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黃煜斐垂睫微笑,跨過書堆走到李枳身邊:“那不是亂碼,是一句拉丁文。Placere exspecta me,請等我的意思。”
……請等我?
李枳抓緊那張紙,卻一個字也讀不進去。他又聽見黃煜斐在自己耳邊說:“去年十二月九號到十號,我回過一次國,在上海,看你們的演出。所以其實我們一年前就見過。”
李枳不語。他努力回憶那天的上海,似乎刮了狂風,特冷。
黃煜斐繼續道:“演出完都在喊安可,你扔掉琴跑到後臺去了,我很擔心,就追過去看。我看到你一個人對着鏡子,面無表情地流了很多眼淚。然後你發現我,很害怕的樣子,就從後門跑掉了。”
李枳把那張紙夾回書裏,道:“很長一段時間我演出完都是這種狀态,也被撞到過幾次,沒印象了。我猜你出去追了?”
黃煜斐捋了捋他耳後的頭發,低頭注視着他:“是的,可是沒有追上。酒吧後面全部都是小巷,我都找遍,還是錯過你。後來我回去,酒吧裏好像打了一架,阿翔受傷,你們樂隊其他三個也說不清你大概會往什麽方向去。”
李枳打斷道:“哈哈,他們早習慣我這樣了,我也知道這樣挺沒職業道德的,人家都喊安可了,我連謝幕都沒有就一個人瞎跑,不被砸場子才怪吧。”他捏着鼻梁并不擡頭看,像是在說件極丢人的事,“但是,要你彈你這輩子倒黴遇上的,最大的人渣寫的曲子,因為是你們樂隊成名曲,所以還他媽得全國巡演地彈着當壓軸,安可再彈上兩遍。臺下的人,還都不知道你是誰,只記得他。”
說着說着,李枳就深低下頭:“我靠,那段時間大概真已經瘋了,但我必須得賺錢給我爸還債。我後來還把宋千的一把琴給砸了你信嗎。”
黃煜斐輕輕抱了抱他:“我知道的。我知道你那段時間過得不好。”
李枳深吸了口氣,倒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你不覺得我很怪?很吓人?我和你在視頻看到的Leeze差距特別大吧,沒記錯的話,當時我還理了個板寸?看起來不是神經兮兮的嗎?”
黃煜斐把他抱得更踏實了些,低聲道:“你看到喜歡的人痛苦,會覺得他怪他吓人?不要再這樣問我了。”他頓了頓,又放緩語速,認真敘述:“我一直後悔那麽着急地走,回去之後也一直在想回來的事。香港轉機的時候買了幾本書,讀完之後覺得可能對你有用,我也咨詢了我的心理醫生,他說可行。可是我不确定什麽時候才能專心照顧你,所以也不懂該用一種什麽樣的姿态進入你的生活,最後選擇了用郵箱……現在想想,好像有些膽小。”
李枳忽然笑了,倘若頭頂有塊烏雲,那就一下子散了。他從黃煜斐懷裏稍微掙開,仰頭看着那人的眉眼:“我的媽呀,小心翼翼地陪我聊了一整年,現在畢了業就迫不及待回來,還把我給弄到這兒來,是因為真有這麽喜歡我?”
黃煜斐眼中泛起波光:“是啊。喜歡你。”
李枳又笑:“而且你從那時候就知道我很神經病了,不是視頻裏那個幹幹淨淨的家夥,和你幻想的一點也不像,結果還是喜歡,還是放不下?”
黃煜斐臉色突然有點發紅,埋頭在李枳頸子一側蹭了蹭,不動了:“很神奇,我在上海見到你本人之後,心裏更加确定:我真的一直喜歡這個人。我找到了必須要做成的事情。”
Advertisement
李枳喘息加重了,有點急,擡手抱住他的腰,問道:“那我能問問黃少爺嗎,長得比我好看的多了去了,彈琴比我牛的也大有人在,為什麽會是我?”
