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1)
自揭傷疤這事兒,李枳也在黃煜斐面前做過不少次。他知道人這種時候需要的往往不是什麽附和抑或開解,而是某種看得見摸得着的支點——懷抱、注視,甚至一根手指。于是李枳就把黃煜斐的手握緊,他感受到力量的回應,不說話,默默把目光投向枕在自己膝頭的人。
黃煜斐還那樣平靜,眼裏盛着一抔無波瀾的水。他和緩地、不斷地說下去,仿佛在複述別人的往事,在侃談昨晚八點檔的劇情。
“父親當時已經有四個女人,其中兩個是一對親姐妹,同父異母。為了避嫌,也為了所謂公平,每次家庭聚會都不在任何一個太太的住所進行,也不在本家老宅,而在一座單獨的三層小樓。深紅磚牆,窗棱是白色,看起來很兇的建築,在小潭山的另一側下,是個低窪處。母親出事之後那裏就荒廢了。也對,是怕鬼魂找他們讨債吧。
“那段時間,每天都是暴雨。出事當天也一樣,還刮臺風,我後來查過是2002年的第七號臺風,叫做‘Halong’。正好7月7日,确實是小暑節氣。天色很暗,馬路堵了好多天,真的都像小河一樣。我們開車趕到的時候車庫周圍水已經漫得很高。我應該和小橘講過,是那種有鐵皮卷簾門的單間車庫,擋在一個斜坡下。那座樓的選址本身就低,這個車庫的地勢比別處更要低上很多。周圍做了防洪工事,把水擋在外面,看起來仍然非常脆弱。
“但其他好一點的車位都被大房二房四房占掉了,也不可能把車子在外面路上亂停——大太太會說我們丢家裏的臉。我們要下車就只能從高處繞過去,把車停在那裏,然後把卷簾門關上,再自己想辦法,冒雨從正門繞進宅子裏面。大太太管着所有傭人,父親的保镖也是她掌管。她是絕不會額外派人來幫我們的。
“開的是一輛加長越野,路上沒熄火,很神奇。車裏有母親、阿姐、我,都穿得隆重。還有司機和餘翔,他們先出去了,為了不繞遠,只能沿牆根的一小條凸起的裝飾帶走,就這樣水還是漫到胸口。然後阿姐坐在司機肩膀上,我坐在餘翔肩膀上,慢慢向水少的地方挪——因為不能弄濕自己,不能在親朋前丢三房的臉,母親一直這樣教育,我們也懂。
“比預計早到了十分鐘,時間不緊,計劃是等我和阿姐站到高處的緩沖坡上,司機和餘翔再回來接我母親,我們一起進屋找父親,給大哥喝餞行酒。但當時雨實在是太大了,平衡也很難把握,我舉着傘,餘翔沒有看清前面,我的眉骨撞到拐角的牆棱上,”黃煜斐指了一下斷眉,又埋頭,蹭了蹭李枳的毛衣,“不知道怎麽撞那麽狠,眼睛立刻被血糊住了,差一點掉進洪水。他們都非常着急,尤其是阿姐,到了高處就一直在看我的傷,餘翔和司機都圍着我轉。但誰也看不清楚什麽。其實不疼,腳下也沒水了,很安全,我一直往母親的方向看。隔了大概五十米的距離,沒有太多光,很模糊,我只是看得見她。
“她也着急了,她大概不知道我這邊發生了什麽,十分鐘馬上用完,我們也許會遲到——她最受不了這種倒計時的感覺。甚至不管衣服頭發會濕掉三房會丢臉,直接從防洪工事裏面爬出來,提着長裙擺,她一定是想沿着剛才的裝飾帶朝我們這邊走。”黃煜斐抿住嘴,慣有的微笑早已凝固,“感覺全澳門的積水都流到這邊了。我看見水漫到她胸口,我一直在叫她先回去,我說我沒事的,阿姐和我一起大叫,可是再大聲她也沒有從雨聲中聽見我們。她肯定擔心我腦袋受了重傷要變傻子吧。
“媽媽那天還穿了好高的高跟鞋。她給阿姐挑的都是舒适的,給自己就不一樣。她總說,年輕的時候走紅毯,更高的也穿過啊。她一輩子都在努力保持優雅,雖然很累,很難,也教育我和阿姐要做優雅的人,不給別人添麻煩的人。”
