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4座橋
第64座橋
穆惜顏一直都記得她的沈先生離開糖水鎮那天,天空飄着蒙蒙細雨,煙雨江南,朦胧詩意。
喬林坐在車裏等他。他站在車外和她道別,眉眼溫和,表情沉靜。
他的一雙眼睛總是格外的平靜深邃,宛如一片沼澤,神秘莫測,惹人探究。
在這片沼澤的背後,她有幸瞥見了一片靜寂之地。
他有過絕望,有過失控,有過狠厲,卻始終溫柔。
男人的身材俊秀挺拔,如松如柏。微風輕輕卷起他的衣角,陽光一閃而過。
她伸手去抱他,他把她納入懷裏,她的下巴抵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她親口聽到他說:“等我回來。”
她笑着說好,滿心滿眼都是他。她一直都堅定不移地相信他會回來的,他不過就是去監督一個項目,等項目結束了,他也就回來了。
她一直在等着他回來。
就在不久前,他還給她打過電話,說他馬上就坐車去颍川縣城了,從縣城坐火車去宛丘,再從宛丘坐飛機飛青陵。他說他們馬上就可以見面了。她說他要去機場接她。她等不及要和他見面了。
透過手機,他的聲音仍舊是那麽的清潤愉悅,低沉的,清脆的,像是雨滴敲打在芭蕉葉上,好聽得不得了。
為什麽不過短短的幾個小時以後,他就出事了呢?
穆惜顏馬不停蹄地趕去颍川,迎接她的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她心愛的男人就躺在輪床上,全身蓋着白布,早就失去了體溫,一動不動。
她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她根本就無法接受這一切。身體難以遏制地在不斷顫抖,整個人不受控制,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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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輕暖和許秋緊緊扶住她的肩膀,她們淚流滿面,哭着安慰她:“顏姐,你要挺住啊!”
她怎麽可能挺得住!她不可能挺得住的!
沈輕寒不僅僅是她最最心愛的男人,他還是她的命,是她的執念,是她這輩子都無法割舍的人。他走了,她絕對不會獨活。沒有他的日子,她一天都活不下去。
醫院就是一個生死場,每時每刻都在上演着一出出生離死別。
生死場特有的濃郁的消毒水的味道,讓穆惜顏的胃裏翻江倒海,直作嘔。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面色慘白如紙,絲毫不見血色。頭頂照明燈源源不斷地射出刺眼的光線,刺得她的一雙眼睛酸疼不已,幾乎都睜不開。
她的一雙腿直發軟,根本就站不住。她用力扶住輪床,勉強支撐自己站起來。她的雙手一直在發抖,拼盡全力才将那塊白布掀開。
白布之下蓋着是沈輕寒,他早就已經沒有了體溫,雙目緊閉,不會哭也不會笑。
他永遠地閉上了眼睛。那片沼澤再也見不到了。
“先生……先生……”她捧住他的臉,哆哆嗦嗦地開口:“先生你怎麽睡着了呀?你不能睡在這裏的,會感冒的呀!”
她伸手去扶他的身體,“來,我帶你回家!”
她的沈先生已經徹底睡着了,再也給不了她任何回應。
他的手,他的臉,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是熱的。哪怕一點點的餘溫都沒有。冷冰冰的,震得她指尖直發顫。
她自說自話:“我已經跟我爸爸說了,他說他有時間,咱們明天就去見他。你不是說要娶我嗎?我媽那關你是過了,可你還得過我爸那關。未來老丈人你是必須要去見的是不是?你別害怕,我陪你一起去。我爸那人就是紙老虎。面上兇,其實心特別軟,一戳就破。你肯定可以輕輕松松過關的。”
“我媽早就盼着我結婚了。她老煩我了,一點我不想繼續養我了。所以你來養我好不好?”
她始終都很平靜,平靜得過了頭,甚至眼淚都沒有掉一滴。
喬林等人想過她會爆發,會歇斯底裏。可是沒有。她太平靜了,這樣反而更讓人擔憂。
“嫂子,你哭出來好不好?哭出來就好了!我求你哭出來吧。”沈輕暖摟住她肩膀,眼淚撲簌簌滾落,順着臉頰一直流到手背上,熱度灼人。
不怕哭,就怕心痛到極致,哭都哭不出來。
穆惜顏已經麻木了,她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沈輕暖的話她置若罔聞,依然自言自語。
“先生,你肯定還不知道吧。前兩天知秋把七喜給我送到家裏了。這孩子和我家那只大喵天天打架,水火不容。大喵那丫頭太壞了,七喜的毛都被它薅掉了。這兩家夥太好笑了,成天給我找樂子。等你回去看到它們倆,你鐵定會被它們給逗笑的……”
“先生,我說過要來接你的,我沒有食言。我這就帶你回家哈!”
