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他能感覺到呼在後頸上的熱氣一滞,緊接着,黃煜斐問:“我不在的時候,誰找過你了?”
李枳笑了:“怎麽變成我被反問了,我就問一句,你和那姑娘有沒有婚約?”
“……有的。”
原來糾結這麽久才問出來的話,得到的就是這樣簡潔肯定的回答啊。
不然還能是怎樣呢?
那一刻李枳不知道自己的感覺是解脫還是萬念俱灰。
“哦,這樣,我懂了。”他輕聲道,掙開擁着自己的雙臂,像是活生生扯下一塊皮膚。股間還黏糊着呢,他也不擦一下,直接爬回副駕駛上穿起了衣服。“先提前祝你結婚快樂啊,那姑娘很漂亮,也非常會講理。”他又道,穿得極快,卻也足夠手忙腳亂,內褲找不到了,幹脆直接把外褲套上,襯衫扣子也扣錯了位。
始終低着頭,對黃煜斐類似“不是你理解的那樣”的幾句蒼白解釋,他無動于衷。
直到黃煜斐說出“我沒打算和她結婚”,李枳踩上鞋幫,才擡眼看他。
“這是你的事,我走了。”
李枳拎上雙肩包,推開車門。
春夜的暖風撲上他的臉。相比車裏,空氣很新鮮。
關門前手腕卻被人給拽住,黃煜斐蹙眉,撐在車門處盯着他,卻仍像是在說件平常事:“你這個樣子要去哪裏?”
“我這是什麽樣子,”李枳忽略腰椎的酸麻,木然盯着眼前地面,腕子上跟他拗着勁兒,“我這樣兒是惡心還是吓人了?誰弄得啊?”
“先回來,”黃煜斐不撒手,“……這件事沒有你想的那麽絕對,我不會和謝明韻結婚,先聽我解釋好不好?”
“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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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叫算了?”
“現在起,我們已經分手了,”李枳胸口起起伏伏,扭過頭,冷冷地垂下眼,“一定要我說得這麽直白嗎。”
“什麽?”黃煜斐眉宇間顯出茫然,好像膩在一起的溫存忽然冰凍,他也吓到了似的,遲緩地說:“你記得那個約定……”
李枳并不躲閃他的目光,直視回去,眼神極清明,瞳仁覆了一層水殼,亮且冰,像是将要破碎似的:“不分手的約定?我确實記得。但那是在我以為你是單身漢的前提下才約好的,所以現在,它失效了。”
他出奇冷靜。一個一個掰開緊攥在自己腕子上的手指,心想,你早晚會戴上戒指吧,不是和我一起戴,也不該和我這種人一起戴。沒什麽可惜的。
哥們放松,他又想,你這樣不撒手咱倆都難受不是嗎。
最終還是掰完了,因為黃煜斐啞着口,慢慢松了勁,不想把他弄疼。他也不再把目光落在黃煜斐略顯蒼白的臉上,瞥一眼皮膚上那圈被按下的紅印,甩了甩手,踩着鞋幫往亮着缭亂燈光的大路走去。
走不舒服,硌得慌,于是彎下腰,一邊走一邊往上提鞋。李枳走得頭也不回。走了兩步又大叫:“別動!是男人你就待在車裏!死乞白賴不是黃大少爺的作風吧!”
這邊黃煜斐跨出車門的腿又伸了回來。他也大叫,如夢初醒似的:“喂,那是指腹為婚,玩笑一樣的事情,我從沒想過要作數的!”
“哦,玩笑,我信了!”李枳大聲哂笑。
“我說過我要結婚,但是和你,和你李枳,懂嗎?”