然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李枳被他攥着的那只手,指尖已經勒得發白。太緊了,李枳也感覺到疼,可這疼痛多半不是來自于手。
李枳用心看着他:“哥,咱們緩緩吧。”
“沒事的,馬上就說到重點,”黃煜斐飛快地回看李枳一眼,然後便合上眼皮,在他腿上躺得安寧,“其實一直走過來就算累,危險也不大。可當時莫名其妙地我突然感到害怕。我看到母親走了兩步,忽然僵在那裏,她好像哭了,好像在對我們說着什麽,可是完全聽不見。
“然後她就轉身,對着裝飾帶側面,更深的洪水。
“不是正常的狀态,她大概……那一瞬間心理出現了轉變。就一晃眼。
“……母親穿着白裙子,走進洪水裏,先是走,後來就被淹沒,幾秒的事,我很快就看不見她了。那個地方的落差,确實能形成一個小型湖泊呢。
“後來清理現場的時候,母親的屍體他們告訴我說沒找到,也沒有人解釋,我媽媽為什麽會突然走進洪水,殺掉自己,”黃煜斐猛地睜眼,其中有亮光,“但後來我想通了,這并不是什麽偶然,只是一種爆發。她有嚴重的抑郁症,是被折磨出來的,從我記事起,就有。她當時很擔心我,也很擔心遲到,被全家人另眼相看甚至被父親質問,她一定怕極了。她在高壓環境下就是容易失控。她平時會自殘,也經常說想去死,悄悄地,對阿姐講,我偷聽到了。阿姐會安慰她,可是媽媽不想讓我知道,所以我不能去安慰。
“抑郁症并不是那麽容易發生的疾病,但對于她來說,就不一樣了。大年夜,所以人聚在一起,電視裏的晚會突然切換成她當演員時,被導演猥亵的八卦,甚至錄像,我們家門口無端被人放上紙錢、紙人,半夜有惡狗對着我們家的窗戶叫,祭祖的時候大房的孫輩都比我們排位靠前……這些都是經常發生的,都是誘因。所以這些壞事是誰做的呢?當時我不知道,可我一直都想知道。這是謀殺,蓄謀已久的。就是有人要逼我媽媽瘋掉,然後去死。”
李枳看見黃煜斐眼中的亮光,感到什麽很沉很鋒利的東西撲面而來,壓在肩上。那雙眼睛越亮也就越漆黑。李枳集中精力捱下眼淚,他知道自己這會兒不能表現出任何脆弱。他盡力安靜地傾聽。
“有關這一點,阿姐一定也很清楚。當時我掙紮,我想去救媽媽,因為她不見了。但被阿姐死死拉着,她勒住我的脖子,‘你救不了!’她喊的大概是這個意思。我太矮小,被三個人制住我根本動彈不得,心裏非常恨。我把阿姐的手臂咬出了血。
“什麽也沒有改變。我們都很弱。司機不敢下去,怕被沖走,怕觸電,阿翔要下去,一樣被阿姐攔。就這樣我的母親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沒有屍體,沒有骨灰,沒有墳墓。到最後她只有一個牌位一個空冢。荒謬到不像真的。我做的所有,只是當了一個旁觀者,任由她消失掉。如果我沒有不長眼撞到頭,他們就不會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也許母親就不會着急,不會突然崩潰,她會成功地被接過來,安全地和我們站在一起。我們提早了十分鐘啊。本來不用遲到挨罵的啊。
“也不能怪阿姐。她是在救我,就像她總是阻止我‘做傻事’。我當時基本呆掉了,做夢一樣,不想離開那個斜坡,然後被餘翔拎進那棟紅樓。感覺就像突然看見自己的一只手被砍下來,低頭,就看見它漂到洪水裏。但在堂屋裏見到父親的一刻我就醒了,宴會早就開始,他被簇擁着,卻冷着臉,果然在質問我們為什麽遲到。電視裏放的、人嘴裏唱的歌曲,都停下來,千千闕歌。認識的不認識的親友都不喝酒了,非常靜,只有他的質問。
