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2座橋
第62座橋
車越開越快,車輪飛馳,不斷滾動,路面上的泥水飛濺,沖出老遠。車身似乎都要整個騰空,徹底漂浮起來了。
車速太快,逐漸不受控制,一切都變得越來越不真實。
這麽多年一點一點熬成的毒,日複一日侵蝕着喬若生的心,事實上他早已千瘡百孔,鏽蝕斑斓。內心深處積壓許久的恨意在當時當下徹底攀升至頂峰,根本就無法克制。
原本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他只想吓一吓黎元朗,逼他一把,聽他親口承認自己犯下的過錯。
而現在卻漸漸失控了。
這一刻,他是有想過讓黎元朗死的。
“說不說?為什麽見死不救?!”他瞪大眼睛,雙眸充血,猩紅猙獰。
他猛打方向盤,車子在沿着曲線漂移,速度太快,車身幾乎都要騰空而起,仿佛行駛在半空中。
這輛老舊的捷達車愣是讓喬若生開成了賽車。
此時此刻他不再是喬若生,他只是沈輕寒,他只想求得一個答案。他要聽黎元朗親口說出那個答案。這是他欠自己和葭柔的。他必須要給出一個交代。
霧氣很大,缥缈地掩蓋在群山萬壑之間,經久不散。山路兩側的路燈輕輕篩下暈暖古舊的光束,将水泥路面酌染出暖調深沉的黃。
護欄之外就是萬丈高崖,車子一旦沖破護欄掉下去,他們必死無疑。
這一切都太過驚心動魄,像是在拍電影。電影裏的特效也不過如此了。
随着車子的起伏不定,後座上的黎元朗被撞來撞去,身體東倒西歪,腦子暈乎乎的,壓根兒就無法正常思考。他已然害怕到了極致,整個人縮成一團,瑟瑟發抖。他的一雙手死死抓住車門把手,就像是溺水的人拽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牽扯到沈葭柔,兩人之間的宿仇不共戴天,黎元朗的心裏其實特別清楚,喬若生是真的會弄死自己的,這個人真的什麽都做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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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子!真是瘋子!”
因為恐懼,他很快就失去了理智,連安全帶都忘記了去扣,嘴裏只知道不斷念叨着“瘋子”兩個字。
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胃裏翻江倒海,不斷翻騰。
耳旁還在不斷回蕩着喬若生惡魔般咆哮的大嗓門,“快說,為什麽見死不救?啊?!”
喬若生仍舊在孜孜不倦地質問他。一邊質問,一邊死踩油門,轉速表上的指針幾乎都快失靈了。
如果再這樣開下去就只有一個結果——車毀人亡。
不,他還不能死。女兒還在等着他回家。他一定不能死。
為什麽見死不救?
黎元朗忍不住問自己。
沈輕寒可能不信,其實事發當時他是真的想要救他和沈葭柔的。他緊緊握住沈輕寒的手,幾乎拼盡全力,想把他拽上岸。可是他實在是太重了,他很難把他拽上來。沈輕寒整個人泡在水裏,洪流又那麽湍急,卷着無數泥沙和亂石,阻力巨大。
與此同時沈輕寒還拉住了沈葭柔。兩個人的重量疊加在一起,壓力倍增,簡直太難太難了。
即便是這樣黎元朗依然傾盡全力想要拉好友上岸。可是在最後一刻他猶豫了。
來搶修堰山大橋之前,沈輕寒親眼撞見過他收受賄賂。那是第一次,他被逼無奈,被現實徹底擊敗,失去了良知和底線。因為妻子身患乳腺癌躺在醫院裏,等着那筆錢救命。他借遍了所有親戚朋友,還向公司財務提前預支了一年的工資,可惜仍舊湊不齊醫療費。
在他走投無路之際,底下的供應商找上他,希望他能行個方便。他經過了一個晚上的苦苦掙紮,最終妥協了。向現實妥協,向疾病妥協。
那是他的妻子,他心愛的女人,他不能失去她。他的兒子還那麽小,他不能沒有母親。
一個人的良知和底線在親情和現實面前根本就不堪一擊,只會分崩離析。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第一次受賄就被沈輕寒撞見了。
當時好友的眼神特別冷,滿眼都是失望,簡直讓人觸目驚心。
沈輕寒為人正直,眼裏容不得沙子,平日裏最厭惡的就是這種肮髒的交易。
