你的選擇是什麽,我都支持你。羅伊,我只想你過得幸福。”
我說:“遇上你我就很幸福了,遇上布萊恩我更幸福,我早就是一個幸福的人。”
她親了親我的眼睛,說道:“記得給我寫信。”
“我會的。”
博格說,他覺得自己對安娜一見鐘情了,但我嚴厲地警告了他,千萬別打她的主意。
“你不去看看布萊恩嗎?”他問我,“說實話我沒想到你們兩個人會在一起,你好像還是之前那個在莊園裏跑來跑去的孩子。”
我說:“暫時不去了,等他好起來吧。”
我給布萊恩和我都預留了充足的緩沖帶,在醫院裏,我們是安全的,也更能清醒地認識到彼此到底在對方的生命裏充當了什麽樣的角色。
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放在我面前了,所有的真相串聯在一起,像是一出怪誕又離奇的話劇。我站在草坪上凝望着布萊恩病房的窗子,想要擁抱他,卻不能直接擁抱他。我怕吓着他,也更怕吓着我自己。
艾倫·莫迪爾,我的哥哥,準确的來說,應該是同父異母的哥哥,在今天早晨的時候跟我通了視頻。博格把我從床上拖起來,我差點要崩潰。
直到我看見屏幕另一端的那個男人時,才後知後覺地安靜下來。
“你好。”他仔仔細細地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的每個表情都印在眼睛裏,甚至說,有一點點貪婪的意味,“我是艾倫·莫迪爾,很高興見到你,羅伊。”
他跟我長得一點都不像,據博格所說,艾倫長得像父親,而我像我的母親。艾倫跟布萊恩的年紀相仿,比他稍大一兩個月,輪廓分明又深邃,有着一雙深棕色的眼睛。
“你好。”我說,“哥哥”兩個字卻始終叫不出口。
“我很抱歉……”艾倫說,“我得處理這裏的一些事情,不然我應該會親自過去見你,而不是讓博格代替我。羅伊,你能夠平安長大,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情。”
我們聊了一些其他的話題,他聽我說話時很專注很認真,眼裏透露出一種溫情。
他說:“你是我唯一的弟弟,現在卻被布萊恩拐跑了。”
我朝他笑了笑,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我和布萊恩的關系。
他繼續說:“沒有關系。布萊恩是我的朋友,而你是我的弟弟,你想喜歡誰都可以,我不會去阻止你們。”
我說:“謝謝。”
艾倫說:“但是我擔心的是布萊恩,他是一個奇怪的人,我想,你們現在應該還沒有坦誠地交流過吧。”
我說:“是的。”
艾倫沉思了一會兒,問我:“你恨他嗎?”
“我不恨,我愛他。”我回答道。
“可是他卻不是這麽認為的,他認為他做了一件糟糕的事情。”艾倫笑了笑。
“這的确是一件糟糕的事情。”我說。
艾倫輕輕地說:“應該說,我是這件事情的主謀,而布萊恩只是幫兇。很早之前我就想取代我們的父親,但是直到現在,我才有機會辦成這件事。”
“你一定在想為什麽?為什麽我的哥哥這麽可怕?”艾倫停下來,問我。
我想了想,說道:“只是稍微有點不能理解,就像是聽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啊,缺乏真實感,是吧?”他理解地點點頭,“父親的生意是毒品,不得不說這為我們家裏積攢了大量的財富。但他卻因為毒品成為了一個暴君。我的母親是自殺的,後來他清醒了一段時間,遇上了你的母親,這是他的第二任妻子。”
“請繼續。”我說。
“剛開始的時候一切都還好,溫妮莎是一個溫柔可親的女人,她很照顧我,把我當做她的親生兒子。溫妮莎不知道父親在賣什麽,還以為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商人。但是紙包不住火,她最後還是發現了一切。當時父親在做一個新型的實驗,就讓布萊恩去把毒品放在溫妮莎的水杯裏,溫妮莎就這樣染上了毒瘾。”
艾倫的敘述是平和的,甚至可以說毫無波瀾,但是卻在我的心裏掀起了滔天巨浪。我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攥緊,聲音也有點啞:“後來呢?”