“咳咳咳!”穆惜顏劇烈地咳嗽了幾聲,鮮紅的液體從她嘴裏噴出來,濺得到處都是。
“嫂子!”
“顏姐!”
衆人大驚失色,面色大變。
“先生……我這就帶你回家……咳咳咳……”她又猛地咳嗽起來,血吐得更多了。
她只感覺到眼前一黑,然後整個人一下子就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醫生!”
“醫生!”
“醫生快來!”
“醫生在哪兒?快過來,有人吐血了!”
一票人手忙腳亂,頓時亂作一團。
——
再有意識,天已經黑了。
穆惜顏躺在病床上,她還輸着液,藥水在輸液器裏一滴一滴有節奏地流動。
病房裏安靜地出奇。
“顏顏,你醒啦?”一聽到她的動靜,謝思依驚喜萬分。
“依依,你怎麽來了?”穆惜顏虛弱地開口。
謝思依:“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我能不來麽!”
“我這是在哪兒?”
“你在病房裏,剛剛你暈倒了,可把我們吓壞了。”
“沈輕寒呢?我想見他。”
“顏顏,你要振作起來,沈輕寒沒了。”
“不,他還在!我能感受到她就在我身邊。”年輕的女人表情溫柔,無比平靜。
“顏顏……”謝思依痛苦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很清楚此時此刻任何言語都會顯得蒼白無力,勸說和安慰則更是廉價。
“顏顏,你餓不餓?你想吃什麽?我讓他們去買。”謝思依試圖轉移穆惜顏的注意力。
穆惜顏搖了搖頭,“我不餓。”
“喝粥好不好?你一天都沒吃東西,多少吃點。我讓許秋去買。”
說着就出了病房。
喬林去處理喬若生的後事去了,許秋在病房外候着。
謝思依讓許秋去給穆惜顏買粥。
沈輕暖則領着一個年輕的女人走了過來。這個女人的懷裏還抱着一個可愛的小寶寶,一雙烏黑有神的大眼睛滴溜溜打轉,看什麽都覺得好奇。
沈輕暖對謝思依說:“這位女士想跟嫂子說句話。”
謝思依不明所以,忙問:“她是?”
沈輕暖:“哥哥出事的時候她們母女也在事故現場,是哥哥救的她們。”
謝思依這才點頭,“跟我進來吧。”
謝思依把人帶進病房。
病房裏沒有開燈,光線昏沉沉的,穆惜顏就靠在床頭,面容沉寂,眼神暗淡無光。
剛才燈還亮着的,這會兒就黑了,肯定是穆惜顏關的。
謝思依不解地問:“顏顏你怎麽不開燈?這黑黢黢的,看都看不清楚。”
說着就把病房的燈給打開了。
“別開燈!”穆惜顏大喊一聲。
她只覺得光線刺眼,她下意識伸手去擋。
謝思依:“太黑了,看不見!”
穆惜顏:“不能開燈,我在和先生說悄悄話。”
謝思依:“……”
不過短短幾個小時,穆惜顏就已經變得神神叨叨了。
謝思依大驚失色,“顏顏你別吓我啊!你這是怎麽了?說什麽胡話啊!”