黎元朗只能苦苦哀求,說他是走投無路,鬼迷心竅,這才着了他人的道。他求沈輕寒不要舉報自己,甚至都給他跪下了。
沈輕寒看着他冷聲道:“今日之事我只當沒看到,你好自為之吧。這是最後一次。”
從那以後黎元朗就一直輾轉不安,擔驚受怕,徹夜難眠。他有把柄在沈輕寒手裏,他每時每刻都在擔心他會舉報自己。一旦這件事被捅出去,他的職業生涯就完蛋了,他還會吃官司,蹲局子,他的一生就毀了。這個家也會跟着毀滅。
雖然沈輕寒已經放過自己了,可他依舊不放心。這顆不安的利刺徹底埋入他心裏,越紮越深,永遠都不可能拔除掉。
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也只有死人才可以讓人真正放心。這麽洶湧的泥石流,死一兩個人再正常不過了。只要他一放手,神不知鬼不覺。從此以後他就徹底踏實了,就能睡個好覺了。
所以在最後一刻他猶豫了,松開了自己的手。
兩位年輕的橋梁設計師就這樣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泥石流卷走,無聲無息。
“我收受賄賂被他撞見了,我怕他會舉報我……我鬼迷心竅,我松開了手……”黎元朗大喊一聲,近乎失控,終于說出了實話。
“呲”的一聲,車輪劃過粗噶的地面,發出劇烈的摩擦聲。主駕上的人猛踩下剎車,在失控的最後一秒鐘把車子停了下來。
還差一點點,就差那麽幾公分,車子就撞破護欄,沖進河裏了。
喬若生手腳冰涼,大口大口喘氣。
黎元朗哆哆嗦嗦地擰開車門,沖下車,一雙手穩穩扶住護欄狂吐起來。
胃裏翻江倒海,他把膽汁都給吐出來了。
喬若生坐了好久,一點一點找回丢失的理智,恢複正常思考的能力。
就差一點點,真的就差一點點,他就和黎元朗一起死了。他就再也見不到穆惜顏了。
他慢騰騰地拿起礦泉水,揭開瓶蓋,仰頭咕嚕咕嚕灌了大半瓶下肚。
他注意到他握礦泉水瓶子的那只手都是抖的。
身在局中,渾然不覺。過後細想,如臨深淵。
他細思極恐,後脊背發涼,好一陣後怕。
礦泉水清涼浸骨,能讓人冷靜。
雨終于停了。天色卻仍舊陰郁不堪,濃雲盤桓不散。遠處山巒被霧氣緊緊環繞,飄飄袅袅,恍如仙境。
喬若生在車裏坐了一會兒,手腳回暖,心緒漸趨平靜。
他這才打開車門下了車。
黎元朗在幹嘔,頭發淩亂,衣裳不整,模樣狼狽。
這個男人風光了幾十年,怕是沒想到自己還有這麽狼狽不堪的一天。
年輕的男人背靠着護欄站着,身材挺拔修長,狹長的影子直直打在地上,光影斑駁。
他從褲袋裏摸出一根煙,娴熟地點燃,夾在指尖,自顧在一旁吞雲吐霧。
“最後一個問題,當年修建堰山大橋你有沒有中飽私囊?”他的臉隐在升騰的煙霧之下,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沒有!”黎元朗矢口否認:“我做過什麽我一定會認,我拿性命起誓,我從始至終都沒有打過堰山大橋的主意。大橋坍塌純屬自然災害,整個工程不存在任何的偷工減料。當年大橋施工的時候,你日日夜夜都在現場,所有的數據和材料都經過你的手,如果真有問題,你不可能不知道。”
他表情堅定,不容置喙,不像是在說謊。
而喬若生也确實沒有查到任何的蛛絲馬跡。當年堰山大橋的材料和施工應給是沒有問題的。
“你該慶幸你沒有打過堰山大橋的主意,不然你今天一定會死得很慘。”喬若生冷冷一笑,面色沉冷。
“當年你明明被泥石流卷走了……為什麽還活着?十年了,我們都老了……可你竟然一點變化都沒有……不……這不可能……”黎元朗喘着粗氣,難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我是沒死,可惜我再也不是沈輕寒了。”喬若生看都不願意再多看他一眼,他只會覺得惡心,“當年沈輕寒會放過你,因為他心善,還顧及着你們的兄弟之情。可我不會。你做了什麽,就該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他囫囵抽了幾口,将煙蒂扔在地上,用鞋底碾滅。
然後從褲袋裏摸出手機,給喬林發了條微信,“叫檢察院的人過來吧。”
下面附帶了一個定位。
半個小時以後檢察院的車子就到了。
喬林自己開了一輛車。車子停在路邊,他快速地從車裏下來,迎面朝喬若生快步走過去,關切地問:“寒哥,你還好嗎?”