“可他沒有問我的母親去了哪裏。我和阿姐跪下來,像狗一樣。阿姐哭得沒有辦法停下。我沒有哭,只是快喘不上氣。周圍的所有人都好像鬼。阿姐把我擋在後面,她只有十六歲,她也快吓傻了,她也很冷,一直在打激靈,語無倫次地解釋,我們為什麽遲到。然後父親聽懂了,他叫了幾個菲傭出去撈撈。
“沒錯,就是這個詞。他用的是‘撈撈’。他甚至不想動用自己的馬仔。之後餞別宴繼續進行,但我不需要再表演什麽節目了。我和阿姐被關在兩個屋子裏,看不見彼此,哪裏也不能去。餘翔來給我送飯的時候渾身是傷,一瘸一拐,我知道他被罰過。如果他當時滿十八歲,責罰會更重。
“半個月後,母親葬禮我才從那個房間出來,聽說司機直接丢了命。那段時間我幾乎認定父親就是那場長期謀殺的始作俑者,懲罰司機和餘翔只是為了找替罪羊。洪水也可以替他擔責對嗎。他絲毫悲痛都沒有,也沒有驚訝,只說‘去撈撈’。我想不出他折磨媽媽的動機,也許是變态的興趣?只是明白,對他的妻子他就是這樣。
“我一直在琢磨怎樣把他殺掉,但偶然聽到阿姐和人打電話,又說是大房那邊謀算的。各種分析都非常在理,阿姐也一直在和對方講證據,說她已經拿到了,正在考慮什麽時候用。好像邏輯十分通順,大太太确實一直對我們沒有好臉色,她很老了,生了一男三女,各自都有先天疾病。那個要去內陸的大哥就有先天肝衰竭,所以她嫉妒我的母親。母親确實也一直非常害怕她,即便她們是親姐妹,每次被大太太欺負過後,她回家,都會很傷心地哭。所以錄像、紙錢什麽的,也是她做的吧。這是我當時簡單的思維所理解的。
“于是我在中秋家宴上捅了大太太一刀。捅在腸子上,可能力氣也太小,沒能致命,她一直活到72歲。她是結發妻子,她沒有直接動手殺人,沒有人能拿她怎麽樣,也沒有人想。那件事之後我和姐姐一起被送到美國,護照永遠不在我手裏,除非他們讓我回來。父親倒是怒極了,一個老頭,出國前扇了我多少巴掌?我沒有數清。他說我該坐牢,其實從九歲開始困在美國十多年就是種變相服刑,做蠢事,就要受罰,父親教給我的可能只有因果報應這一個道理了。”
黃煜斐停下,怪怪地笑了笑,他好像那種從身體裏拔出箭尾的末路客,看着一手的血,不知道該擺怎樣的表情。李枳什麽也沒說,脖子忽然軟下來,兩人腦門撞在一起,一聲脆響。
“哇,不疼嗎,”黃煜斐擡手捏他後頸,“小橘需要充電了?”
“疼點好,我坐不直了,咱倆都清醒清醒……哥,你不要老是強迫自己開玩笑,”李枳聲音很悶,“我說真的,黃煜斐,你這叫自虐知道嗎。你一自虐,連我也一塊虐了。”
“不是在自虐。都過去了,我現在比較喜歡反省。”
“可是這不是你的錯,”李枳怔怔的,“我就想讓我哥在我面前能夠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說到這麽難過的事,他不用強迫自己顯得不在乎,也不用因為顧忌我的感受就緊繃自己。”
“我完全沒有那麽高尚啊,”黃煜斐抵着他額頭,動了動眼睫,“我承認,打擊很大,曾經一段時間我覺得過不下去,但人年歲增長,不能其他不跟着進步吧。我已經放下了。今天對小橘講這些也不是為了訴苦,是想讓你了解我。再如何不想回憶的經歷,我也想讓你看見。”
“可是你一說這事兒還是痛苦,一聽那首歌,一下雨,一去地下,還是不舒坦。”
“心理陰影嘛,和怕蟲子怕狗是一樣的,小橘不也怕鵝嗎。而且現在下大雨感覺沒有那麽糟糕了,地下也還好,我有你陪着,”黃煜斐手掌搭在李枳背上,拍了拍,“也許再過幾年,咱們還可以對唱千千闕歌。”
“可是你以前難受那麽長時間,那麽多委屈,全一個人埋着,連個說的人都沒有,”李枳說着,心跳聲聽得一清二楚,現在反倒成黃煜斐開解他了,但他就是忍不住說,“我心疼!”