艾倫沒有直接往下說,而是有點擔心地看着我,問道:“我們可以休息一會兒再繼續。”
“不,我現在就想知道。”我堅持道。
“好的。”艾倫點點頭,“後來,溫妮莎帶着你逃走了,生死未蔔,但是我和布萊恩心裏都很清楚,她可能不會活下來了……你當時那麽小,我們也以為……那時候我們沒有能力去反抗父親,也可以說就是通過這件事,我和布萊恩開始漸漸意識到販賣毒品到底是怎樣的一件事,它會毀了多少人?多少家庭?我們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了。”
“但推倒一棵大樹是需要時間的,我們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我曾經勸過父親,想讓他放棄這一切,但是人陷在巨大的欲望裏是出不來的。父親很看重布萊恩,他教了布萊恩很多東西,希望有一天他能幫助我繼承他的‘帝國’。但是布萊恩卻不願意這樣做了,一年前他來到這裏,他就跟我說,這是一個擺脫父親的絕佳機會。”
艾倫像是在追憶什麽,他說:“但他沒想到的是,他竟然遇見你了。”
“你們以為我死了。”我笑着說。
艾倫看着我的眼睛,說道:“是的,我們都以為你死了,但是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裏遇見你。布萊恩說他不敢确定,後來又對我說他愛上了你,你真該聽聽當時我是怎麽罵他的,但這世界上最無力阻止的就是愛情。”
“布萊恩故意沒有去找回毒品,而是選擇了放任它們。他選擇犧牲一小部分人的生命去換取更多人的安全,這是正确的嗎?”我問艾倫。
艾倫想了想,無奈地說道:“我不知道,也許我們根本就沒有這麽高尚,我們沒有辦法去給出回答,只能依靠內心最原始的聲音去行動。不單單是為了給溫妮莎報仇,只是我們和父親之間的沖突太多了,彼此都無法忍受對方。”
“你是唯一的意外,羅伊。”艾倫說,“你是出現在布萊恩生命裏的一個奇跡。”
“你一點都不難受嗎?艾倫。”我說。
“你指的是什麽?親愛的。”
“父親的死。”我有點麻木地看着他。
他說:“每個人都要死的,不是嗎?”
我說:“你也生病了,從頭到尾,我們還有正常的人嗎?”
艾倫笑了笑,對我說:“羅伊,怎樣才算正常呢?你又怎麽能保證別人就是正常的?你想,如果那天子彈打穿的不是布萊恩的腿,而是他的心髒,你現在會怎麽樣?你還會去問我他的選擇是不是正确的?還會問我這世界上有沒有不‘生病’的人嗎?”
“不會。”我喃喃地說,“如果沒有布萊恩,那麽一切對我來說,全都不重要了。”
“去看看他吧,他需要你。”艾倫溫柔地說道,“再見。”
我借用了醫院裏的廚房,博格看着我,奇怪地說:“怎麽?沒聽說過你還是個廚藝精湛的小夥子。”
我說:“我想做個蛋糕。”
博格很喜歡吃甜食,一下子就來了興趣,“有誰過生日嗎?是安娜嗎?”
“給布萊恩做的。”我說。
博格垂了垂腦袋,說:“你記錯了親愛的,布萊恩的生日在九月份,還差的遠呢。”
“可是他已經度過了一段最艱難的日子,他會成為一個新的自己,這不值得慶祝嗎?”我說。
“好吧。”博格張了張嘴,“需要我做些什麽?幫你打打下手?”
我們查閱了很多蛋糕的做法和視頻,将廚房弄得一團糟,最後勉強做出了一個并不怎麽好看的蛋糕,“插蠟燭嗎?”博格說。
“嗯。”我點點頭。
“什麽數字?”他問。
“零。”我想了想,最後說道。
我沒告訴布萊恩。晚上我推開他的病房門,他似乎已經睡了。我慢慢走到他的床邊,坐下,打火機在黑暗裏跳出火苗,布萊恩皺了皺眉頭睜開眼睛,卻在見到我之後露出驚訝的神色:“羅伊!”