李枳這下終于回頭了,站在光線極好的路口,身後車流湧動,他擡起手臂,明晃晃地,似乎沖這邊比了個中指。
仿佛在嘲諷:癡人說夢。
黃煜斐頭腦嗡嗡作響,踩上油門就去追。
追到路口是一瞬間的事。李枳正插着兜站在人行道邊上等紅燈,似乎由于手邊沒煙,他懶懶散散的,在稀落人群中顯得無所适從。黃煜斐靠着他停下車,還沒等把車窗搖下來,就看見他撒腿就跑。
緊接着引發了一陣騷亂——有輛塞滿人的大公共,連帶着兩輛小車幾個摩托,一連串被他方才的橫沖直撞給堵在了路上。
鳴笛聲太刺耳了,不管不顧的,還有剎車那種紮人的摩擦聲,像一聲尖叫。黃煜斐在那瞬間有點石化,眼睜睜看着李枳差點被公共車碰上,沖出車門的那幾秒他呼吸都停了,心髒也要爆炸。
卻發覺李枳非但沒事,還立即卷入一場對罵——罵他不長眼亂闖紅燈的諸位,他全都罵了回去,是的,李枳在吵架,暴躁地,不講理地,處于一種黃煜斐從沒見過的狀态之下——他又回過頭,站在路中間,大罵追上來的黃煜斐不是爺們,然後像是逃命似的,跌跌撞撞地鑽進路邊一輛出租車裏。
罵完之後李枳覺得并不解氣,一點也不,就好比在演一出滑稽劇,做醜角,聲音再響,最後諷刺的也是自己。無論是對于險些被撞,還是對于已經被騙——或許這兩件事全都是他自己的錯,又是他的錯,又怪幼稚愚蠢的他自己,他真是一點尊嚴也沒有。李枳開始笑了,大口喘着粗氣——好像已經差不多無所謂了。
司機師傅調小評書廣播,問他:“小夥子喝高啦?往哪兒去啊?”
“沒喝,”李枳應着,低頭打開錢包,整錢還剩七百,他往前遞,全塞到師傅手裏,說,“給我繞着三環多開幾圈吧,謝謝您了。”
師傅收了錢,挑了人少的方向往環路去,一腳油下去,車子就在空蕩蕩的寬道上飛起來,應該就是長安街附近,沿路的燈整齊又本分地亮着,很耀眼。
遠處有紅光,***橫在那兒,紫禁城就蟄伏在裏面。
“失戀啦?”師傅又問。
“我甩的別人。”李枳悶聲道,“但确實,失戀了。及時止損吧。”
車窗大開,車速很快,幹燥的春風猛灌,北京的夜色微醺。李枳身上汗被吹幹了,溫度漸漸地冷了下來,他通體生寒地靠在出租車髒兮兮的窗沿上,開始流淚不止。
他想起黃煜斐錯愕的臉,想他狂亂的呼吸,抓住自己的手,想他不遠不近地站在車門旁,人行橫道上,聽着自己大罵,那眼中模糊的痛苦無措。避無可避地,李枳哭得再兇也沒轍,就還是往那兒想,甚至心疼愧疚,像被魇住似的一秒鐘也不停地想那個人,然後就連坐也坐不穩了。
卻又覺得不值。謝明韻猜得多對啊,那人再如何,不也給不出一句否定的話嗎。果然是那麽輕描淡寫。什麽沒打算結婚,什麽玩笑一樣的事,難道就真覺得一點問題也沒有?沒有問題的話,為什麽要一直隐瞞?
兩個人戀愛,前提不是互相坦白嗎,至少感情關系這方面,要做到吧?
他李枳要是有個未婚妻,找上門來宣誓所有權了——黃煜斐得殺人吧?
好,再退一步,就算不能做到事先坦白,就算他黃煜斐情況特殊,李枳只覺得,哪怕他用心地騙一騙自己,說他和謝明韻一點關系也沒有,心裏這感覺都會好一些。他做愛時,浸泡在過濃的愛意裏,做好了一個決定,只要黃煜斐顧點他的感受,他就會乖乖上鈎裝傻。至少暫時,要像剛才那樣甩開黃煜斐,他自己也是很疼的。
但那家夥偏偏對“婚約”一事一點否認的意思也沒有,只說“有的”,這時候倒是誠實得讓人心顫。此情此景,還聲稱自己不打算按約結婚,不是笑話嗎?
