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外之物

第2章 【一】

所謂一無所有。

是在本有的情況下，忽然發生變故，而後除了這條命之外的身外之物都一清二白了。

林言易遠遠站在馬路對面，看着工人把最後一件家具搬上皮卡。一個西裝革履的人拿着封條往門上一貼，兩條大白紙把所有都封在了裏面。

他蹲到地上點了一根煙，輕輕呼了出來。

住的好好的房子，居然被司法拍賣。

林言易把包裏的錢點了一下，東拼西湊的一捆百元鈔。他塞了塞，又摸出兩張信用卡，想着下月也沒人給自己還錢，叼着煙繼續翻。包裏除了錢，卡，還剩下一個高級酒店的房卡和無數莫名其妙的vip會員卡。

手機裏最後一條短信是，言言啊，爸媽對不起你。

林言易反複看着這句話，心想，有什麽對不起的。

大姑在爸媽告訴他家裏負債情況時的開場白是：“言言啊，錢都是身外之物。你爸爸現在不賭不嫖，只是生意失敗，總有一日會東山再起的，這些房子法院要拍賣也沒辦法。”

林言易沒有聽清後面的話，也不想聽清了。

他點開微信朋友圈的小紅點，看見自己的那些狐朋狗友們一如既往的曬旅行，曬包包，曬女友，曬車，po着今晚的聚會地點，竟才有種被抛棄了的感覺。

所謂一無所有。

他在自己的朋友圈寫了這句話，不一會下面便有了一排點贊回複。

十條裏有八條是問他怎麽了，還有兩條在哈哈哈。

林言易把煙給掐了，緩慢站起來動了動蹲麻的腿，左右望了一下，徑直向着前方走去。

“去他媽的身外之物！！”他邊走邊踹了一腳垃圾桶。

林少沒錢的第一天。

沒正兒八經找過工作，開了家入不敷出的小破攝影工作室，半個月不露一次臉的林言易破天荒地晃到了工作室門口，看見前臺小姑娘邊看劇邊在磕瓜子，他進門了也沒看見，林言易皺了皺眉頭，用手敲了敲前臺的臺面。

小姑娘才樂呵呵地擡頭，看見林言易臉色一下變了，刷地站起來：“林總！”

這聲叫得他舒坦了一些，緊接着問道：“其他人呢？”

“……出，出去外拍了。”

“哦？”林言易把她的ipad往旁一撥，在一堆零食和雜志下找了一個本冊，撣了撣上面的灰，看了一眼瑟瑟發抖的小姑娘，翻開，往她面前一攤：“這個月就接了三個單子，你告訴我外拍的是哪個？”

小姑娘一言不發，低着頭快哭了，林言易嘆了口氣，走進工作室裏屋。茶幾上不知道放了幾日沒收的，也不知是給客人喝還是自己喝的咖啡。走進工作室的棚裏，地上赫然倒了三個燈架，愣是沒人去扶一把。

還有散落一地的花瓣和背景紗，林言易本身心情煩躁，看見這幅光景，似乎心中壓着的火一下騰了起來。

他緩緩踱步到外面，看見小姑娘捧着手機在瘋狂發微信，林言易出了聲，聲音比自己想的還低沉冷靜：“打小報告呢。”

“沒，沒有林總，我喊，喊他們回來呢。”

“不用喊了。”林言易說，“不愛來上班就不來了，以前我是懶得管你們，現在我沒這資本了，你就跟他們說，我這給他們解雇了，賠償金照付。現在開始我不想看見他們了。”

小姑娘咽了咽口水，林言易繼續道：“你呢，你還想待就留着，給我把這收拾幹淨了。給我收拾出一個工作室的樣子來。”

“嗯……嗯嗯……”小姑娘說罷連忙跑到茶幾旁，把個茶杯收到了廚房。

林言易擡頭看了一圈，又嘆了一口氣：“小王，去發招聘啓事。”

“好，好好。”被吓得不輕的小姑娘又回到前臺，林言易覺得心裏空，想了想還是跟她一起忙活起來。把工作室裏的燈架搬好，散落滿地的東西歸好類，他拿出手機看了看，也才過了一個小時。

他慢悠悠走出門去，看見小王已經把招聘啓事打印好貼在了門上。非常輕薄又不顯眼的張白紙，林言易眯着眼看了會，把門一開。

“小王你來。”他招招手，小王不明所以從前臺跑出來，他手點點那招聘啓事：“你是不是故意用這張拉低我們整個工作室審美的，醜得一比的招聘啓事，來氣死你老板的？”

他說話面無表情，聲音也沒有起伏，小王反應了三秒才發現是在數落自己，一連三個對不起。

林言易把煙點上火，手在那白紙上點點：“這招聘啓事，招來一個人，今天這屋子我給你收拾。”

“……這，在招人嗎？”

林言易點着的手頓了頓，連小王都愣了一下，轉頭看去，後面站着一個高個子的男孩。林言易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小夥子長得不錯，幹淨清爽的頭發和衣着，背着一個大黑包，他叼着煙眯了眯眼：“……模特？”

男孩愣了愣，撓頭道：“不，不是，我看這招聘上說招實習生。你們是在招實習嗎？”