“我知道,我也知道小橘是想安慰我,”黃煜斐忽然笑了,他捧起李枳的臉,沖那雙發紅卻不肯落淚的眼睛,明晃晃地笑,“你成功啦。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秒,我都能感覺到安慰。我們是一種人,都有過相當難過的經歷,幸運的是我們找到了彼此。”
“那你還恨嗎,”李枳專注地回望他,“那個殺人兇手已經死了,你還繼續恨她嗎?”
“不恨的話感覺有些不太對勁,恨下去反而是一種解放,或者說,如果這種感覺叫恨,那我已經習慣了,況且,其實,母親的死因是多方面的,每一個人,都是兇手,”黃煜斐眯了眯眼,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還記得嗎,我們剛剛認識那段時間,你馬上要回大陸,我卻消失了,不回消息,連你的演出也沒有去。我是在給大太太主持葬禮。”
李枳面上顯出驚愕,他藏不住事兒。
“可以很俗氣地歸為利益驅使,因為我需要搞好一些人際關系,也需要在回國後多露面,為了這點事情我能夠一邊恨一個人一邊給她念悼詞,一邊可惜自己無法給她懲罰一邊對她的遺像鞠躬,我就是這種人。”
“這是不是可以變相說明,哥已經能夠冷靜坦然地面對這件事了?”
“小橘是這樣理解的嗎,”黃煜斐冷不防親了他一口,嘴唇冰冷,“被死人絆住一輩子确實不值當。她解脫了,我沒有,憑什麽?其實小時候就懂這個道理,但是,在心裏,比起對母親的愧疚和思念,更多的是一種恐懼。恐懼是最難走出去的東西。”
“我大概能懂……”
“我本以為死不過就是死了。誰死都挽回不了,也不應該把活人困在裏面。我這樣對自己解釋。但總是做夢,回到暴雨。死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告訴我,沒有那麽簡單,”黃煜斐語速慢下來,好像在組織語言,說着讓他自己都費解的事,“它是深夜被巨痛引出的哭喊,是聽不清聲音的訣別,和許許多多、許許多多的痛悔。我更怕死是否定一切人的作為、理性以及尊嚴,是大睜眼睛,無能為力。不過人總會麻木。現在想起那些事,我其實沒有什麽感覺。”
“我覺得,既然現在能好好活着,沒什麽大病,咱們就不要老去想死的問題,”李枳感到齒冷,黃煜斐曾經的絕望盡數轉嫁到他的每一根神經,并且他不确定這絕望感是否仍然存在于膝上人的心中,他只得一句一句地講他的道理,“哥,你也跟我說過,不要老提死。這玩意總挂嘴邊真的會影響人,讓人消極。老放在腦子裏更是。人還是需要給自己尋找解脫的,這麽多年了,媽媽肯定也希望看到你輕松一些。”
“真的還好啦,如果我一直是九歲的精神狀态,現在也不可能這樣躺在你腿上呀。”
“話是這樣說,但是,”李枳蹙着眉,“我知道你是在用理智規勸自己,要好好生活,并不是本質上寬恕了自己,所以你每天活得都挺累。就好比我遇到你的前一年,什麽倒黴事都碰跟前了,我每天就繃着根弦跟自己說,李枳你沒問題的今天照樣能過,到晚上,就躺床上累得動不了。是這種感覺。”
“嗯,果然還是太沉重了嗎。我第一次嘗試把這些東西講出來,果然還有很多不妥之處。還把小橘的手握成這樣……”黃煜斐看着那只手上深深淺淺的紅痕,“哈哈,我好幼稚啊。”
“別松,我不許你松開。”李枳眼睛瞪得圓圓的,直盯着黃煜斐眼仁深處,“這不叫幼稚,說出來是解脫自己的第一步。況且刀山火海我都想好要和你一塊跳了,別把我想得太弱。咱還要到一百歲呢。就算放不下,就算還是一想就難受,又燥又疼,也有我陪着你。”
黃煜斐眼皮跳了跳,垂下眼睫,一小片陰影,微顫着:“我這種人,值得嗎。”