李枳想起那個大雨天,黃煜斐躺在自己腿上,笑着,舒展着,對聽筒對面的姐姐說起結婚的事,他也想起跨洋的熱氣球和會游泳的馬,他更想起,那天他其實就模糊聽到了“明韻”這兩個字。
一切恐怕并非偶然,恐怕從他決定和這樣一個背景的人戀愛時,就已經注定。
李枳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咬嘴唇,興許是琢磨事情入了迷,回過神來時,又是滿嘴血味了。
他就無聲地笑。想着司機從後視鏡看到自己這模樣,會不會吓得趕他下去。
眼見着長安街漸遠,終于快到三環,街景豔光,稍縱即逝。手機在褲兜裏開始松垮地震,是黃煜斐。盯着號碼看了幾秒,李枳心中波濤翻滾,最終按了接聽。
“你……你痛不痛?”那人嗓子啞極了。
李枳怔愣了一下,平聲道:“當然疼啊。我全身疼得都要死了。”
他确實不舒服。後面吃進去那麽大的玩意,激情過後其他感官回來了,這才發現還是太過勉強,有種肌肉失力的松弛感,伴着隐痛,時不時把他往下拽。同時皮膚上,股縫裏,全是不明粘液。他聞見身上的怪味,并且确信出租司機也不是沒鼻子的人。這種又髒又恥的感覺怎麽能叫舒服呢。
所以他說疼。
黃煜斐則說:“你往後看。”
那輛大奔赫然就跟在後面,隔了兩輛車的距離。
李枳伏在靠背上,有點忘了呼吸。用拇指抵住眉骨,像是皺眉,又像是在吊着眼淚。總之隐約可以看見擋風玻璃後面黃煜斐的臉。過一個路燈,他的臉就明亮一次,看不清神情,卻莫名給李枳一種陰沉得可怕的感覺,然後再暗下去。
“您變态嗎?”李枳急切地想要掩飾什麽,于是大叫,“分手了,分手了懂嗎!”
“停車。”
“拜拜。”李枳說着就要挂電話。
“我不接受!”黃煜斐堅決極了,“這種理由分手,我不接受。”
“真不像你了,”李枳輕笑,“這他媽,又不是離婚,得倆人簽字。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
黃煜斐像是平靜下來:“我們明天還見面嗎?”
“不。我不想看見你。”
“現在很亂,小橘,我明天也許可以給你解釋清楚。因為這個婚約,你明白嗎,我從來沒把它當成考慮範圍內的事情。它并不能約束我們。你不要這樣任性。”
“我任性?對,不順你的意就是任性!”
“我是希望你頭腦冷靜,客觀看待這件事。”
“哦,要我冷靜客觀,所以你是覺得這樣沒問題,對不對?有個姑娘可是死心塌地要和你結婚生子,老公有個男小三都無所謂,還願意和我好好相處呢,”李枳笑了笑,“看看,看看這覺悟,二十年的約定人家都守着,兩家都支持,你不也是沒拒絕,沒否認。到現在居然說根本沒考慮,還跟一傻逼基佬搞上了。”
“我可以拒絕可以否認——”
李枳惡狠狠地打斷,幾乎在吼:“抱着他你信誓旦旦,說你愛他愛得不得了,可要不是那姑娘提醒,他就一直什麽都不知道,他就一傻子,特好騙!黃先生我問你,這樣很合适嗎?”