林言易把煙拿下來，說道：“嗯，是啊，實習生管飯，50一天，一周來三次。”

“我是學平面的，大三有實習課，你們能給我敲章嗎！敲章的話，我連實習工資都不要，我……”

“會攝影？”林言易挑了挑眉毛。

“我會。”男孩笑了一下。

“哦……會攝影不要，要會修圖的。”

“我也會！”男孩往前跨了一步，“我來不及找實習啦，你能不能收留我一下。”

林言易把煙往地上一扔，腳踩了一下，轉身推門進去。

男孩在後面撓了撓頭，不明所以，小王在旁邊道：“進來進來，林總要你了。”

林言易帶他到了棚裏，抱着手臂道：“你叫什麽？”

“尹文！”男孩答道。

林言易點點頭，讓他自己看看，尹言連忙跑過來：“你不看看我的作品嗎？”

“不用。”林言易看了他一眼，“我覺得你拍得再難看，也比我以前養得那群廢物拍得好。就算你拍不好，我也想辦法讓你拍好。”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你說不要實習費是真的？”

“嗯。”他點點頭。

“嗯，我也沒錢給你。”林言易揮揮手，“自己玩着吧，我們十點開門，八點下班，急着回家就早點回去，我晚上有事。”

他剛走出去，看見小王在對着那招聘啓事看着樂，他抱起手臂道：“等我收拾呢是吧。”

小王一看，連忙道：“不不不，老板我……我收拾。”

“嗯。”林言易滿意地點點頭，“一會自己下班吧，明天帶合同來給他辦入職。”

他拿起手機看看，拔掉了電話卡，連了店裏wifi後，微信瞬間進來許多微信。他随手翻了翻，點開了一個。

——大佬，你別不開機啊

——大佬！！大哥！！林少！！

——事情我聽說了，哎，你別想不開啊！晚上我去找你行不？

林言易嘆了口氣，轉身對小王說：“手機借我一下。”

“诶！好！”小王把手機往往林言易手中一遞，林言易皺了皺眉頭：“你別一驚一乍的……我又不吃了你，你把外面收拾就得了，裏面讓那個實習生收拾。”

他往小王手機按了一通，對面嘟了一聲後被迅速接起。

“喂。”

“孫資旬。”林言易說，“是我。”

“……林少啊！！”孫資旬叫了一聲，“你在哪裏？你還好嗎？”

“你不來接我嗎？我在店裏。”

“好！接來我家，還是找個別地兒？你晚上有地兒睡嗎？有錢吃飯嗎？”

“你能閉嘴嗎。”林言易打斷他，“接我找個地吃飯吧，我快餓死了。”

“啊……”孫資旬真的吸了吸鼻子，“大佬，你，一夜之間真的那麽慘啊。”

“……嗯，對，餓好幾頓了。”林言易往嘴裏送了根煙，“你敢把我的坐标報出去，以後我見你一次打你一頓。”

“哎喲，不敢。你等着我來接你。”

林言易挂了電話，把手機還給小王。想了想，轉頭對裏面喊道：“那個小孩，你過來。”

尹文探了頭出來：“叫我嗎？”

“幫我個忙，出去買床被褥和枕頭。”林言易從包裏數了一千塊給他，“還要個牙刷毛巾浴巾，沐浴露洗發露牙膏，其他想起來我再說，夠嗎？”

尹文低下頭看着那錢，小王在旁邊道：“林總，晚上住這裏啊。”

“嗯，無家可歸，離家出走。”林言易随便答道。

“啊？”嗅到八卦的小王把手往前臺一撐，全然忘了之前是怎麽瑟瑟發抖的樣子，“和家裏什麽事兒啊？”

林言易想了想，面無表情地對她道：“……出櫃。”

整個空間沒人說話，連尹文拿着錢的手都一抖。林言易笑了笑，剛想說什麽，聽見門外從街那邊傳來的轟鳴聲，他扶了扶額頭，孫資旬那孫子開着他的小牛就這麽大大咧咧往他的店來了。

被這轟鳴聲吸引的還有小王和尹文，他倆還沒在出櫃這兩個字中回過神來，林言易指了指對面  馬路瞬間轟鳴過去的紅色騷氣小牛說：“看見沒，來接我的。”

“……林總，想不到你和孫總……”小王顫抖地拿起茶杯，喝了口水，“……祝福你們。”

林言易冷笑一聲：“謝謝。”

孫資旬的車停到了隔壁停車場，他獨自一人走過來的。看見林言易站在門口抽煙，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林少，你沒事兒吧。”

“有事兒啊。”林言易噴了口眼，眯眼看他，“走啊，開着你的騷氣小牛帶我吃飯去。”

店裏，尹文把錢塞進包裏，看着小王：“老板他，他是……”

小王一聽就樂了：“是啥啊，那是老板好朋友。老板的愛好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你要在這工作啊，就得習慣一下。”

“哦。”尹文也跟着笑起來了，“我們老板這麽有意思啊！我看他頭發快到肩膀了，一看就是個藝術家！這裏的樣片都是老板拍的吧，好厲害啊，裏面器材也好厲害啊……”

