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因為被白昕用大字型的平躺毫不客氣地霸占了自己的床,同時任清代為表達了白昕一旦在睡着後被偷偷帶走就要鬧個天翻地覆的意願後,楚北渚無處可睡,只能和任清通宵夜聊打發時間。
而顯然任清并不是無所事事,他帶來了厚厚的一打情報,抽出其中一摞用麻線紮起來的紙交給楚北渚。
楚北渚快速翻過幾頁浏覽了一下,發現是任清為他準備的齊王府的地形圖以及從總督府到齊王府全部的路線,整個地圖是任清手繪的,上面甚至标注出了臨街每一家商鋪的名稱。
楚北渚拿着這份地圖陷入了沉思。
這是他的第一次走镖,最初接到這個任務時,楚北渚的內心近乎驚喜。常年的刺殺生活讓他的身體和精神已是超負荷運轉,而如今他能稍稍遠離已是天大的幸運。他知道剩餘的生命早就與梨雨堂栓在了一起,所以他完全無法真正地脫離這裏,但是現在他似乎看到了一絲新的希望,讓他能夠從泥淖中掙脫出來。
任清看他走神,用手中的筆點了點桌面,“你走心點,齊王若真是大逆不道,你這一回的危險比往常只多不少,到時王府親兵将闫思設扣下,你們誰也別想跑。”
楚北渚突然覺得一陣疲倦,他又突然覺得一切仿佛又沒有改變。
到天亮的兩個時辰,楚北渚拿着這份地圖死記硬背。他是第一次走镖,這和刺殺是截然不同的,刺殺中只要找到一個機會,能做到一擊必殺,其他都不用管。然而在護衛的任務中,從頭到尾不能允許一絲一毫失誤的出現。
他一邊記着地圖,一邊思考着哪裏可能會出問題,尤其是在王府裏,哪裏可以作為突圍的點,哪裏的位置可以用來防守。
一邊記一邊看,很快天亮了起來。楚北渚站起來活動活動有些僵硬的身體,推開窗子,讓屋內污濁的空氣流通起來。
而任清則一把掀開白昕的被子,朝他喊着:“快起來了,太陽曬屁股了。”
白昕在床上打個滾,然後騰地坐起來,竟完全不想懶床。
楚北渚這時隐隐感覺有些不對:“今日是要有什麽事情嗎?”
白昕在床上一蹦三尺高:“對!爹爹帶我們去逛集市。”看着楚北渚一臉茫然,還補了一句:“高興嗎?北渚哥哥。”
任清在他屁股上拍了一記,“說了多少遍,要叫叔叔。”然後拎起白昕給他一件件地套上衣服。
楚北渚毫無準備,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這是真的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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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呢?逗你們兩個傻子玩?”任清面無表情道。
楚北渚下意識拒絕,“我不用……”
任清霸道地将桌子上東西歸攏起來:“沒人征求你意見,趕緊收拾東西出門。”
白昕也跟着補刀:“爹爹說,要是提前告訴你,你一定不願意跟我們去,所以直接拉着你走就好了。”
任清一把拎住白昕的耳朵:“就你話多,再話多把你自己扔下。”
楚北渚仍舊一臉懵,他明白任清是知道他狀态不好,想帶着他去散心。但是他已經多年不曾正大光明地在陽光下,走在人群中間。他永遠都是走在夜幕中,離群索居,踽踽獨行,所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适應明亮的日光和喧鬧的集市。
“別想那麽多,順路帶你走一遍總督府到齊王府要走的路。”
楚北渚被白昕拉着手生生帶出門,直到走出了青涯山護山大陣,在山下村莊梨雨堂經營的驿站拉了兩匹馬,才反應過來,自己是真的重新融入進了人群。
楚北渚自己騎一匹馬,任清騎着另一匹,白昕在他的身前側坐着,被他摟在懷裏。
白昕這一路興奮得簡直要瘋了,一會兒唱着歌,一會兒學起了鳥叫,一會兒又在風中瞎喊。
從青涯山到湖廣布政使司治所武昌府,大約有一天的腳程。但任清顯然對這條路熟悉的很,楚北渚跟在他後面快馬加鞭繞進山中,避開了多個依山而建的城鎮。三人遠遠望見武昌府城門時,正午剛過,日頭挂在南邊。
這時間太陽雖然毒辣,但排隊進出城的人數仍不減。隊伍人多,放行速度也快,不到一刻,三人就已經站在城門內。從旁邊過來一個兵士,指着他們的馬道:“馬匹不能進城,牽過來統一拴在這。”
楚北渚和任清疑惑地對視一眼,任清疑惑地問道:“小哥,能問一下這是什麽時候開始的規定嗎?我們上月來還沒這規定。”
士兵似乎被問多了,不耐煩道:“讓你牽來就牽來,哪那麽多廢話。”
這下兩人心中的疑問更大,但是同時也對之前的猜測更加肯定了,湖廣一定要有大事發生,感覺這一切都顯得不尋常。
交了銀子,将馬拴在臨時支起的,姑且可以算作馬棚的地方,任清一只手牢牢牽着白昕,湊到楚北渚耳邊輕聲道:“剛剛有人說,今年萬壽節,聖上沒有讓齊王進京賀壽。”
萬壽節之時,楚北渚仍在宮中,但他對于哪些藩王進京賀壽甚至沒有關注過,因此任清這樣提起,他恍惚間也記不清楚。
齊王盛允季作為盛衡的親叔叔,在先帝登基前就已經來到武昌的封地,先帝在位僅不到兩年就病逝,當時盛衡就沒有允許齊王進京奔喪。