“……我知道你需要解釋。這件事我會處理清楚。我只是希望你,怎麽講,不要沖動,不要虐待自己。我打電話是想要你安心、好過一些。”
李枳不語。
黃煜斐又道:“我也并不是沒有當回事,并不是想一帶而過……我不想讓你失望。”
“我啊,我就不勞您費心了。”李枳嘆着氣,自覺鐵石心腸,卻又疼痛不已,“……您的解釋還是留着好好說給未婚妻聽吧。如果謝小姐問起黃少爺跑到北京三個月,成天跟哪個賤人鬼混的話,您別把咱們的關系說得太不堪就成,也算幫我個忙。”
“鬼混?不堪?……我以為這是愛情。你為什麽一定要貶低自己?”
“哈哈,你真的,你總是這樣,誇張地談情說愛,你自信極了,”李枳冷淡道,“可這終究是沒法實現的一時之言。你就是這種人。”
黃煜斐像是受傷了,半天不吭聲,幹巴巴道:“小橘,講氣話有意義嗎?能解決問題嗎?”
李枳忽地越發地火了,一下子點着似的,尖利的話就從他嘴裏蹦出來:“抱歉大哥我現在不叫小橘了,我叫李枳,而且我也不是在說氣話,不是氣話!也沒問題要解決,省事了!”
說完他就又開始哭,于是頓了好一陣子,不想暴露哭腔。黃煜斐沒再說什麽,可能也是心亂如麻,聲音哽哽的一句“對不起”之後,不挂電話,就這樣默然。
于是,無言中,一人惶急地跑,一人惶急地追。貓捉老鼠,卻知道自己的性命都握在老鼠手裏;老鼠躲貓,是因為怕自己甘願像傻子一樣死于貓口。
最後深呼吸幾口,破開黃煜斐似是怔忡的沉默,李枳又道:“真的不是氣話,是心裏話。你還不了解我嗎,我就一窮光蛋,神經病,大忤窩子。我就想好好談個戀愛而已,其他我什麽都沒想要過。”他吸了吸鼻子,又神經兮兮地笑了,“可是,就連這個,我也拿不到。所以就本本分分活幾年算幾年呗,你們土豪聯姻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跟有婦之夫混在一起破壞人家庭我煩透了,所以,麻煩你,滾蛋放過我好嗎。”
“為什麽就這樣判斷自己拿不到,我是在和你好好戀愛啊……”黃煜斐緩緩地說,像在組織他不甚精湛的中文語言,“我不會和別人在一起的,更不會組建家庭。你剛才是說‘一時之言’嗎?我對你,完全不是這樣的。”
過去的泥沼把李枳往深處拽,他怕極了,于是固執如舊:“這話剛才跟我說,還有點用,但我現在不想聽了,就這樣吧你別跟了,費油。”
“你要去哪裏?”
“我愛去哪兒去哪兒,我開去天津你也管不着。”
司機插嘴:“小夥子咱可說好了不去天津啊!”
黃煜斐則說:“先停下來,跟我回去。上環路就不好停車了。”
李枳冷笑:“我為什麽要停車,我就想上環路,或者不上也行,有種你就撞上來,把這車撞得動不了我就跟你走。”
司機大叫:“嘿小夥子你瞎說什麽吶!”
黃煜斐問:“撞了你就和我回去?”
李枳繼續冷笑:“是啊,是啊,有種你丫就撞,撞啊!”
離環路入口已經不遠了,路上車多,開不快,但兩千米也要不了多久。他以為那把跑車撞爛還發ins的瘋子一定會大喊好啊我撞,然後一頭頂過來,帶着他全部的不甘和決心。自己坐的這輛小現代估計百分百要被那重型奔馳搞得報廢,但這對黃煜斐來說,也許就是賠點錢私了的問題。
他又怔愣着,醒悟般想,我這樣打死不聽解釋,好像确實也很傻逼。
可能确實是舍不得吧。
不對,是根本舍不得。舍不得就這麽斷掉,更舍不得黃煜斐太疼。其他都是找借口而已。
他其實并沒有懷疑過黃煜斐對他的感情,哪怕一絲,他也沒有。他只是覺得很不舒服很不安全也很氣餒,現實把他砸懵,但現如今狠話也放了氣也撒了……
他做好被撞的準備了,雖然是大概,因為他也不清楚被撞到底是什麽感覺。司機似乎是在拼命加速,可能心裏正咒罵着,後悔沒有早點把這個面目瘋狂的神經病青年丢下車去,但又怎麽跑得過後面那輛重型吉普呢。
哪知黃煜斐卻沒有緊追的意思,仍舊隔着兩輛車的距離,忽然問:
“後悔嗎?”