“打住。”小王推了推他，“我發現你話很多啊。”

尹文撓了撓頭：“嗯，我有點唠叨……我憋不住。”

“拿着錢去買東西吧，趕緊趕緊。”

“好嘞。”

尹文走到門口，恰好林言易還沒走，他叼着煙擡眼看了一眼尹文：“你去對街那個家居店買，我想來想去一千塊不夠，你加我微信吧，不夠我給你轉。”

尹文點點頭，掏了手機出來，掃了林言易的二維碼。林言易沖他點點頭示意他走吧，尹文才邁着大長腿走，孫資旬在後面感嘆：“你哪裏找了個小帥哥模特？”

“哦？我也覺得挺帥的。”林言易笑笑，“走了，孫子。”

……

孫子旬的小牛拉風，往市區一開，街道兩邊的人都對他行注目禮，還有拿着手機拍的。孫資旬得意地轟了兩腳油門，但一看見在旁沉默的林言易，忍不住道：“唉，有什麽想不開的啊，你想裝逼，哥車庫裏的車你大把拿去開，沒錢了跟哥開口，你爸媽和你人好好的就行了，錢都是身外之物啊。”

“這是我這兩天來第三個人同我講‘身外之物’這個詞。”林言易說，“你們說好的是吧。”

“說好什麽啊？”

“說好給我找不痛快。”

“唉，那我不說了行吧。想吃啥，中餐西餐日料東南亞菜，你說。”孫資旬說，“你看你不也沒事兒嘛，出了點事兒我包養你，你都不用和我小情人似的，你給我捶腿就行了。”

“啊喲喂。”林言易面無表情地挑眉，“讓我給你捶腿，比花錢找小情人爽多了吧。”

兩人決定吃個火鍋。

鬧市區的一家火鍋店，平日裏大排長龍，孫資旬找人插了個隊要了個包間，兩人才順順利利坐進去。林言易接了菜單要了個鴛鴦，胡亂點了通鴨腸毛肚黃喉酥肉還有各種羊肉牛肉，要了兩瓶啤酒，在暖氣開着的小包房裏，林言易脫了長風衣，窩在沙發座裏發愣。

孫資旬一屁股挪到他旁邊，拍拍他肩膀：“林言易啊。”

“嗯。”

“林少。”

“嗯。”

“林寶寶。”

“……”

“沒事兒的嗷。”

“嗯。”林言易閉了閉眼，“我知道，我也沒啥不能接受的。我估計還是因為我衣兜裏有錢，等哪天花完了，就有滅頂之災的效果了。”

“你不夠問我借。”孫資旬說，“我不要利息。”

林言易沒說話，孫資旬也知道他什麽意思：“好吧，我知道你不會這麽幹。你這人從小就倔得牛脾氣，看人也拽得二五八萬似的，你知道我們那票朋友知道你的事兒後，多少人樂的看熱鬧呢。”

“我就是知道我才煩。”林言易看服務生把盤子碼好，自顧自夾了一片毛肚去燙，“你也不用跟我混太近。”

一大票人等着落井下石呢。

孫資旬這人從小和他一起長大，對他真如兄弟一般走心，和別的狐朋狗友不一樣，出了事情後也第一時間能想到他，林言易其實心裏是感激的，但又不想讓他因為自己的事情同其他人生分了，他把燙了七八下的毛肚往孫資旬碗裏一扔：“我這陣子肯定沒法去找我爸了，我也不想被什麽人接濟。以前的生意可以拾起來，但做得怎樣，說實話我沒信心。”

“林少，你那麽聰明，沒啥不行的。”孫資旬拍拍他肩膀，那啤酒瓶碰了一下他的啤酒瓶，“來啊，走一個。”

林言易和他碰了一下，一口氣喝了大半瓶，打了個嗝，渾身又暖烘烘地。孫資旬給他涮着肉，繼續展望一下未來：“我看你最好什麽也別管，自己先過着自己日子。你爸媽那邊兒啊，你也想不出辦法來，他們有自己辦法能逃出去丢你一個人，我看你也不用太擔心他們。”

“嗯，我有數。”林言易點點頭。

“行吧，我也知道你有數。你有事兒和我說，這陣子我也忙，但是能照顧點我肯定照顧啊，你也別什麽事情自己一個人抗嘛，啊對了！”孫資旬一拍大腿，“明天我讓人給你開輛車來。”

“我不要。”林言易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孫資旬啧了一聲：“別和我倔強啊，我開個我最爛的車！你跑攝影沒個車怎麽跑啊。這不算接濟。”

林言易沒有出聲了，默默看着那一鍋煮得沸騰的火鍋發呆，孫資旬捅了他一下：“吃菜，喝酒。”

兩人聊着有的沒的，也聊到快十點。孫資旬是沒法開車了，找人去把他的車開走，打車回去。

“真不去我那邊住啊。”

“不去，影響你性生活。”

“你這斷句能斷得靠譜點嗎？”孫資旬啧了一聲，揮手招了一輛，讓林言易上車：“去吧，到了給我微信。”

“嗯。”林言易點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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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章拆了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