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尾聲
尾聲
天色陰郁,昏沉不定。外頭的雨越下越大了。雨勢急促,雨水兜頭直澆,雨滴撲簌簌地砸到路面上,地上全是一條條流淌的河。
沉悶的五月,滿城風雨。
“姑娘,快醒醒,到了!”
穆惜顏隐約聽到一個渾厚有力的男聲,應該來自于一個中年男人。
她感覺有人在輕輕推她,不斷搖晃着她的肩膀。
夢境渾渾噩噩,支離破碎,開始變得越來越模糊。
“先生!”她的嘴裏不禁發出一聲呓語,然後整個人徹底醒了過來。
醒來那刻整個人好一陣混沌,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雙頰幹巴巴的,一雙眼睛也是酸澀難耐,眼角還殘存着幾滴眼淚。
她一伸手去抹,眼淚瞬間滾落下來,順着臉頰往下滑,徑直砸在手背上,冰冷的觸感當即蔓延開來,爬滿四肢百骸。
她渾身一顫。
她怎麽哭了呢?
她可是從不曾輕易落淚的人吶!
穆惜顏的腦子暈得厲害,頭痛欲裂,隐隐作痛。
她不是已經死了嗎?這是在哪裏?難道這是在天堂?
她四下打量,發現自己是在一輛出租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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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麽會出現在出租車裏?
第一個撞入她眼睛的就是一張古銅色滄桑的中年男人的臉。對方搓着手,笑呵呵地開口:“姑娘,機場到了,趕緊下車吧!”
穆惜顏:“……”
“機場?!”她渾身一震,面露詫異,忙不得不可思議地追問:“什麽機場?我這是在哪兒啊?”
司機師傅笑吟吟地說:“青陵機場到了。你這姑娘睡懵了吧?一上車就開始睡,都睡了一路了。一共五十五塊,你是微信還是支付寶吶?”
穆惜顏:“……”
穆惜顏擡頭仔細打量了司機師傅兩眼,她終于認出他來了。她記得很清楚從沈輕暖家離開打車去青陵機場,當時的出租車司機就是眼前這位中年大叔。
她一下子就慌了,後脊背涼嗖嗖的,直冒冷汗。
為什麽會這樣?太不對勁了吧!
她不敢耽擱,趕緊摁亮手機,屏幕上方顯示的時間是2018年5月3日,星期四,下午四點二十八分。
她發現自己還穿着同一套衣服,雪紡衫搭配小西裝褲,還背着同一個黑色的雙肩包。
“嘩啦”一聲脆響,她手忙腳亂地拉開了雙肩包的拉鏈,一應物品都在,一件不少。包裏安靜地躺着一只精致的木盒子,那是沈輕寒生前最喜歡的一支鋼筆。派克十年前的老款式,在今天看來依舊十分經典。
這支筆是沈輕暖暫時借給她,讓她當做紀錄片的素材的。
穆惜顏徹底蒙圈了。
她渾渾噩噩的付了車錢,跌跌撞撞地下了車。
她拖着行李箱快速走進機場的星巴克,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現在急需找個地方坐下來冷靜地捋一捋思路。
她趕緊登錄微博。
熱搜榜上刺喇喇挂着她的名字,無比醒目。
有人扒她去年上映的作品《水源之上》抄襲吳遠山導演早年的作品《黃河邊》。現在全網的風向幾乎一邊倒,全部都在支持吳導。只有她的一些粉絲還在頑強地抵抗着,孜孜不倦地替她澄清,為她搖旗吶喊。
鍵盤俠們似乎并不打算放過她,他們正在不斷攻擊她,似乎要将她釘在恥辱柱上大卸八塊。
她又點開了手機通訊錄。她和好友謝思依,和助理崔沐沐的通話記錄也都還在手機裏,清楚地記錄了通話時間,以及時長。
以上種種,紋絲不變。
她又回到了原點,一切都沒有任何偏差。
或許應該說她始終都沒有離開過,她只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匪夷所思的夢。更确切的說是一個有關沈輕寒的夢。
穆惜顏忍不住抱緊發涼的雙臂,嘴角不自覺流露出幾絲涼薄的微笑。她不知道這是不是老天爺在跟她開了個大玩笑。
她以為自己遇上了心愛之人,刻骨銘心地愛過一場,這點她深信不疑。殊不知到頭來不過就是一場夢。
夢醒了她仍在原地踏步,什麽都沒有得到。
她一個人在星巴克坐了半個多小時,然後去辦理登機牌,托運行李。
很快又到點登機。
兩個小時以後,飛機安全降落橫桑機場。
穆惜顏推着行李箱出來,好閨蜜早早就來接機了。
她一見到謝思依就給了好友一個大大的熊抱,哽咽道:“依依,我想你了。”
謝思依不甚惶恐,特嫌棄地說:“得了吧你,就去了青陵一天,想我個毛線啊你!”
謝思依自然不懂穆惜顏心中的百轉千回。好閨蜜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往停車場走去。
兩個姑娘并排走在一起,謝思依催促道:“咱們趕緊回去,沐沐他們還在工作室等着,必須開個緊急會議好好商量一下這件事該怎麽解決。媽的,對方明顯是有備而來,就是看不得你紅,氣死老娘了!”