“……又說這種話,感情這事兒是能用值不值得來衡量的嗎?你教給我的道理,自己忘得倒是很幹脆,”李枳柔柔地捋着他的發絲,指尖帶着股暖,“而且這事兒只有咱們兩方,哥,我說你值,你就值。我發現兩個人之間,有個情字在那兒鎮着,然後他們坦誠相見,最黑的都給對方看了,這樣特別美好。就像我現在,怎麽着我也不願意跟你說謊了。”
黃煜斐沉默一下,才道:“有些事情我還是想同你講,在美國發生的那些,你會更認得清我這個人,”他呼了口氣,顯出萎靡,“阿姐念完大學就回香港做事。我十五歲。之後過得非常自由,養成許多惡習,也被很多人罵過人渣。我過得蠻習慣。因為似乎沒有和誰長久在一起的能力和覺悟,也被和我類似的人渣當傻子利用過,當然,我也沒付出過什麽真心。所謂初戀的名字我都不記得。所謂愛情我覺得就是狗屁。”
“這麽說我讓浪子回頭了呗。”李枳有點愣神,扯出一個笑。
“我的情況要更惡劣。當時覺得只要把分內事做到最好,我就可以随意看不起這個世界,而并不是被這個社會擠到邊緣。我裝傻,花錢,但目的是很好地傷害任何人。和我交往的人都要求我真心實意,可他們自己卻做不到。”
李枳咬唇,捏了捏他的耳垂。
“最後我會煩,他們就演變成怕我、恨我,同時也惦記我、有求于我。交往周期沒有超過三個月,每次分手都很不體面,但有分手費就不鬧了,所以也沒有任何痛苦。這對我來說甚至是一種娛樂,一種交換。”
李枳聽他語速極快,知道他是緊張,眯起眼道:“說這麽恐怖,其實不就是這樣嗎,他們看上我哥了,但不是真喜歡你,只是覺得你長得帥成績好還特有錢,做男友很合适,你也清楚這一點,所以你孤孤單單地在老美那兒待那麽長時間,一直缺少一段真誠的戀愛。”
“可能是吧?”黃煜斐清淡地笑起來,他自嘲,卻顯得誠摯,“但我不是為了推卸責任。那時我的确幼稚,也不善良,更談不上有擔當,做的錯事太多。可以說就是人渣。未來模糊沒有概念。只想逃脫。不想和過去有任何牽連。不想和任何人有相似點。這幻覺支撐我茍活到十八歲。”
“十八歲然後呢?”
“父親大發慈悲地讓我回國辦成年宴,我就沒有想讓他好過,居然在宴會上冷嘲熱諷,還當着所有客人的面,把大太太送的手表贈給傭人。所以父親不出十分鐘就走了,我呢,又被趕回美國。我沒有太多感覺,但阿姐哭了。我突然明白自己想回家,但同時,我也厭惡家。這樣很沒良心,很沒自知之明吧。”
“你這樣……很招我心疼,紮人都是因為怕再被人紮。我說真的,咱倆的十八歲都可以比慘了,”晨光照進客廳,李枳的面容呈現出一種脆弱卻堅硬的剔透感,“但是,哥,你也很酷。”
“還沒講完啦,更神奇的在後面,”黃煜斐忽然直視李枳,完全沒了剛才的躲閃,“就是我這樣一個人,有一天居然一見鐘情了。二零一二年。快要十九歲。一個初夏早晨。”
李枳怔了怔,眼中有了笑。
“我馬上有課,但我目瞪口呆地看你的視頻。晚上做夢,夢到和你一起在火車站吹口琴,又夢到古剎、晚春、杜鵑、煙雨。你是美的,潔淨的,穿着大紅衣服。嫁衣。我在夢裏想。雨沒有聲音,是小時候去峨眉山去靈隐寺拜佛時下的那種不讨厭的、很細小的雨。我又想,北京會是座多美的城市。”
李枳臉紅了,剛才還因為難過而眼圈微紅,現在卻是臉頰,宛如猝然綻開的紅花。
黃煜斐灼灼地把他瞧緊:“模糊地感覺到了什麽,對你。每一天都在屏幕裏看。感覺更濃郁了。然後花兩年時間試圖認清它、承認它。沒錯,每個人都有缺陷,我這種尤其缺德。看到別人痛苦我會開心,如果是為了我的話,那更好。這種狀态我活得很自在,不屑反省。但代入小橘這一切就不成立了。”
“代入我?”
