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外之物

第5章 【四】

林言易從未走到過後街去，平日裏，地鐵向左車庫向右，倒是以前那幫打工的會經常晚上帶小吃回來加班，林言易穿上風衣圍上圍巾鑽進風裏，尹文在後面跟上，還不忘鎖了門。

林言易擡了擡眼皮看他，尹文個子高一些，卻沒有什麽壓迫感，反而像個燈塔一樣暖洋洋的。

他習慣性往他腰上一拍：“走。”

似乎被這動作吓了一跳，尹文明顯躲了一下，而後非常震驚看着林言易。

“……怎麽了？”林言易問。

尹文馬上就調整了表情，眼睛眯着笑，嘴角酒窩在路燈下若隐若現的：“沒事，我這有癢癢肉，特別敏感，一動我就蹦哈哈哈哈。”

“帶路。”林言易也沒在意。

後街果然熱鬧。他們的店在的前街是個商業區，往前走幾部就有好幾個大商場，但這後街就又是個小天地，下了班的白領，下了工的工人，還有晚上自習的學生，在這前後二十來家店的長街上，大冬天的雪還沒化，鑽在塑料薄膜的擋風層後，熱火朝天地吃着。

燒烤小火鍋烤魚還有各種小吃，林言易說想吃什麽你選我不挑後，尹文也沒有推辭，找了一家店就紮了進去。

兩個帥哥進來，裏面一圈吃得熱火朝天的學生顯然愣了一下，一桌子人瞪着眼看他們。尹文沖他們點點頭，給林言易擋了一下塑料膜，讓林言易進去。

林言易坐到塑料凳上，手插在兜裏雙腿一叉，外面如此寒冷，裏面倒是暖意融融。尹文拿了菜單看：“烤魚，那我點了。”

“嗯。”林言易摸了根煙。

“酒喝麽？”尹文問。

“行，喝點暖和。”

兩人沉默了一會，尹文專心致志地在玩手機，表情似乎有些凝重。待他打完往桌上一放，林言易都覺得他松了口氣。

林言易要了瓶黃酒，菜還沒上酒先上了。他給尹文倒滿，在他杯上碰了一下：“今天謝謝啊。”

“……嗯？”尹文愣了愣，“……這有什麽好謝的。”

“可能是我以前的員工太不靠譜了吧，覺得你，特別靠譜。”林言易抿了一口，“你畢業了想和我一起搞點事情呢，我也是很歡迎的。”

“真的嗎？”尹文忽然坐直了身子，“我願意啊！我當然願意啊！”

“……吓我一跳。”林言易手一抖，“別激動啊，小夥子。”

“能不激動麽……”尹文說，“……我，唉算了。”

林言易也不知道他要說什麽，老板已經把一盤子烤魚端了上來。一條大江團，下面墊着菜和千張絲，用炭火墊着加熱，尹文已經拿筷子上手了，一戳還有酥脆的聲音。

“老板平時不愛吃這個吧。”

“嗯……也不是不愛，只是不太吃。”林言易喝了口酒，“吃完回學校麽？”

“回。”尹文吞了口魚肉，含糊地點點頭。

一頓飯吃得喝得，都暖意融融。兩人酒足飯飽的，尹文看了看時間，剛過九點，還來得及去趕車回學校，林言易叼了根煙看他：“走吧，我們晃到車站去。”

兩人結完賬從店裏走出去，走着走着，林言易忽然聽見有人叫自己。他皺了皺眉頭，那聲林少林少越來越近，一只手拍到他的肩膀上。

“林……言易！”

林言易回頭，看見了一張臉笑嘻嘻盯着他。

“我啊，萬幸。”他指指自己。

一股酒味，眼前人擺明了喝多了，林言易也是記得他的，只是記得這人平時豪放，今晚大概是來這片吃夜宵，正好撞見了他。

“唉你他媽的！躲……什麽躲！”萬幸拍拍林言易的肩膀，“不就家裏，老子沒錢了嗎！沒事兒！和兄弟夥吭一聲，怎……怎麽了！兄弟有錢，你拿，拿去花，給你打電話也不接，喊你出來你也不理，你太他媽不夠意思了啊？是不是，哈哈哈哈……”