“我已經讓沐沐去聯系吳導了。吳導現在正在大西北拍戲,也不知道能不能聯系得上。這是得趕緊解決了才好,不然越拖越嚴重,對你也就越不利……”
謝思依喋喋不休,在穆惜顏耳旁說個不停。
穆惜顏的內心一片平靜。像是經歷過一場疾風驟雨,風暴過後,世界重歸寧靜,一切都塵埃落定。
可是她知道她再也回不去了。她這輩子都繞不開沈輕寒這個男人了。
***
堰山大橋的紀錄片穆惜顏多方收集資料,凡事親力親為,細致入微,足足籌備了一年。
經過各部門協商,這部片子被命名為《橋魂》。
《橋魂》定檔于2019年5月14日。
《橋魂》上映前半個月,青陵發生了一件大事。
ZJ二司項目部總經理黎元朗因涉嫌受賄而被檢方拘留調查。
黎元朗一倒,ZJ好幾個老臣緊接着就倒臺了。
此事一出,嘩然一片,舉國震驚。
穆惜顏從電視上看到這些消息,毫不意外。
——
在2019年5月14日,《橋魂》正式上映。這一天同時也是沈輕寒先生的忌日。
首映當天,場場滿座,票房一路飙升,碾壓同期好幾個大IP,大制作。
穆惜顏包了專場,一個人坐在空曠的電影院裏看這部片子。
片子的基調很平和,娓娓道來。
她靜靜地盯着屏幕。片子裏很快就出現了一則訃告。
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裏是一個非常年輕的男人,一頭烏黑利落的短發,白襯衫規整素淨,眉目清冷,面容清俊。
十年前,那是穆惜顏第一次見到沈輕寒,隔着一方模糊不清的電視屏幕,隔着一張黑白照片,同時也隔着生死。
照片下方寫着一行醒目的大字——
訃告:「沉痛悼念沈輕寒同志。原青陵道橋院院士,著名橋梁設計師沈輕寒同志于2008年5月14日晚在青陵逝世,享年三十二歲……」
看到照片上的年輕男人,穆惜顏的整顆心髒下意識難以遏制地劇烈抽痛了幾下,疼得厲害。
原以為早已接受了現實,理應平靜。卻依然會忍不住心痛。這仿佛就是她的本能,不受控制。
十年前她透過一方模糊不清的電視屏幕看到這則訃告,看到沈輕寒的這張照片,他們之間隔着生死。
十年後她透過巨大的電影幕布看到這則訃告,看到沈輕寒的這張照片,他們之間仍舊隔着生死。
十年光陰輪轉,大夢經年一場,他們之間依然隔着生死。生死始終橫亘在兩人之間,像是一道沉重的魔咒,他過不來,她也垮不過去。他是沈輕寒,她是穆惜顏,他是他,她是她,從無交集。
片子播放到最後,屏幕上方緩慢地出現了兩行簡短醒目的文字,字字發人深思——
“橋是有橋魂的。有些人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願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電影落幕,偌大的電影院恢複沉寂。
整個空間空蕩冷清,似乎有冷風悄悄灌入,吹得穆惜顏後背直發冷。
她感受到了一股刺入骨髓的宿命的寒涼。
不知不覺,穆惜顏早已淚流滿面。
她不動聲色地離開了電影院。
外面的世界陽光燦爛,雲淡風輕,美好而純粹。
平整寬闊的大馬路上車水馬龍,行人來來往往不斷。所有人都在低頭趕路,步履匆匆。
她知道,終其一生她都找不到第二個像桃源山那樣美好的地方了。那是一片淨土,也是一片樂土,遠離塵世的喧嚣,獨享無數寂靜。
靜寂之地,風平浪靜,鮮花繁盛。
而她腳踩的這塊土地它是城市,也是塵世,熙熙攘攘,繁華嘈雜。它是我們賴以生存的環境,也是我們的枷鎖,從始至終都無法掙脫。
我們每個人似乎都活得很累,拼盡全力能夠做到的也僅僅只是活着。
穆惜顏一個人開車去了堰山大橋。
她從橋頭一直走到橋尾,撫摸過每一根燈柱。在最中間有沈輕寒親筆提名的地方停了下來。
她輕輕摸着那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覺得自己真正圓滿了。
再擡頭,她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張清俊熟悉的臉龐。
年輕的男人身穿白襯衫,蓄着一頭烏黑利落的短發,身材颀長,眉目舒朗,表情溫柔。
他就站在不遠處。那張一模一樣的臉,絲毫未變,一如當初。
他的一雙眼睛總是格外的平靜深邃,宛如一片沼澤,神秘莫測,惹人探究。
在這片沼澤的背後,她有幸瞥見了一片靜寂之地。
他有過絕望,有過失控,有過狠厲,卻始終溫柔。
穆惜顏遠遠地望着他,表情動容。
兩人站在橋上,身側車來車往,川流不息。橋下江水澄澈,碧波蕩漾。
他們相視一笑。
這一天,風很輕,太陽很明媚,橋很堅固,隧道很光明,她很開心。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