而在盛衡在位前九年,每年萬壽節,齊王會進京為盛衡祝壽,只有今年,盛衡沒有準齊王進京賀壽的折子,齊王也沒能離開封地。
因為這件事,天下人似乎都在說,聖上要開始削藩了,齊王作為藩王中勢力最大,封地最富庶的一位,理應首當其沖。
這樣看,似乎齊王想要謀反就可以理解,但是楚北渚和任清心中卻清楚的很,盛衡并非想要削藩,或者說至少現下沒有這個想法。
盛衡營造出想要削藩的假象,一切都是為立皇太弟鋪路。
若是現在貿貿然提出冊封皇太弟,朝中大臣定是一片反對,從古至今都不見有皇帝年紀輕輕時就冊立皇太弟,而盛衡一人再強勢,也不能敵過滿朝文武,因此他需要想辦法将這個壓力轉移出去。
顯然,藩王就成了很好的選擇。
因此難以說清究竟是盛衡有意逼反齊王,還是假意削藩成了壓垮齊王的最後一根稻草,或許是在削藩的趨勢前惶惶不安,或者是被手下哪個謀士撺掇,讓他一時昏頭做出這樣的決定。
現在武昌城裏人聲鼎沸,今日是每月一次的大集,人們南來北往,毫不知情地過着日子。但是楚北渚卻仿佛感受到了空氣中的劍拔弩張。
白昕對這些暗流湧動毫不知情,一頭紮入集市中,發揮了熊孩子的本性,這個摸摸那個碰碰。而任清也像一個熊家長一樣,白昕說要什麽就買什麽。
集市上許多吃的,白昕每個都要嘗嘗,吃了兩口就吃不下,任清又忙着照顧白昕,最後這些食物都塞給了楚北渚。
楚北渚感覺,自己拼着命從皇城逃回青涯山的路上都沒有這麽狼狽。現在他右手握着一根紙包的橋頭排骨,手指間夾着一小包牛乳鮑螺,小指上還挂着細線捆着的半只叫花雞。
再看左手,倒是沒有那麽多東西了,但是舉着一塊微化的冰糕,冰糕慢慢融化流到了楚北渚的手上,他臉上帶着一點嫌棄,不知道要不要把融化的液體舔掉。
楚北渚很驚訝,他竟然不讨厭這種喧嘩,盡管他已經被踩了十多腳,擠了無數下,甚至呼吸之間都是汗水和食物的味道,但他覺得這樣的空氣,每呼吸一下都是奢侈的。他同時又覺得惶恐,因為他怕經歷過這樣的繁華和愉悅,他從此再也不能忍受寂寞和黑暗。
任清很良心地還記得楚北渚的存在,時不時回頭看看楚北渚是否還跟在後面,眼神仿佛在看一個調皮的孩子。到後來楚北渚已經被他看的無奈了,嘟囔了一句:“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
集市的喧鬧掩蓋了楚北渚的聲音,任清提高了聲音,對着他的方向喊:“你說什麽?”
楚北渚本來沒有要說話,但是在這種氣氛的感染下,竟也提高了聲音:“我說,我又不是三歲。”
任清這回聽清了,朝他喊回來:“你不是三歲,你八歲。”
這一刻,任清的臉上神采飛揚。楚北渚沒見過這樣的任清,他認識的任清永遠是沉重的,背負着巨大的悲傷,只有在白昕面前才會稍稍放松。但這一刻,兩個人仿佛都回到了像白昕一樣大的年紀,放下了一切壓力,和普通百姓一樣,在柴米油鹽中享樂。
然而,任清的笑容卻慢慢凝固在臉上,臉上的血色突然褪去。
楚北渚反應極快,直接将手中所有的東西扔在地上,雙手交叉在手臂一抹,兩把匕首就已經出現在手中。
因為集市中平民百姓衆多,楚北渚将手垂下放到身邊,防止引起恐慌。這一系列動作做完也不過是眨眼的一瞬,他回頭順着任清的視線看過去,視線盡頭的那個人也在看向這邊。
任清的視線落在一個男子身上,他身材高大,肩膀寬厚站在人群中要高出半個頭,穿着麻布坎肩,露出的手臂上是成塊的肌肉,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
看他的樣子卻十分年輕,大概二十多歲,五官硬朗,眼眸深邃,眉毛濃黑,鼻梁高挺,嘴唇豐厚。這個距離楚北渚看不到他的眸色,但是感覺他應該有胡人的血統。
而那男子也正看向這邊,準确地說,是看向任清。看到眼神的瞬間,楚北渚就能斷定,這個人沒有惡意,因為他看向任清的眼神帶着濃濃的痛苦和愧疚。
白昕不明所以奶聲奶氣的聲音傳來:“爹爹,我們怎麽不走了。”
任清瞬間反應過來,用手臂摟住白昕的頭,不讓他看到那個男人:“走,我們走。”
楚北渚盯着遠處的男人,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反手将兩把匕首插回手臂的暗袋。
而在男人身後的角落中,盛衡銳利的雙眼正盯着楚北渚。
盛衡沒有想到能夠在這樣的情形下再次見到楚北渚。和上次見面時一樣,他再如何隐藏,陰郁的氣質都能讓盛衡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他來。楚北渚的周身仿佛萦繞着一股黑色的氣場,透過重重的人群,依舊能一眼被鎖定。
不到一月,他怎麽又瘦了,盛衡心裏想。
“公子,我們回去嗎?”趙景祁收回了自己的視線站到盛衡身後。
兩個同樣心事重重的人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情緒。
“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