“什麽?”
“我問你有沒有後悔。”
“剛才和你睡?我不後悔。”
黃煜斐不接話。
李枳又道:“睡的時候我說,你在我心裏,我愛你,不是假的。到現在它也不是假的,但我沒法接受這樣和你在一起了。”
“沒法接受?你今天這樣主動,是因為之前就已經做好分手的準備了吧。”
“這什麽邏輯?我故意想和你分手,你是這個意思?”
“你想讓我更痛苦一些,所以先做愛,先說愛我,再把人毫不留戀地丢掉,你甚至連解釋都不肯聽一句,”黃煜斐聲音很冷靜,甚至趨近于冷酷,“舉得高才能摔得碎對嗎。李枳,你很真誠,也夠狠的。你是有多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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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章太長,九點半左右還有一發。
感謝大家的留言~雖然我感覺追文的姑娘越來越少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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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枳被這話激得,好像給人死死扼住咽喉一樣。“哈,”他抽了口氣,掐着虎口,努力讓聲音顯得沒那麽慘,才道,“你是這樣想的?”
“我是這樣想的。”
“我和你做那些事,是因為,我喜歡你,愛你,不想讓這段感情有缺憾,我做的時候也是全情投入的。這話我希望你不要懷疑,我求你別懷疑,”他忽然啞口無言似的,頓了頓,才繼續道,“……我說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也是因為珍視這段感情。你明白嗎,它是我最好的東西,必須得是合理的、幹淨的、完全沒有破綻的。我這樣想,也這樣堅持。”
“所以你後悔嗎。後悔和我這樣的人相愛嗎。”
李枳仿佛幹枯,他笑不出來,甚至出聲都艱難。半晌道:“誰知道呢。後悔又能怎麽樣,我能控制愛誰嗎。我多狼狽,但習慣了,我現在也清醒過來,明白愛情這玩意太好,所以就是他媽的不能屬于我,所以我退出,我逃還不成嗎。倒是黃先生你,還是頭一回被只睡過一次的人這麽折騰吧。”
“我們是只睡過一次這麽簡單?一句話就分手這麽簡單?二十年前他們約定的時候,我什麽都不知道,到現在我也不明白,為什麽一個口頭的婚約,就能這樣把我們沖垮?”黃煜斐倒是笑了,李枳甚至能想象出電話那頭他嘴角的弧度,迷人的、害人的。他又說:“小橘,你清醒一點,你在讓我難受。也在讓自己難受。”
“那抱歉了,我确實難受,我殺敵一千自損一千二百五嗎?”