“嗯,我想過你傷心地哭會是什麽樣子,然後不敢再想。甚至還沒認識你,就這樣了。很神奇。我不知所措。但也蠻驚喜的,還能這麽喜歡一個人。”
李枳揉了揉眼睛:“怎麽突然變成表白了……”
“之後,突然我看見你說戀愛了。我一下子清醒,明白自己對你就是那種獨占的感情。但也懵了,我沒有辦法回國。我想這很正常,你是一個青春期的男孩,我在這邊什麽都沒做,當然也不能要求任何。一切連自導自演都算不上。又想這就是報應,我這種人已經不配得到什麽愛。”
“別這麽說,哥。”
黃煜斐拿起李枳的手,依次交叉好手指,柔嫩的指根相互摩擦着。他看着戒指:“然後我很任性地開車跑去加州,又從聖莫妮卡開到芝加哥,飛快,也不睡覺,大概只花了三天。我把你的曲子從網上扒下來,刻在CD上,一路在聽。然後在終點找條荒路,撞了一下。”
“我知道這事兒,4月5號,你還斷了兩根肋骨,”李枳壓住罵人的沖動,“居然還不急着去醫院,拍照發什麽ins,您可真夠從容!”
“兩根嗎?我都忘了。”
李枳殺氣騰騰:“我早想問了,這到底什麽愛好?”
“哈哈,确實是愛好,大概是第三輛,這種時候應該是習以為常的,但那一次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敗,還有不可理喻,我看不起世界的同時也不被世界看得起。”黃煜斐頓了頓,“坐火車回新澤西,周圍都是旅行的老人和放假露營的高中生,我髒兮兮的,傷口很癢,行李只有兩張CD和一本駕照,實驗室還有七組未檢驗的數據等我。活的笑話。于是突然想要改變。”
“換句話說,我想贏。當時已經二十一歲,不該過這種爛掉的生活了。我想把你贏到。”
李枳眉頭稍松:“我哥還真是,一愛就愛得轟轟烈烈。”
黃煜斐坐起來,緊挨着李枳,他的神情就像在講什麽生來如此的道理:“這很好解釋,對我而言,你好比是一種‘變好的可能性’的具象化。新鮮血液,流到我固化的人生裏。找到你已經不只是我想做成的事,還是我必須做成的。至于什麽利弊、難度、理由,統統沒有權衡的必要。”
“所以,就只要我?”
“沒錯,我要做到的只是讓我的人生中有你,你的人生中也有我。我追求一種長久的固定的契合。”
李枳捂着眼睛安靜了一陣,像是不好意思了,把臉埋在黃煜斐肩側:“然後15年的時候你沒忍住,先回來看了一趟,結果正看見我對着鏡子丢魂掉眼淚,太丢人啦!”
“是啊,當時一直想不明白怎麽回事,但我沒有護照,回國就是走動很久才成功的,不可能多留,所以後來只能發郵件給你,沒想到你會回信,”黃煜斐擡着手臂,在通透陽光下觀察自己張開的五指,“按照約定,念完研究生我才可以回國。我提前一年半念完,還念了兩個學位。無可厚非吧,我回到中國。然後,有了一切。保持禮貌,給仇人厚葬的時候,我在想你,就沒有很難熬。”
李枳也學着他看手,輪廓的邊緣透出橙紅的微光:“我沒想到我哥心路歷程這麽複雜,四年對嗎,怎麽辦呀,我以後更得對你好了。我得天天琢磨這事兒。”
“情人眼裏出西施嗎,我以為小橘聽完這些會覺得我很糟糕,”黃煜斐平聲道,“別人怎麽看我?自私自負自我感覺良好,刻薄,偏執,不入主流,一事無成。有個醫生,從我九歲開始給我做心理咨詢。他告訴我什麽叫PTSD症狀,告訴家姐我是‘和睦并善于自省的精神病患者’,給我開過很多藥。他也說,人類只會接受認為自己配得上的愛。”
“他倒是挺能胡扯。”
“但我不是。我明知自己配不上……我還是接受了,得到了。”
“你到底怎麽配不上,這世界上只有你配得上。”李枳憤憤道,“什麽精神病患者,這醫生也真夠可以的,自己琢磨不清人家的心态就亂往人身上扣帽子。”
“他也幫我很多。”
“不管怎麽樣,哥,你現在不需要他了。已經發生的事、握住的人,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去懷疑什麽合理性。”
