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莫道桑的眼中,少見得出現了一絲迷茫,只不過很快就變回了狠戾的樣子。
溫瓊華上次被傷到後就決定不再妄動的心也跟着泛起了疼,他明明說要一直保護他的,又怎麽能怪他呢,想他們初見的時候,這個人是那樣溫雅潇灑,他有着那樣心懷天下的抱負,誰能想到他有一天會變得這樣狼狽,看他害怕的樣子,怕是連自己還有着縱橫天下的武功都已經全想不起了吧。
他來之前稍微查了查,這人在這裏待了近七日了,卻不敢離開一步不敢出一聲,他到底想到了什麽才會這樣。
他真的該馬上就來的,何苦為了那些明面上的規矩害他多等了這麽久,大不了便是被罰入刑堂一趟。
又不會真的比現在還痛。
他本以為很多年前的那一夜就足夠他絕望了,沒想到還是太過年輕。
溫瓊華從懷裏拿了個紙包出來,揭開便有一陣香氣撲鼻,他輕輕地遞過去,盡量讓語氣放緩些,說:“駿惠,餓了吧,這裏有你愛吃的肉包,還熱着呢,快吃吧。”
莫道桑這下不是裝的了,對食物的渴求甚至讓他真的有了一瞬間失控,尤其那包子一個就有他拳頭那麽大,瞧着就松軟噴香一定很好吃,然後,他保持着面上的狂熱腦海迅速冷靜下來,用最快的動作将那個油紙包奪了過來縮在椅子角,咬了一口後一邊咀嚼一邊用一臉戒備地望着溫瓊華。
溫瓊華溫和的面龐終于因為痛苦扭曲了一瞬,但又怕吓着這個時候的莫道桑,于是硬生生壓了回來,于是臉上的表情就別提有多僵硬了。
但莫道桑啃着包子的時候仍然覺得他很好看。
“駿惠,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溫瓊華這麽說着的時候,人也在慢慢走近着。
莫道桑大半個包子下了肚,演戲的力氣也多了不少,臉上随着他的靠近越發得兇狠起來,卻自始至終一個音都沒發出來。
到了一個覺得莫道桑暫時無法忍受的距離,溫瓊華停了下來,然後慢慢将手伸了出去:“駿惠。”
手越發靠近,氣氛也一下變得近乎凝滞起來,莫道桑就那麽盯着那只手,竟然連包子都不再咬。
然而,當那手終于貼到了莫道桑脖頸上的青筋上時,他的抗拒卻突然就撤了下去,滿臉驚惶動都不敢動彈,只身體無休無止地顫抖。
他抖得溫瓊華也跟着顫了顫,然後,溫瓊華終于等不下去了,直接就将這個人保持着這種不方便的姿勢抱進了懷裏。
手指穿梭進他的發裏,貼着頭皮一下一下安撫着他。
小嚴子都有些佩服自家宿主大人的下限了,但為了不打擾宿主大人演技的發揮還是靜靜地閉了嘴。
莫道桑則是不在乎自家小系統在想些什麽,畢竟在他看來,他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讓這個已經心死只知道贖罪的左使大人慢慢找回感情,再經歷些大起大落重新活過來,也只有他有了足夠強烈的念想,之後被林聞天調出去才更容易活下來。
然後才能幫到他,莫道桑表示自己又救人又救己真的是算非常良心的人了。
誠然,溫瓊華雖然一直處事幹練分毫不亂,但是他确實已經心死,也是因為心死,所以無論發生什麽他都能摒棄雜念去思考,才從不會出錯。
即使死亡,對他也沒什麽影響,一旦面前沒了莫道桑,他連掙紮都不會有。
莫道桑想原本書裏的溫瓊華大概就是這樣死去的。
能讓他稍微有些觸動的,也就只有莫道桑了,比如莫道桑死了,他大概會習慣地思考一會兒,然後平平靜靜地自刎。
所以單純的刺激還不夠,需要先喚醒他再打擊一次,最後再好好安慰一下他順便讓他悔恨,他才能真正找回活着的感覺。
比如上上次,莫道桑如他所希望的恢複了,再比如上次,本以為可以厮守卻被戲弄一番後傷了,再比如這次,莫道桑瘋了。
适時地給些甜頭的道理莫道桑是很懂的,盡管不習慣和男人摟摟抱抱,但穿進這種書裏,即使真的要做他也有了心理準備。
畢竟并不是特別反感甚至對這種行為他還是帶着些好奇的,沒有節操的莫道桑表示簡直毫無壓力,于是他的顫抖也就慢慢平複了下來,繼而怯怯地擡起頭,看了這人一眼再迅速收回。
只不過莫道桑大概是忘了自己現在這副尊榮,雖然也算我見猶憐,但和那雙猩紅的眸子對視,并沒有幾個人做得到。
好在溫瓊華天生定力十足,才沒有變了臉色,只放輕了抱着他的力道,說:“駿惠,不餓了?”