林言易額頭青筋都要暴起了，如果就他一個就算了，他可以一聲不吭自己走人，旁邊還有個尹文，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萬幸的手勁還很大，掐得他肩膀生疼。

他還在絮叨：“你他媽啊，真是天天拽個屁啊，這節骨眼上了，還拽什麽哈哈哈哈，我家澡堂子，我明天給你安排個活，大堂經理，你看行不行？哈哈哈哈！！！”

身後和他喝酒得一群人也跟着笑了起來，他繼續道：“唉，不行，您是文藝工作者，您拍照的哈哈哈……”

他話音未落，忽然手一下被拎起來，緊接着，他的肚子被重重踹了一腳，被掀翻在地。

這一下猝不及防，周圍的人顯然還未反應過來，緊接着萬幸趴在地上，吐了……

這下旁邊的人扶也不是，躲也不是，上也不是，酒醒了大半。林言易表面上波瀾不驚，心中已經刷過去了三百個卧槽。

始作俑者尹文在他旁邊不動聲色地走過去道：“你嘴巴髒可以，別往我老板這邊湊。再上來一次，我打你一次，我老板認識你，我不認識你。”

厲害啊，小狼狗。

林言易面無表情在心裏給尹文鼓掌，啪啪啪啪啪。

但萬幸的小弟們終于還是反應過來了，一個人上來就給了尹文一拳。尹文避開了第一拳，後面那拳直接砸到他的肚子上。

林言易這就站不住了，上去就要拉尹文，不拉還好，一拉旁邊的人直接拿出□□，一刀就要捅過來。尹文一把推了林言易，刀從他胳膊上一劃，他反手握住了一腳踩到那人腳上。

“報警！！”林言易終于出了聲，“有人拿刀砍人，報警。”

一聽報警，那邊人趕忙松了手，七手八腳去扶還在地上掙紮的萬幸。尹文一把拉了林言易就跑，跑了兩步停下來喘氣，确定後面沒人追下來，林言易跑得腿軟，想往地上蹲，被尹文一把拉住往上拽了一下。

“別坐。”這種時候話倒是很少。

他才發現他們倆手以拉手腕的姿勢，變成了拉手的姿勢。

林言易順着看上去，尹文的羽絨服被劃了個大口子，但裏面還有一件羊毛衫，似乎沒劃到內裏的皮膚。不過他臉上确實被結結實實砸了兩拳，顴骨下紅紅的，明日絕對要烏青。

“走，回店裏。”林言易抽了根煙出來，慢慢站起來，尹文張了下嘴想說什麽，林言易說：“今天睡店裏，不回學校了。”

林言易打開店門，尹文在後面跟進來，他小心翼翼在後面道：“對不起。”

林言易覺得莫名其妙，回頭看他：“對不起什麽？”

“不是我提吃什麽宵夜我們也不會碰上那事兒，對不起老板。”尹文坐到沙發上，看着自己的手臂發愣，林言易嘆了口氣，從小王的桌子裏摸出創可貼遞給他，無奈道：“……沒有這事兒，我們也要碰見，又不怪你。”

“……嗯。”尹文嘆了口氣。

“你不想問什麽嗎？”林言易問他。

“老板你想說你自然就說了啊，我只是覺得，那時特別憋屈。可能是為了老板你憋屈吧。”

林言易嘆了口氣，摸了一根煙叼在嘴裏點了，走到小冰箱裏拿了一瓶冰可樂，讓他滾臉。尹文麽了剛才的模樣，乖巧地坐在那邊也不發聲，林言易抽了兩口道：“你剛打架真帥啊。”