“好,我聽你的,”黃煜斐眼睛亮閃閃的,忽現一種爽朗的少年味,又道,“大概十八歲的時候,他還打過一個比方。說我的生活方式就是緩慢流血的過程,一個創口,在很早以前打開了,之後的年月我就無時無刻不在給自己施壓,擴大創面,同時又在浪費時間,抱着等死的心态。”
“美國的醫生都這麽直接嗎……”
“是啊,我當時就想,這揭露也太犀利,我以為我活得很有效率呢。而我周圍人好像都和醫生想的一樣,他們可能都認為我這一生都将流着血度過,直到把自己耗幹,并且是活該。”
“放他們的狗屁!”李枳差點跳起來,被黃煜斐按住了。
“他們錯了,我顯然找到了止血的東西,”黃煜斐一瞬不瞬的眼睛裏,只有一個李枳,“雖然明知道止血的東西沒有過後,血會流得更快,這是一種風險。但我并不想因為怯懦就放棄這個機會。好在事實證明,我似乎把機會抓住了。”
“不是似乎,用詞準确點成不,”屋裏熱,李枳的臉也蒸得通紅,“厚臉皮說一句,要是我真的是這麽重要的一個機會,那你已經完全、确實、永遠地抓住了,哥。一百年不許變。”
“但也不能否認,是我把壓力都分到你身上。還有那些朽掉的事情,突然扔給你。我的無聊乏味也讓你看到了,還有我對別人的那種漠不關心。”
“這又怎麽樣呢?我就沒把自己的糟心事兒扔給你?再說缺點,我的也早就全暴露了,遇到你之前,我甚至非常坦然地接受并承認自己就是個垃圾。”李枳偏頭看他,嘴唇也是鮮麗的紅,“我說過,你也得好好記住,這種分擔,不,應該叫做分享,很美好。遇上某人就是為了把過去作廢。看了美,也看了醜,而你仍願全心去擁抱的人,必是最後的、唯一的情人。”
黃煜斐一擡眼,愣住了,沒有預兆地,他就愣在那裏。他眉頭蹙起,眼眶也紅了,好像正受沖擊,又對什麽感到迷茫。
多少年時間有如瞬剎流水,他變成現在的他,才發現對待過于真摯的話語和感情,自己還會時不時露出笨拙、無措的狀态。
李枳仍然專心致志地說:“最難做到的不是接受別人,而是接受自己。從前種種,不能說不重要,但它們都不是你現在拒絕接受自己的理由。”
這話直撞在心門上,黃煜斐一時間只能緘口。
卻聽李枳繼續道:“哥以前過得确實不怎麽像樣,要是我遇見的是那樣的你,第一反應肯定也是敬而遠之。但你改變了,你做出努力,而且完成得特別好。”李枳邊說邊想,那種埋在深處的黑暗和沖動,你一直用自己的方式與之抗衡并反複奮鬥,為我,也為更好的自己,你又怎麽能妄自菲薄呢,于是又直言道,“從一開始我對你的印象就是自信、自律,并且很有教養也很有魅力的人。你有率直的心和聰明的頭腦,還有,怎麽說,還有火一樣的靈魂。就像你的名字,能讓我感到你的溫度,燙手,但我又很明白不該撒手。到現在這個印象仍然沒有改變。”
黃煜斐眼睛瞪得更大了,直勾勾的。
“尤其我現在還知道了,你變成現在這樣很大一部分是因為我,我就覺得非常非常溫柔。我是頭一號,我還獨一無二。”
黃煜斐開始抿嘴了。
李枳捏了幾下內眼角,又擡起頭來,看着牆上跳動的光斑:“我不想否認衰敗,因為這我自己經歷過,但我更不覺得花兒沒有再開一次的機會,因為這我也經歷過。而且,這花兒它開了,好像還是因為某個馬上要哭鼻子的家夥,”說完李枳就笑了,神情松軟,笑意從眼尾悄悄地漫,又從他破了點皮的嘴角流露,“那些血、眼淚、疼痛、迷失、錯誤,當然還有許多好的亮的東西,它們合在一塊組成了你,也是現在我愛的這個男人,屬于我的男人。”
黃煜斐沒轍似的,像服軟,他笑着嘆氣,又去捂眼睛,卻被李枳捉住手腕掰開。那人一本正經地用拇指抵住他的眉心,舒緩地往兩側延展:“記得嗎,你說姐姐小時候總這樣弄,把眉頭抹平,不開心就都走啦。我接她的班兒。”
“我開心啦,小橘是神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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