穆惜顏對好友的話充耳不聞,她注意到了站在謝思依身後的那對母女。
“好漂亮的小寶寶啊!”她發出驚嘆。
小家夥咬着自己的手指頭,沖着穆惜顏咯咯直笑,奶聲奶氣地說:“姨姨,姨姨……”
“好可愛啊!”穆惜顏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被萌化了。
謝思依這才想起這對母女,忙對好友說:“顏顏,她們有話對你說。”
“你是?”穆惜顏面露詫異,她并不認識眼前的這對母女。
年輕的女人抱着孩子,給穆惜顏深深地鞠躬,“穆小姐你好,我是來道謝的。”
“跟我道謝?”穆惜顏更納悶了。
謝思依退出病房,“你們先聊,我就在外面,有事喊我。”
謝思依離開病房以後,年輕的女人這才慢騰騰地開口:“喬先生是個好人,當時大家的車都停在十字路口等紅燈,我的車是第一輛,喬先生的車停在我後面。我在跟寶寶說話,逗她開心,根本就沒注意到前面有輛大貨車沖過來了。大貨車剎車失靈了,又是從坡上沖下來,速度特別快,根本就控制不住。喬先生本來可以避開的,但是為了救我們母女他把車開到了我的前面……喬先生是個好人……對不起,是我們害了他……他還這麽年輕……”
女人說着說着就掩面而泣,音色嘶啞。
穆惜顏靜靠在床頭,木讷地聽着這一切。她一直在看女人懷裏的小寶寶。小家夥一點都不怕生,只知道沖着她笑。一邊笑,一邊口齒不清地喊着“姨姨”,“姨姨”。
女人流着眼淚從包裏翻出一張銀.行.卡,捏在手心裏,輕聲說:“穆小姐,這裏面是五十萬,密碼是123456,我們家也不富裕,這是我們夫妻所有的存款,用來感謝喬先生的救命之恩。我知道這些錢不多,比起喬先生,根本就微不足道,也換不來喬先生的一條命。但是我們實在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來了,希望你能收下。”
穆惜顏只顧看着小寶寶。小孩子的笑容太過治愈,根本就讓人沒有抵抗力。
“把錢拿回去吧,我不會收的。先生救你們不會有所圖的。他的身價遠比這五十萬要值錢。生命從來就不能用金錢來衡量。他的善良是揉進骨血裏的,是與生俱來的。不管那一刻出現在現場的是誰,他都會奮不顧身地沖出去救人。”
她看着小孩子天真無邪的笑容,忍不住在想:先生看到這孩子時,肯定想到了她。
——
女人帶着孩子離開以後,喬林進了病房。他給穆惜顏帶來了喬若生的手機。
喬林說:“這是我在事故現場找到的,寒哥一定留了話給你。”
穆惜顏伸手接過,虛弱地說了聲謝謝。
她輕輕摁亮屏幕,看到了那張屏保。照片裏兩人對着鏡頭甜甜地比了個剪刀手。
這張照片是在除夕夜那天拍的。那晚雪花亂舞,他們一起吃年夜飯,一起放煙花,一起許願,一起拍照,一起守歲,共同期待着美好的新年。
她在醫院醒來以後,這張照片就從她手機裏消失不見了,她怎麽找都沒找到。沒想到他還留着。
她仔細盯着這張照片看了很久很久。手指輕輕撫摸過男人的臉頰,這麽清俊漂亮的一張臉龐,多麽讓人癡迷。十年前在訃告上第一次看到這張臉她就淪陷了。她就是被這張臉迷得神魂颠倒,念念不忘的。
她劃開屏幕,最先看到的是錄音界面。
一段最新的音頻出現在屏幕上方,從頭到尾籠統也就短短的三分四十五秒。
他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還留了話給她。他一定拼盡了全力,在和死神争分奪秒。
她極力穩住自己的情緒,她很怕自己就此崩潰。
嘗試去聽,放棄。再嘗試去聽,再放棄。反複幾次。
她發現她不敢去聽這段錄音,一點都不敢。
她狠狠地吸了一口氣,最終鼓起勇氣顫顫巍巍地點開。
“顏顏,別哭,仔細聽完我說的這些話,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跟你說話了……”
良久之後,原本寂靜的病房裏終于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裏的哭聲,徹底刺破清冷無垠的長夜。
窗外大雨簌簌降落,不斷敲打着玻璃,留下一灘灘斑駁陸離的水漬。
整個世界都在陪着穆惜顏一起哭泣。
***
半年後,一部有關堰山大橋的紀錄片《橋魂》被搬上各大院線的熒幕。
這部片子詳細記錄了堰山大橋的一切,以及它背後的那些默默付出的設計師和工程師們。
首映當天,場場滿座,票房一路飙升,碾壓同期好幾個大IP,大制作。
穆惜顏包了專場,一個人坐在空曠的電影院裏看完了整部紀錄片。
在片子的最後,巨大的電影幕布上跳出了兩行文字——
“橋是有橋魂的。有些人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願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
看完電影,穆惜顏安靜地離開了電影院。
故事從哪裏開始,就應該從哪裏結束。
她把車開到了堰山大橋。
她從橋頭一直走到橋尾,撫摸過每一根燈柱。在最中間有沈輕寒親筆提名的地方停了下來。
她輕輕摸着那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覺得自己真正圓滿了。
“先生,我來找你了!”
她毫不猶豫,縱身一躍,直接跳下了冰冷的浪江。
作者有話要說:慌不要慌,結尾應該會有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