“所以我不懂你。”
“那你說我們該怎麽辦呢,該怎麽定義呢。我在天涯查你,看見三個帖子扒出你女友是謝明韻小姐,說已經訂婚的也有,有幾張老照片,還有你去年冬天在香港,茶餐廳裏,奢侈品店裏,你倆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我說真的。你要我怎麽想啊。”李枳最終還是哭出了聲,砧板上的草魚似的,他有點無力,“你的家人,你的身份背景,是要她還是要我?其實完全不用為了我這麽麻煩,與其越拖越糾結,成天兩邊不是人,不如和她結婚,很合适,無論是性別上,還是家世和見識上。皆大歡喜。”
他低低地哭着,有點話不成句,說出的卻都是碎心的話語。那邊黃煜斐也慌了,幹巴巴地說着“你別哭”,又說“去年只是朋友聚一下謝明夷也在的”,像個惹惱女友的高中男生一樣無措,卻被李枳很快打斷了:
“一片雪地,純白的,太幹淨了簡直不像這世上的東西,”他聲音淡淡的,像是累了,又像在念詩,“忽然間,它被潑上狗血,血還是燙的,在地上融出小洞來。這是雪的錯嗎,是血的錯嗎?反正化了的就凍不回來。我現在就是這種感覺。哥你懂嗎。”
一說出來,他又急痛改口:“我不該管你叫哥了。”
“對不起。”
“別,又對不起,這都說第幾遍了,”李枳疲憊地降低聲音,“或者你幹脆撞上來吧,趁沒上環路,要瘋就瘋個透徹。瘋了我就跟你回去。”
接着他屏住呼吸,等着黃煜斐。
說實在的他都不确定自己在期盼人家怎樣接話,怎樣做。
卻聽黃煜斐格外冷靜地說:“……我明白了。我會回澳門,也回香港本家。這次回去,可能需要幾周,幾個月,不清楚。完成之前我不會再打擾你。也希望你不要為這件事太困擾,不要苦自己,不要抽太多煙,不要太狠地咬自己的嘴。”
李枳驚了:“啊?”
緊接着他從後視鏡看到那人把車在路邊停下了。
随後自己乘坐的出租車就跟解脫似的,奔上三環路。
司機“哼”了一聲:“小年輕搞什麽哲學探讨,淨犯傻,吓我一跳,真撞了咱可得賠錢啊。”
電話裏黃煜斐又道:“我發現自己現在的确沒有資格對你解釋什麽,或者要求什麽。因為錯就在我,現在的狀況不清不楚,對你和謝明韻都是一種不負責任,也有很多隐患存在。給你太大壓力和不安全感了對嗎。至于分手,如果你這樣堅持,我不會勉強你,我會回去整理清楚這些關系——”
忙音驟起,李枳已經挂了電話。
“——希望你能等我。”
這話沒來得及說。
……你啊,黃煜斐死人一樣盯着手機屏幕,撞上去你會受傷的啊。
李枳那邊倒也沒活到哪兒去。
他厭惡。厭惡這些阻他好好戀愛的破事,厭惡黃煜斐的冷靜,更厭惡自己只會把人甩開,氣勢洶洶咄咄逼人,又不會做任何挽留的紙老虎特性。
明知道舍不得,卻不承認,卻死撐着,卻道德标準高得要命,顯得自己慘淡又清高。這算什麽。這只能暴露他的膽小。他固然聽得出來,黃煜斐現在算得上是心灰意冷,正如他自己一樣。但沒轍,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就是上了沒頭可回的軌道。
人家黃煜斐都要回澳門了。
他能怎樣。追過去嗎?說你別走。說我不想你離開。是他發癫一樣趕人家走的吧。
車子越開越遠了,在燈火通明的環路上狂飙,黃煜斐的車早就看不見。李枳對打自己的臉也還沒有那麽執着。
那就這樣完了嗎?他覺得好可惜。
最可惜是什麽,是偶爾幾個瞬間,他以為自己和自己愛上的那個男人,是有共通之處的。曾經過得孤獨、乏味、瘋狂,曾經伸手卻無人可抓;他以為黃煜斐生命中存在過的人也是寥寥無幾,并且,有能力給他愛情與家庭感的只有自己一個;他甚至以為黃煜斐伸向人際交往的根系,只有自己這一處貧瘠水源,而自己之于黃煜斐,正像黃煜斐之于他,是綠洲之于沙漠的旅行者,是無可懷疑的那個選擇。
但他現在清醒了大半——他李枳幾斤幾兩,卻要求別人十分。愛上火焰,就禁锢光亮只出現在他一人瞳孔中。這本就不公平,他們又怎麽可能成為一種人?