黃煜斐一時沒有出聲。
其實他也迷茫過。他本來非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最喜歡自由,最不願陷入離不開誰的被動境地,甚至懶得處理超過三個月的感情糾葛。他很清楚自己就是這麽一個自私的人,和誰交往前也都會把自己的秉性先說清楚。倒有不少明知如此還争着往上撲的,于是黃煜斐也就習慣來去自由。但沒想到有一天會因為另一個人變得瘋狂。像中了一槍。
當時小酒館濃煙彌漫,人聲混雜,李枳在臺上顯得嬌小瘦弱,動态卻非常流暢輕盈。他冷靜又迅速地撥動琴弦,不時跳到主唱身邊互相對着彈段快的,那樣明亮、鋒利,就好像這才是他生在這世上原本的、該有的、最舒适的狀态,彈出的密集音符卻有種斬釘截鐵的意味。
彩色燈柱照在他身上,像精靈,甚至帶點靡麗鬼氣,讓人想靠近,想看得更清,想攏在手中好讓他永遠這樣繼續下去。黃煜斐用一雙眼睛都不夠,幾乎要把他看穿。
這就是他在屏幕上看了四年的人。
更何況,他後來奔去後臺找他,眼神撞上的一瞬——李枳就站在那裏,不再是臺上耀眼的他了,他靜下來。臉色皎潔,像片遙遠的月影,光滑又柔和。李枳怔怔地看着從暗處闖入的黃煜斐,太暗了,看不清,于是濕潤的、羔羊般的眼眸茫然地眯起來,慌亂地滾落沒對鏡子掉完的淚水。
黃煜斐看見,他明明白白的一生就擺在這雙眼睛裏面。
從視頻而起又不斷積攢的憧憬,曾經可望而不可得的疑惑,以及長時間以來促他自律自省改過自新的動力,在那一刻爆發。一種突如其來的疼惜,混着責任感的陣痛,就這麽劈頭砸下來。然後追也追不到,然後空手回到異國,然後用一年被徹底勾去魂魄,用一天将人找到。
是李枳讓黃煜斐體會到人類感情的某道邊界。
這不是誇張。一個向來不願認真的人,到底為什麽會被另一個話都沒說過兩句的人抓住,緩緩下墜,最後失去理智?作為人類的二十幾年,黃煜斐在這個世界傳遞和接受能量,緩緩地移動,不屑也不能建立和宇宙中其他事物的緊密聯系,直到有一天,被行星撞擊。
李枳就是這種級別的能量。
讓他有勇氣扔掉混亂而暴躁的生活的能量。
不過,這些煽情的話,由于太接近內心,也太匪夷所思,黃煜斐哪怕再口無遮攔,也是絕不可能對李枳說得出口的。
對于李枳的問題,他只是簡單答道:“因為我看到的是你。”
李枳一愣,把他推開,似怒非怒:“好啊,原來如此,所以如果你看到的是別人,喜歡的也就是別人咯!”
他揣着兜跳過地上的書堆,迅速出了書房。黃煜斐覺得自己好像說錯了話,沒轍似的追出去拉着人看,卻發現李枳居然在笑。
那人把杏核狀的大眼睛眯起來,得意道:“以為我生氣啦?哈哈,我才沒那麽小氣,相反我還得感謝老天,沒讓你看見別人。”
黃煜斐也笑了:“那你呢,小橘能看見我嗎?”
“我看見了,而且,我想看得更清楚一點。”李枳看向窗外,想了想,又道,“這樣吧,平安夜我們樂隊在金蓮花廣場有半小時的演出,大概十點半上臺,你可以去看看。如果你到時候對自己、對我的感覺都還是這麽确定,那我一定會給你一個負責的答複。我也不是喜歡拖着別人的那種人。”
“我會去看的。”黃煜斐神情坦然,帶點頑皮,“如果我站在第一排,舉燈牌叫你名字,會害羞嗎?”
李枳瞪他:“我還是有一點專業素質的好嗎,如果站在臺上會害羞,那我就根本不會幹這一行了。演出的時候,底下的人我再喜歡他,也都是蘿蔔白菜。”
黃煜斐笑:“你果然喜歡我。”
“我可沒說啊!你不要多想!”
黃煜斐毫不掩飾失落:“好,好,小橘不喜歡我——”
李枳只是略顯青澀地看着他,看一小會兒,又揉了揉眼睛,走到窗邊點了根冰藍小聲道:“認識一天,就這麽愛上一個人,到底現實嗎?如果是錯覺,豈不是對兩個人都不好。”
黃煜斐從他兜裏給自己掏了一根,也點燃道:“愛不可能,喜歡是可能的。愛的初始狀态都是多巴胺和腎上腺素造成的刺激。如果到時候小橘給我的答案是喜歡的話,我就有信心讓你經歷我經歷過的過程。”
李枳沉默半晌,道:“嗯,還有三天。你這幾天準備做什麽?”