尹文手頓了頓，林言易繼續道：“我爸破産了，欠了別人幾千萬跑路了，全家上下都知道了，就我一個人不知道。等我姑告訴我的時候，我家都被搬空了，我的房我的車，我的所有都沒留下來，就留了這個。”林言易指指天，“這小破工作室是我所有東西了，我以前社交的圈子，都是我爸朋友的小孩兒們，我不愛和他們說話和打成一片，我爸欠的幾千萬裏還有他們爹媽的，現在碰上欠不欠錢的都來踩我一腳。”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和尹文說這些。

其實挺丢人的，自己一個老板，活成這樣，真的很丢人。

尹文聽完半晌沒說話，林言易繼續道：“你啊，能想象我前天還在開着我的保時捷溜達，隔天就看見自己的房子被搬空的情景嗎。”

“老板。”尹文用手搓了搓臉，“你太厲害了。”

“厲害什麽？”林言易叼着煙問。

“我高考失敗還低谷了三天呢，我以為我已經很厲害了。你比我還厲害，所以你是我老板……嗯……”尹文點點頭，做了總結：“厲害。”

林言易無語地把煙摁滅了，尹文小心翼翼道：“我們周末去婚禮，會遇見很多這樣的人吧？”

“是的。”林言易靠在沙發上閉了閉眼，“我沒所謂，你如果覺得……”

“他們敢惹你，我能打他們嗎？”尹文問，“打了給你出氣。”

“哈哈哈哈……”林言易笑起來，“平時覺得你情商挺高的，這會怎麽那麽沖動，情商都拿去撩姑娘了吧。”

“我……”尹文愣了愣，“我……我沒撩姑娘啊，那是我媽教的，對女性應有的尊重，不過有時過了，确實也有些煩……”

“沒女朋友啊。”林言易問。

“……沒有。”尹文搖搖頭。

這讓他挺意外的，尹文總是會接到一個明顯是小姑娘打來的電話，居然不是女朋友？

他把手往尹文手上靠靠：“總而言之，今晚謝謝你。”

林言易一晚上沒怎麽睡着，他是到哪裏都可以倒頭睡的人，可是一閉眼就能看見萬幸的臉，除了萬幸，還有其他ABCD的人，他們的臉輪番上陣，煩得他都不想閉眼。

他給孫資旬發了條微信。

簡單闡述了一下今晚的經過，孫資旬晚上并沒有回，第二天一早六點，林言易好不容易搭建起的睡意被手機一通亂震給震醒，他帶着滿身的起床氣接了電話。

“孫子，如果你，沒有別的正經事，我現在就飛奔過去打你。”

“我看了你的微信我激動啊哥。”孫資旬說，“這人太特麽不是個東西了吧。”

林言易嘆了口氣，邊嘆氣邊下樓梯：“喝大了嘛。”

“喝大也不能這樣啊，你等着我找機會去把他弄一頓，我看他不爽很久了。”

林言易想去樓想摸根煙，就看見蹑手蹑腳地在開門的尹文，他愣了一下：“唉，上學去啊。”

“誰上學啊上特麽什麽學啊。”孫資旬說道。

“沒說你。”林言易對尹文點點頭，尹文對他做了個拜拜的手勢，就把門帶上了。

“你聽着，周末唐苗婚禮，你到哪裏都跟我彙報一下。有事兒馬上喊我。”孫資旬又唠唠叨叨了兩句，才把電話挂了。

林言易站在玻璃大門邊，看着六點的街道出神。

趕上六點半的車回學校，尹文可以趕上第一節 課沒問題。

他邊走邊給董揚打電話：“你把我書帶出來啊記得啊記得啊。”

“嗯。”董揚簡單回了一句。

早早去禮堂占了座，尹文進去的時候就看見直接坐了過去，董揚占了個靠角落的位置，看見尹文側身讓了讓。

把書本給他，側臉看見尹文的臉：“你臉怎麽了？”

“打架了。”尹文摸了摸，兀自笑了起來。

“你才去幾天啊，你老板看你打成這樣不說你？”

“唉，我悄悄告訴你啊，我為他打的。”尹文笑得更得意了，董揚皺了皺眉頭：“你也真是，那你打完他也沒以身相許啊。”