他們的差距,各方面,都太大了,甚至算不清。
李枳這樣患得患失,一觸即發,就是因為他眼前只看得見黃煜斐一個光亮。而黃煜斐的光亮太多,沒了謝小姐,還會有王小姐孫小姐周小姐,他的溫暖是随時随處可以采撷的。煙花盛放的一瞬間美麗異常,天空确是遼遠,但沒有煙花,也是一樣的遼遠。
也正是因為明白了這個道理——黃煜斐的人生何其豐富,李枳見過,又即将見到幾分呢。由此看來,高估自己确實不怎麽好受。先前謝明韻倒是看得透徹,夢做得太深,醒來确實是會哭的。
可李枳的自尊使他不能繼續做夢,不能“自覺”當個寵物。
再退一步,關于隐瞞,李枳似乎更加惡劣。他自己的病,會讓他什麽時候死掉,而他又是為什麽拖着不肯做手術——李枳心虛極了,簡直是心病,他甚至一次都不敢跟黃煜斐提。這樣畏縮的他,又高尚到哪兒,又憑什麽奢求。
倒像是他在逼着黃煜斐跟他一起做夢。
所以,與其說擊垮他的是只說了幾句話的謝明韻,不如說是反應過于理所當然的黃煜斐,以及讓李枳不知道該怎麽做的,擺在眼前的未來。
直到出租車打表打到将近七百,不知在三環上繞了幾圈,李枳一直漫無目的地沉思,一看手機才發現已經淩晨四點四十五,周圍早就沒別的車了。
司機看了兩眼後座上眼泡紅腫,眼底青黑的死魚眼青年,試探道:“哎這都第八趟了,小夥子,我找個酒店什麽的給你擱下?放心,後面這段路不收你錢。”
李枳恍然:“沒事,您下個路口出了環路,把我放下就行。”
司機倒是善良:“你這樣我不放心啊,好歹也是拉了一晚上的乘客,咱有緣分,就這麽跟路邊把你一扔,你接下來往哪兒去,準備徒步萬裏長征啊?”
李枳笑了:“謝謝您,我就随便走走,我二十了,您不用把我當小孩兒看。”
司機點點頭,也和善地笑了:“那成吧,我看你确實需要靜靜。”
“我靜好長時間了,我得動彈動彈。”
“可不是嗎,我說啊,談戀愛什麽的,肯定都有磕磕碰碰,你也別太着急,”司機把小票遞給李枳,回頭看着他說,“況且我看你談的還不是一般戀愛,別怪咱多嘴,這同性戀本就夠不容易的了,你好像還有個情敵?既然跟開大奔那哥們愛得你死我活的,我聽着都感動,那就自己好好争取別讓人插手,人不都說真愛無敵嗎,你這麽年輕,得有顆強大的心髒。”
“強大的心髒?”李枳眨眨眼,“您雞湯看多了吧。”
“你看看你,還不領情呢,死倔啥呀。我這叫什麽,我這叫陌生人的善意。要不是看你跟我兒子差不多大,我還真不費口舌勸你。”
“得嘞,我聽着呢,總之謝謝您了,”李枳跳下出租,看見椅子上被自己坐出的凹痕,忽然就有點釋然,“我走啦,拜拜。”
他把雙肩包背在前面,抱着雙臂,只身走上三環邊的夜路,路邊孤零亮着橙色燈光。周圍很多小區,窗子都是黑的。他像是隐身了,在他熟悉的城市中,完全不熟悉的角落裏。
手機上顯示四點五十二分。
好巧不巧,多熟悉的時刻……
“一起吃晚餐嗎?”