他始終都不放心寒哥孤軍奮戰。他想跟着他一起去。可寒哥說這是他自己的戰場,只能他自己親自上。
喬若生虛弱地搖了搖頭,略微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絲微笑,言簡意赅,“我沒事。”
這一下午全憑一口氣撐着。現在徹底松懈下來,好像整個人都垮了。
兩個身穿制服的檢察官公事公辦地開口:“黎先生,你涉及收受賄賂,請配合我們的調查。”
黎元朗心如死灰,徹底放棄了掙紮。
他對檢察官說:“讓我再跟他說句話。”
他看着喬若生,“我有今日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也不奢求能得到你的原諒。我只求你放過我的老婆和孩子,他們是無辜的,他們什麽都不知道。”
“法律是公正的,他平等地适用于每一個公民。”喬若生始終都沒再看黎元朗一眼,他的聲線一如既往的沉穩有力,字字铿锵有力。
黎元朗嘴唇幹裂,面色慘白,“我欠葭柔一條命,我會還的。”
“你還不起的。”喬若生的眼神很冷很冷,像是一把利劍,能将黎元朗刀刀淩遲,“葭柔到死都不願意相信你是故意不救她的。我們出事的那天早上她還跟我說,她已經說服她爸媽借給你二十萬給你老婆治病,等回去就把錢給你。她始終都惦記着你們之間的情分,她真心待你,把你當做她敬重的兄長,而你卻眼睜睜看着她死在你面前。你欠葭柔的,哪怕賠上你這條賤命,你也永遠都還不起。”
是人都會犯錯。哪怕他對這個好友特別失望,因為他沒有堅守住自己的良知和底線,失去了原則。可他卻能夠理解好友的無奈。
所以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舉報黎元朗受賄。他知道好友是被逼無奈,這才動了邪念。他和葭柔也在到處籌錢想要幫助黎元朗度過難關。他們是一輩子的朋友,本來就應該互幫互助,共渡難關。
可惜他和葭柔看錯了人,一腔熱情終究還是錯付了。
——
回程的路上喬林開車。
喬若生精疲力竭。他坐在後座上給妹妹沈輕暖發了條微信。
喬若生:「都解決了。」
沈輕暖一直在等着結果。收到大哥的微信,說事情圓滿解決了。她終于會心一笑。
沈輕暖:「哥哥,葭柔姐終于能安息了。」
是啊,葭柔終于可以安息了。再也不會頻繁地入他的夢了。
他退出微信界面。
他緊緊盯着手機屏幕。屏保是他和穆惜顏的合照。那是除夕夜那天拍的。紛飛的雪花裏,兩人對着鏡頭甜甜地比了個剪刀手,笑容燦爛。
男人的眼神都不自覺溫柔了起來。
他摁滅屏幕,開始閉目養神。
此時此刻他的內心無比平靜。
這樁陳年舊賬完美解決,他原以為自己會非常高興。這麽長時間以來他苦心籌謀,找人去查黎元朗,步步為營,他想要的不過就是尋求一個答案,聽黎元朗親口承認當年所犯下的罪行。
而今他終于如願以償。他卻始終都無法真正高興起來。他連會心一笑都做不到。他很清楚他并不開心。內心深處就只剩下平靜。若要深究,那應該還有幾分悲涼。
他替自己感到不值,也替葭柔感到不值。一腔熱血錯付不說,他還花了十年的時間複仇,就只為這麽一個爛人。
或許悲涼才是人性唯一的底色。
他終于明白天一大師早前對他說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了——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報仇從來就不會讓人感到快樂。”
得失成敗,半斤八兩,好像并沒有太大差別。
好在一切都結束了。他終于可以安心回去見他心愛的姑娘了。
從今往後,他只為她活。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兩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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