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元一平長長出了口氣。
在給陳朔打電話之前他心裏像憋着一團熊熊的火,燒得他坐立難安。現在電話打完了,好,火滅了。
卻是用一種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的,幾乎可以說是惡毒的,方式。
他知道,他在用元一智的死來懲罰陳朔——可懲罰——他憑什麽懲罰陳朔?或者說,他憑什麽審判陳朔?
元一平低頭凝視自己的手,右手手掌靠近小指的地方,有一道極細的疤痕,如果不是他清清楚楚記得這疤痕的來歷,他大概都不會知道這道疤痕的存在。
2008年夏天,八月,甘城一連十天的高溫,第十天晚上老媽做了一桌子菜,親自打電話給陳朔,請他來吃飯。
陳朔來了,手裏提着一瓶葡萄酒。
那是元一平第一次喝葡萄酒。他從小沒爹,家裏又窮得叮當響,老媽自然沒心情喝酒;後來元一智上班掙錢了,偶爾會買瓶啤酒,給元一平嘗兩口。
飯桌上元一平沉默不語,老媽沖陳朔笑得有些尴尬:“哎,一平這孩子,從小到大就這性格……小陳,來,多吃點啊。”
“嗯,”陳朔笑笑,親自為元一平倒上半碗紅酒:“一平成年了,可以喝酒了,以後男孩子交朋友,多少也得能喝點。”
想來可笑,那時候他家連玻璃杯都沒有,用豁了口的碗盛酒。那葡萄酒是明亮的深紅色,映着陳朔棱角分明的臉。
那時,元一智已經去世整整一年,在那一年裏,陳朔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
那天晚上老媽也喝了酒,這頓飯接近尾聲時她哭了,哽咽着說:“小陳,謝謝你,太謝謝你……阿姨沒法回報你,小陳……”
陳朔垂着眼,搖頭:“阿姨,您不要這麽說,我……我和一智是朋友,這是我應該的。”
老媽抹了把淚,說她喝醉了,起身回屋。
陳朔看向全程沉默不語的元一平,幾秒後他扶住了元一平的肩膀,低聲說:“一平,喝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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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一平狠狠推開陳朔,想要站起身,卻腿一軟險些摔倒。
陳朔一把架住元一平,說:“我扶你回屋。”
元一平這才體會到醉是什麽滋味兒,他嘴裏有葡萄酒的香——陳朔帶來的葡萄酒,其實是又香又澀的。陳朔的臉在他瞳孔裏晃來晃去,他覺得自己的眼睛也變成了兩汪葡萄酒,陳朔薄薄的嘴唇沾上了那又香又澀的味道。
元一平和陳朔一齊坐倒在床上,老舊的單人床發出“吱啦”的響聲。床頭立着一只大紅色的塑料行李袋,明天,元一平要去深圳上學。
“一平,”陳朔幽幽地望着元一平的眼睛:“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嗯……”元一平覺得自己臉頰發燙,模糊地想,今天竟然喝醉了,明天可不要誤了火車。
“到了那邊好好照顧自己,”陳朔的聲音越來越輕:“深圳……離甘城太遠了。”
“……是很遠。”
“一平,”陳朔竟然嘆氣了,自言自語一般,又呢喃一遍:“一平啊——”
他話音剛落,忽然就湊了上來,那一瞬間元一平被的胸口像被一只大手攥住,攥停了他的呼吸。
一切都靜止,都無聲,都模糊——
只有陳朔的嘴唇,輕輕,貼在了元一平的側臉上。
元一平抖了抖肩膀,有些想笑。這是九年前的事情了,他竟然記得如此清晰,看來當時的确被吓得夠嗆。其實,其實現在再看這件事,有什麽驚訝的呢?陳朔是個爛人,僅此而已。
然而九年前的元一平猛地向後縮去,手掌被床沿的釘子劃出細細一道血痕。
元一平以為這細小的傷口會愈合,結痂,然後恢複如常。
但他沒想到,在他的手掌裏,會留下細細一道疤痕。
簡直像天意,一遍遍提醒他,不要忘記陳朔是多麽令人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