“好呀。先加微信?我的號是:hyf_1993。”
對話他都記得呢,一清二楚。
他安靜地、平和地想:未來我不知道會怎樣,但關于過去,一切難過和開心好像都是從某個淩晨四點五十二收到他的回複開始的,在澳門的二十八層酒店裏,下着雨,那天阿甘第二季播到第十七集 ,我很閑,很想喝雪碧。又或許更早。或許生來是這樣的。但是現在我不想這樣了。兩天以後,只要再給我兩天用來難過,用來收拾曾經偷來的歡愉,這種狀态就會結束了。我會再次正常生活。
至于黃煜斐,那個他現在一惦記就會嗓子發緊的男人,現在不能去想。自己的狀态都是全然混亂的,一團麻,李枳不想再被碰撞動搖了。
與此同時,三環的另一個角落,荒僻的橋洞下,黃煜斐坐在後備箱的一堆玫瑰上發怔。他剛剛頭痛欲裂地在車裏枯坐了好久,又和遠在美國的賴斯醫生通了兩個多小時的電話,才确保自己不會做出些瘋狂的舉動,針對礙事的人,針對身後拖他拽他的家庭。
那人醫術高超,心理疏導也很擅長,熟悉他從小到大的狀況。往日只要和他聊上幾句就能恢複平靜,甚至那次主理大太太的葬禮,他是那樣厭恨,也都在賴斯和黃寶儀的幫助下控制了情緒,完整地堅持下來。
而如今他舉着發燙的手機,卻茫然地發現,自己的情緒比上次更加難以抑制。
他知道連賴斯醫生都是幫不上忙的。
這讓他有種被世界抛棄的感覺。在他成長的過程中,此類感覺再熟悉不過了。
風開始吹,四周除了風聲,都是靜的。北京這座城真大啊,黃煜斐是第一次這樣見外地打量它。有地方亮,有地方卻黑得吓人,就像他曾經随波逐流漂泊過的,任何一個異國他鄉。黃煜斐默然,藏在黑裏,看着亮,他身邊的車子裏面是一片狼藉——駕駛座上半幹的液體,後座上李枳沒來得及找到的內褲,亂放的毛絨玩偶以及兩打舊CD,還有掉在油門邊上的乳白跳蛋,幾小時前這裏有兩個人在說我愛你。
多瘋狂,多缱绻,全是諷刺。
而此刻随着一切濕潤的風幹,車內的情欲味道早已散盡,取而代之的,是玫瑰叢散發的,若有似無的芳香。它順着風升到黃煜斐鼻側,像是在說:你搞砸了一切,這花香本不該你一個人聞的。
他又擡頭看見月亮,鐮刀一樣,流露清冷的亮光。這月亮此時也懸在遙遠某處,預定又不曾入住的房間的窗外。此時此刻它本該被兩個相擁的人欣賞,而本該被他擁着的那個男孩,現在為他傷心了。
你說了混蛋話,做了混蛋事,你這樣幼稚又缺少責任心。不但讓他傷心,讓他哭泣,你甚至讓他看見你就跑,甚至險些受到生命威脅。
想到堵在一堆車前的單薄身影,還有那沖破耳膜的瞬間,黃煜斐就很難過。
還有這戒指——這戒指——黃煜斐緩緩地低下頭,打開小盒,像是有點不知道該拿這東西怎麽辦,他的手竟然在發抖。他死死盯着平行嵌在紅絲絨裏的兩枚指環,盯牢上面嵌于白金之中的,在這夜裏照樣耀目的鑽石。
鑽石是最永久的寶石,哪怕岩漿滾落,哪怕天崩地裂,從地球生到地球死。
鑽石有兩顆。
這感覺像什麽,就好比你正在沖刺,急着要把自己的一生都塞到下一棒手中,你認為已經做好迎接嶄新旅程的準備了,和他一起,結果被橫冒出來的釘子絆了一跤,照臉摔在塑膠跑道上。這釘子很硬,是前人埋下的。你的過錯是小看它,沒把它拔起來。于是現在,磕了一嘴的血,你疼得龇牙咧嘴。
你不甘心,很需要那位你一直追着的,當作目标和動力的接棒人拉你一把,可擡頭,卻發覺他跑得比你還快。
邊跑還邊哭,傷心又充滿戒備心的,哭得你想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