“別動。”我按住他,點燃了蛋糕上的蠟燭。
于是這黑暗裏亮了起來,溫柔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輪廓和眼睛。他看上去瘦了一些,病號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露出一種難得的迷茫。
“這是……”他看着蛋糕,猶豫地開口。
“給你的。”我說,“嘗嘗看?我第一次做蛋糕,不知道好不好吃。”
布萊恩說:“謝謝。”
他結果蛋糕,我又說:“許個願吧,記得吹蠟燭。”
“我沒有過生日啊。”布萊恩說,“你搞錯了。”
“把今天當成你新的開始,這不可以嗎?”我說,“也可以不用那麽在乎生日,想許願的話,什麽時候都可以許。”
他怔怔地看着我,我對他笑,“吹啊。”
過了一會兒,布萊恩低下頭,慢慢地說:“我的願望早就實現了,我愛你。”
他吹滅了蠟燭,屋子又陷入了一片黑暗,我用叉子戳了一小塊蛋糕放進嘴裏,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太甜了,對不起,你吃了嗎?”
布萊恩把蛋糕放在床邊的櫃子上,抱住我,輕輕吻住我,過了一會兒,我嘴裏的奶油消失了之後,他說:“還可以再甜一些。”
我能聽見他的心跳,還有我的心跳,在黑暗裏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安心的旋律。我聞到布萊恩身上的味道,幹淨的肥皂味,溫暖的骨骼和生命。
“我和艾倫通過話了。”我靠在他的懷裏說。
“艾倫,我該早點介紹給你認識的,他是一個好哥哥。”他說。
“我都知道了,布萊恩,所有的一切,從頭到尾我都知道了。”我說。
布萊恩吻我的眼睛,他的聲音裏有一種壓抑的哭腔,他說:“即使是這樣你還是喜歡我嗎?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我說:“即使這樣,我還是喜歡你。”
“你真的不可思議,你病的不輕。”
“布萊恩。”我輕聲道,“還記得在寄宿學校的那一個晚上嗎?”
“記得。”
“那時候我就知道了。我在我母親留下來的箱子裏發現了照片和信,我看見了她和莫迪爾的合照。我早就原諒你了,布萊恩。”我喃喃地說道。
“你就是你,和其他任何人都沒關系。”
“Carpe diem.”我說,“我只想抓住你。”
“我愛你。”布萊恩在我耳邊說,“我愛你。”
“我也愛你。”
他出院後,已經是春天了。
布萊恩的腿上多了一道疤痕,但他最終還是沒能變成一個瘸子。我的成績也出來了,我可以申請很多所心儀的大學。我們又跑到原來的公寓裏去住了一段時間,那真是一段瘋狂的日子。博格提前回去了,他要幫艾倫去處理接下來的事情。艾倫說以後他都不會再販毒了,父親的財富會捐出一部分,剩下的就作為他創業的啓動資金。
“你要做點什麽?”
艾倫說:“不知道,也許會開一家連鎖酒店。對了,羅伊,你為什麽不回到你的家鄉來看一看呢?這裏也有很多好的學校,你可以來我身邊上學。”
“你想回去嗎?”我問布萊恩。
他說:“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我有些愁苦地對他說:“我還需要幫你找一份工作,你現在是個失業的大人了。”
他坐在椅子上溫柔地看我,忍不住笑道:“你看,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用?但是這輩子你都不能甩掉我了。”
我湊過去吻他,在春天裏和他一起融化、消失,最後,變成全新的人、全新的生命。
“我們還是去看一看吧,我想見見艾倫,看看我以前的家。”我說。
布萊恩說:“好。”
我們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機,幾乎跨越了半個地球,當我呼吸到故鄉的空氣時,我竟然有一點不知所措。但我并不害怕,因為我知道籠罩在我身邊的黑暗已經徹底地散去了,布萊恩會永遠陪在我的身邊,我也會永遠陪着他。
“你看,那是艾倫。”布萊恩對我說道。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我的哥哥站在不遠處看着我們。
“去吧。”布萊恩說。
“我有一點緊張。”我誠實地說道。
“別怕。”布萊恩拍拍我的肩膀,艾倫朝我微笑着并不催促。
我朝着他的方向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布萊恩。
布萊爾微微偏着頭,對我笑了笑:“羅伊,向前走,別回頭。”
向前走,別回頭。
我會一直站在你的身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