黃煜斐吐出一口白煙,淡漠道:“可能要回本家一次。父親住在香港,我回國後還沒有去見他,家姐也要回去。”
李枳摸了摸紗窗上沾着的雨水:“聽起來像是很重要的任務。你們這種大家族,關系處理起來應該挺麻煩的吧。”
“以前都是姐姐處理,現在我回來了,三房也不能只辛苦她一個人。小橘呢,這幾天有什麽想去的地方?”
“沒什麽了,等宋千回來我們就得開始排歌,下午我得回酒店,晚上還租了排練室,就不能到處浪啦。你安心回家吧,我等你回來過平安夜。”
黃煜斐笑了,把人攬進懷裏:“哇,好乖哦。對了,你昨天記下的概括詞是什麽?”
李枳臉紅了,磨出一句:“豔遇。”
黃煜斐先是僵愣,又是“撲哧”一樂。
“我又沒想過會告訴別人……都怪你太帥了好嗎。”
“今天準備記什麽呢?”
李枳眨了眨眼:“哥哥。我準備記‘哥哥’這個詞。”
“我以為你忘記了。”
“怎麽會,只是……還沒習慣,剛才覺得怎麽也說不出口,現在,好像又能了。所以我要開始練了。哥,你聽到了嗎哥?”
黃煜斐看起來很幸福。
李枳喜歡他這種樣子,又道:“哥,你今天好帥啊,你的毛衣也很暖和,香香的。”
黃煜斐:“好啦聽到啦,小橘再叫下去,我可能會忍不住親你。”
李枳立刻從他懷裏彈開,叼着煙含混不清道:“這個進展……還是太快了點!”
那天下午,黃煜斐想帶李枳去商場購物,卻被拒絕了。“真不用把我當女孩哄,我只想買冰激淩。”李枳這樣說。于是他們一人舉着一支Night Wolf聖代走在熏風陣陣的海濱。澳門确實是一座溫和的城市,這麽慢慢走着,行至氹仔北安碼頭,也不覺得冷。
“哥,你去香港是不是也得從這兒走?這也太擠了吧。”
“不用的,貯水塘那邊有個私港。”
“哦!”李枳心說我勞苦大衆目光短淺了,“也是私人船呗?”
黃煜斐笑了:“小時候經常來這個港口,當時沒有什麽私港可以用,得到父親的邀請我們才能從這裏坐船回本家,所以每次過來,我都很開心。”
“為啥平時不能回?”
“我們是三房啊,”黃煜斐看着白蒙蒙的海面,“我媽媽是小老婆。”
“那又怎麽樣,不還是你爸爸自己娶的,就該讓你們随便回家,就該好好疼你們,”李枳一臉正氣,“我多說一句,他這樣真挺不地道的,搞得跟你們家被軟禁在這座島上似的。”
“我和小橘想的一樣。畢竟只有年節才能回去,回去之後,也只是在飯桌上見見父親。”
李枳惴惴地盯着他:“我是不是讓你想起不愉快的事了。”
黃煜斐輕松道:“還好,都過去了。我媽媽很早就過世,我和阿姐也很早出國,沒有被困在這座島上多久。”
李枳心下一沉,默默想道,我這兩天算是觀察出來了,您老人家最擅長故作輕松。于是他踮起腳,抱了抱身前神情淡然的家夥:“別難過,就是都過去了,哥你別難過。”
黃煜斐遲疑着,輕觸他後頸的碎發:“謝謝你,小橘。”
李枳額頭抵在他頸側,并沒有看到他的嘴唇在微微顫抖。
将近五點,黃煜斐才送李枳回到酒店。宋千已經回去了,正抱着他自己的琴調音。其他兩個樂手也在旁邊,盯着手裏的譜子抽煙。
見李枳進屋,身後還跟着黃煜斐,三人都有點驚訝。
宋千朝他擠了擠眼睛:“小李同學長大了,知道徹夜不歸了。”
李枳大叫:“你還有臉說我,昨天晚上誰跟香港浪到沒邊兒啊,還把房卡順走了,還吃牛雜喝奶茶——”
宋千:“我啊,我跟親親大寶貝男友約會,你有意見?還有人帶着老婆去坐摩天輪呢,還坐了兩輪,葉滄淮你說是不是你?”
葉滄淮手裏轉着鼓槌,閑閑點頭,顯然懶得參與這場無聊鬥嘴:“是啊,初胎覺得好玩。”
陳雨濃碾了煙,掏出口紅補妝:“我說,老宋老葉你倆注意一下,不要戕害單身狗的脆弱心靈。小枳帶的這位帥哥是誰呀,怎麽有點眼熟呢?”