“總會讓他以身相許的，我又不急。”尹文說着，前面忽然蹦了個人出來，把他吓一跳，在看清是夏早早之後，他迅速往後躲了躲。

“尹文！那麽多位置非坐這啊，我只能坐你前面了。”夏早早把書一放，回過頭看他，“你怎麽回事啊，昨晚上又沒回來吧，我在宿舍樓下面等你好久呢。哎喲我的媽你臉怎麽了？”

“……我不說了別等我麽。”尹文低聲說。

“我以為你會為我回來的！”夏早早笑笑。

董揚在旁邊敲敲桌子：“妹子，上課了。”

董揚長得比較社會，聲音又冷，這麽一說，夏早早只能別扭地把頭轉了過去。尹文剛剛松了口氣，微信又叮叮咚咚響了起來。

——下課我們去吃飯嗎？

——抱歉，我還去實習呢。

——又去實習啊，你告訴我你在哪兒實習，我能去參觀嗎？

——不能，以後也別等我下課。

——你什麽意思啊。

——就是咱倆不可能的意思。

——憑什麽不可能啊，你以為你搪塞我說你喜歡男人我就信嗎？你看，我倆也算認識了快七八年了，我怎麽不知道你喜歡男人啊。

——……上課了。

尹文一陣煩躁，趴在桌上吹了會額前的頭發，頭發長了該剪剪，他趴着轉頭看董揚：“你看我換個啥發型好，前面剪短了好看嗎？還是再留留？”

夏早早似乎聽見了，馬上轉頭：“你留長好看！別剪！”

尹文無語：“……我沒叫你。”

董揚在旁邊冷笑一聲。

尹文嘆了口氣。

下課去剪了個頭發，尹文想了想去，再留長真的很娘炮，剪了個小碎劉海，短短的很精神。他拿着手機左右看看，忍不住自了個拍，po到了朋友圈。

不一會就有一排人點贊，夾雜着不少誇獎。尹文也覺得不錯，忽然在密密麻麻的人裏看見了林言易。

老板：剪頭發了？挺帥啊。

尹文握着手機低低“靠”了一聲，抿着嘴不讓自己笑。

林言易送走了今天的顧客，和小王擊了個掌。他和小王交代了再招一個人，現在店裏這個狀态，總不能讓他和尹文一直當銷售。

今天簽了兩單，一單還是旅行拍攝，要去外地。店裏的事情就不那麽好交代，林言易本想屏蔽朋友圈所有的煩人精，後來想想也算了，于是他在微博和朋友圈PO出了柳依的那套雪景。

他沒有特地打上尹文的名字，也沒有配什麽文藝裝逼的文字。一切僅在畫面之中，林少出事之後的第一個關于攝影的朋友圈，很快就有一堆人的點贊和評價。

柳依過了一會，發來了微信：“林言易！你那套片子我在微博轉了，其他攝影師和我約片呢。”

“約呗。”林言易回她。

“不了不了，我這種十八線攀不起他們，林少什麽時候還互免創作，請第一個想起我！”

過了一會她又發了一條：“我還要小奶狗給我拍！”

林言易想了想，回道：“我下下周去外拍，你有空跟着麽，路費旅費自己出那種，我給你拍幾套。”

柳依秒回：“去。”

“十八線究竟是怎麽生存成你這樣的。”林言易回。

“一定要給自己套生存艱辛但艱苦奮鬥的人設嗎？”柳依回。

比林言易想得早，本來那些一到下午就開始活躍的群聊，這幾日都沉寂下去。林言易想想大約是拉了新的群組，便也不再在意，可是傍晚有個同他不是太熟的人給他發了條信息。

“林少，怎麽把老萬給打了啊？”

林言易看着這條信息，明白這件事萬幸大約是已經說出去了，連這種平日裏少來往的朋友都會問上一句，那其他和萬幸的共同好友估計都已經紛紛拉黑他表忠心了。

沒意思。

真真沒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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