莫道桑餓到快沒有知覺的肚子被剛剛的大半個包子喚醒,此刻很及時地響了起來,于是他更靜了。
溫瓊華說:“要跟我走嗎?我帶駿惠去吃東西。”他從這個地方猜到莫道桑受得是些什麽刺激,于是更想讓他離開。
只不過沒想到當年他不受影響,卻在修了魔功大成心志稍複之後,因為那件事變成了這個樣子。
也是,畢竟最難過的,從來都是這個可憐人。
“血。”沙啞的嗓音,就像有些不習慣說話一樣,話音還穩定不下來。
“你,是,令儀的父親嗎?”像是逼着自己在說話一樣,每說一個字莫道桑的身體都克制不住在痙攣,“對不起,帶,帶他走,帶他走,帶他走,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不想的,我,我很難受,頭很疼,很吵。”到了最後,幾乎是在語無倫次地喃喃自語了。
溫瓊華于是明白了,大概莫道桑現在眼裏所能看見的這座大殿,仍是十一年前的景象,那時的他還只是個年方十二的少年,和自己制造的地獄一起待了足足七日,過于害怕會這樣表現也就解釋得通了。
最後,原本面對魔功的種種摧殘仍心志磊落的少年便生生變成了這樣的驚弓之鳥。
溫瓊華于是強硬地将他抱起,才發現入手的分量并沒有看上去那麽重,好像一不小心就會飄走,他不禁又緊了緊手,耐心哄着:“駿惠不怕啊,我們出去。”
莫道桑在這個時候終于表達了自己見到他之後的第一個意願,雖然語氣那麽錯亂那麽微弱身體又開始抖,但裏面的意思是不容置疑的,他說:“我不走。”
因為是自己的罪孽,他不允許自己躲避,滿殿鮮血,可怕的斷肢殘臂,他就這麽日日看着對着,或許也就只有這樣的折磨會讓他自己好受一些了。
“帶令儀走。”最後這一句,更是像風中的蠟燭,稍不留神,就徹底熄了。
溫瓊華不知道自己竟是還會流淚的,當淚水打在面前人青筋虬結的脖頸上讓莫道桑像被燙到一樣開始掙紮時,他才擡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一片濕潤。
他雖然自責,卻也無時不刻怪着他,怪他為什麽如此輕易就舍了過去,卻忘了他根本就是身不由已。
這人滿心滿眼想着的,即使過了十年,仍是只有那麽一件事,無論如何,送他離開。
于是記憶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山前,還不習慣穿黑衣的少年一邊跟他抱怨着這衣服難看一邊獻寶地跟他說。
“令儀,我感覺自己要突破了,老家夥答應我只要我修過三重,我就可以進藥廬一趟了,放心,這回我一定将解藥拿出來,然後,你就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他當時說了什麽,好像是,我會陪着你,一直。
真是諷刺,明明就是因為自己被喂了藥,駿惠才開始練那個魔功的。
他卻出于道義給自己戴上了這麽漂亮的一個枷鎖。
莫道桑于是一臉灑脫摟住了他:“令儀,不必擔心,老家夥身體不太好,估計沒幾年好活了,等我登位,我便去找你。”看着自己應該是不放心吧,他又說,“但是,你離開也是有任務的啊,你要在我登位之前找到自己的家,你也知道我家全被那老家夥殺幹淨了,不能再收留你了,到時候你找不到家我們都沒地方去,”像是糾結到了麻煩的地方,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算了我到時候順點東西下山吧,雖然我根本不想帶走這裏的任何一個東西,但是,吃的用的還是要令儀你負責啊,這些東西是我留着,給我們以後救命的錢。”
以後,多麽美好的一個詞啊,他居然當真了。
懷裏的人掙紮得越發狠了,盡管那一個動作都只會讓沒有力氣的他感覺到近乎窒息的空白,他卻完全不在意。
溫瓊華實在受不了,劈着他的頸側将人劈暈了過去。
他不禁在想,駿惠恢複了的這些天,是不是一直受着這樣可怕回憶的侵擾,于是又不由想到了這次出關後的第一夜,将自己劈暈過去後睡在他身上的人。
那時候,他到底在想什麽。
腳步逐漸在空曠的大殿裏傳開,碎了一地的夜明珠将他背後的鎏金龍壁照得蒙上一層暗色的光。
彼此看不清了眉眼。
往外望去,目之所及一片漆黑,辨不清來的方向。
風從黑暗中迅猛而來,穿發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