宋千:“他的準男友,還是已經成了?”
李枳:“別,別聽他胡扯,目前是朋友。”
黃煜斐補充:“只是目前哦。”
宋千哈哈大笑,陳雨濃一臉苦惱,好像在暗自感嘆,自己身邊一窩蜂的怎麽除了有婦之夫就是基佬,說好的玩搖滾的女孩最搶手呢,這和她當初加入這個樂隊的幻想根本不符。
李枳回頭:“哥你回去吧,我們微信聯系,你只要在這兒宋千他就來勁。”
宋千也道:“是啊是啊,你只要在這兒李枳他就暈暈叨叨啥也練不了,等到時候上臺了就該慘兮兮忘譜子了。”
黃煜斐道:“回去的話,晚上就要去本家了,不會想我嗎?”
李枳埋頭走到床邊,背對着他放下琴盒打開,悶聲道:“不會啊!才幾天而已。”
樂隊其他三人皆是一臉鄙視——李枳的臉有點太紅了。
黃煜斐又道:“天氣預報這兩天還會下雨降溫,我已經讓阿翔買藥,晚些會送來,還有新的電熱壺。你的感冒沒有好,喝藥的時候要用溫水,不要用酒店的壺燒。”
李枳哪裏想得到他會這麽說,把臉埋在吉他上,回道:“我知道了,哥你怎麽突然……”
樂隊其他三人臉上鄙視更甚——他們認為既然還沒成男友,秀恩愛更應該注意場合。
黃煜斐走到李枳身後,彎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那我走啦。平安夜見。”
李枳還是沒擡頭:“嗯。還是會想你的。”
宋千插嘴:“我受不了了,還沒怎麽着就這樣了,一口一個哥的還讓人活嗎,戰友們,咱養的小白菜都沒叫過咱們一句哥啊姐啊,眼見着就被拱了。”
陳雨濃得意道:“小枳還是叫我一聲雨濃姐的。”
宋千不為所動:“哎,陳師傅,葉師傅,你們說苦逼小李現在是不是掉進蜜糖陷阱裏了,咱要不要拉他出來呀。”
李枳擡頭瞪他:“你閉嘴,差不多得了。”又跳起來掏出手機,給身邊微笑看戲的黃煜斐示範道:“微信有個視頻通話功能,比Face Time好使,就按這個,咱們到時候可以試試。我晚上十二點之後肯定回酒店了,就有時間。”
黃煜斐也拿出自己的手機,一板一眼地試了試。他給李枳撥號,随後在手機屏幕裏看到了那人的臉。他摸了摸屏幕,道:“學會了。”
李枳看看窗口裏的面容,又擡眼看看身邊的真人,笑了:“學會了也得記住啊。”
“會的。”
李枳把人送到了門口。
他又說:“太忙的話也不用老想着給我打,不要有負擔,我這兩天會好好想答案的。”
宋千被陳雨濃擰了兩下耳朵,還接着在裏面頑強起哄:“你倆怎麽還開始長亭送別了,我真受不了了,這歌沒法練。晚上排練室幹脆也別去了,咱讓李枳賠錢請客。”
“您給我省省吧!”李枳頭也不回。
“好啦,”黃煜斐摸了摸李枳頭頂一撮亂毛,“我不忙,并且會想你,所以一定會給你打。”
說罷,他又笑盈盈看了宋千一眼。這一眼隔着幾步遠,卻令宋千心頭一緊,因為他明顯感受到了這一眼中勝券在握的意味。為什麽勝券在握?什麽時候才會勝券在握?漁民拉起漁網的前夕,獵人奔向倒地獵物的一瞬。
但是看我幹啥啊,宋千不解,這小子把我當成情敵還是怪叔叔了?看不出我在助攻麽?
宋千又瞥了一眼李枳笑得超級燦爛的通紅側臉,仿佛目睹這個自己眼看着長大的家夥已經上了烤架,就等某天變成烤全羊,乖乖跑進大灰狼的嘴裏。
跑就跑吧,宋千默默想,羊總得被誰吃了,是頭好狼就行。
他心中莫名有種嫁女兒的感覺,惆悵,有點放心不下,但也算是欣慰。
————
感謝留言~
其實黃生也是一個寂寞的人,越往後看會越心疼他的TuT
幸好他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姓李的小暖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