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任清前腳剛出門,堂主李戴就到了。楚北渚懶得從床上下來,就似沒有骨頭一般斜靠在床頭,點點頭就算打了招呼。
而李戴也不以為意,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過來,開口說:“你回來這幾天我始終忙着,才得空來看看。”他的表情十分愧疚。
楚北渚看着李戴的惺惺作态,尤其覺得反胃,若不是這些年李戴逐漸不在他面前掩飾自己的嘴臉,恐怕楚北渚現在還要被他感動了。
楚北渚靜靜看着他自導自演,不以為意地說:“不管接下來還要幹什麽,得給我至少一周修養。”
李戴面色有些不虞:“你也知道,你這次出師不利,這損失……”
“都已經付了。”楚北渚面無表情打斷李戴,“三倍賠償,不走公中的賬,走的我自己的賬。”
“你……”李戴內心一驚,這次刺殺只是定金就付了一萬兩銀子,按照梨雨堂的規矩,任務失敗定金按照三倍賠償,楚北渚自己一下子掏出了三萬兩銀子。他轉念一想,從楚北渚接任務以來已經是十年,按照和堂中公賬五五分的原則,攢下來的銀錢數目肯定不會少,只是沒想到已經到這種程度了。
李戴克制住自己的脾氣:“任清跟我說了你的情況,讓你這段時間暫時去走镖。”
梨雨堂雖然作為一個刺客組織被人熟知,然而培養一名刺客往往要十數年,同時又有七成培養的刺客會在前三次的任務中殒命,因此堂中豢養多年的刺客從不曾超過二十人,少的時候甚至只有五六人。
而其餘仍有四十餘人均在從事另一項業務,就是走镖。與镖局不同的是,梨雨堂走的镖從來只有人,也就是将一個人或是一群人安全地送到另一個地方。
楚北渚在心底松了一口氣,他心底最擔心的仍是李戴讓他繼續刺殺,而現在雖然尚有任務,但是去走镖已經好了許多:“是已經有任務了?”
“是湖廣總督,聘了梨雨堂,還點名要你去護衛。”
“湖廣總督?”楚北渚腦中轉了一下,“闫思設?總督可是朝廷大員,手裏大把的軍權,要我們去幹什麽?”
李戴猜到他要問,将闫思設的話完全複述了一遍:“沒說做什麽,就說要去五日,還說你一定要去。”
“知道了。”楚北渚閉上了眼睛。
“北渚,我知道你受傷難受,養傷不易,所以才答應了任清,要讓你去走镖。但你在這上面又沒有經驗……”李戴意味深長地将話說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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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楚北渚想,無非就是那些讓他聽人的話,不要過于特立獨行等等。
李戴看出來他不願多說,呵呵一笑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我那邊還有事,就先走了。”
楚北渚依舊靠在床頭,随意點點頭,“堂主走好不送。”
又是在床上靜養了不到十天,楚北渚覺得已經閑到發癢,因此感受到傷口已經差不過愈合,便在一個黃昏來到了梨雨堂內的校場。
正值盛夏,湖廣的天氣酷熱,衆人躲避了一下午的豔陽,因此這個時間訓練的人仍很多。
梨雨堂每年都會吸收新人,他們被蒙着眼帶進來,開始進行五年的訓練。這五年內他們一步不能踏出梨雨堂大門,在中途退出的人會再次被蒙着眼帶離這裏。
而最後選擇留下的則終此一生都不能脫離梨雨堂,他們有任務時可以出入梨雨堂,但是此後所有的人生,他們的生命都屬于梨雨堂,直至死亡之時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
楚北渚來到校場時,空地上十餘人分成兩隊正列隊紮着馬步,一隊是較大的孩子,看上去十二三歲的樣子;另一隊孩子則年紀較小,平均只有五六歲,馬步還紮不穩,前後晃着。一個教習樣的人拿着一根木棍在隊伍中穿行時,時不時呵斥兩句。
在場地其餘的位置和周圍架設的器械上,更多的人正在自行訓練訓練,他們看到楚北渚進來,紛紛停下手中的動作,向楚北渚微微示意。
楚北渚敷衍地回了幾個點頭,其他人明顯知道他的脾氣,也就自顧自地訓練。
因着楚北渚常年都在外面,回到梨雨堂的日子屈指可數,因此這些孩子們都沒有見過他,但是他們能感受到楚北渚出現時氣氛的變化。
較大的孩子們或多或少聽說過這個傳奇的第一殺手,因此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膽子小的借着動作偷偷瞄了幾眼,而膽子大的甚至直接轉頭過來,想看清楚北渚的樣子。
較小的孩子們是近幾個月才到梨雨堂的,他們什麽都不懂,只是因為練功的辛苦而抹着眼淚。
楚北渚五感敏銳,自是感覺到了他們的視線,這種稍帶不友好的好奇确實讓他有些不适,他向來避諱成為人群的中心,但是他更不願和這些小孩子們計較。
他完全可以理解他們厭惡自己的根源,這樣大的孩子,在經歷殘酷的數年訓練之後,他們不可避免地産生對梨雨堂的憎恨,而現在出現的“第一殺手”,則将他們原本飄在空中的憎恨拉到了地面,讓他們有可以用來厭惡的一個人,一個象征。
楚北渚不去管這些目光,他将護腰的腰帶解下放在一邊,開始拉筋。
肩上的傷已經開始愈合,小腹的箭傷仍時不時隐隐作痛,但是他不得不逼着自己盡快恢複狀态。如今天底下想要他命的人沒有一萬也有五千,他誰也不能信任。
在這次的刺殺後,他發現這梨雨堂中的每個人都可能是出賣他的那個。越是擁有過極強的實力,就越是怕失去這份能力,休養的這三天裏,他幾乎每分每秒都在焦慮,擔心自己的武功有一絲一毫的退化。
因此,盡管任清百般叮囑,他仍是提前開始了訓練。
楚北渚将一條腿搭在休息的條凳上,另一條腿放在身後,深深地壓了下去,此時他兩條腿分開的弧度已經超過了水平,他前後左右交替着下壓。僅僅是三天未動,他就已經感覺到身體的變化,變得緊繃,不再游刃有餘。
果然二十多歲的身體和十多歲時是不一樣的,楚北渚在心裏想。
而原本偷看楚北渚的人這時看到了他壓腿的樣子都已經看呆了,甚至忘記躲避教習的視線,直到腿上挨了重重的一記,才回過神來。
那邊教習大怒:“看什麽看,每天讓你們拉筋都在鬼哭狼嚎,一群沒出息的東西,看看人家,都學着點。”
楚北渚拉筋起來,靠着牆打起了倒立,他的倒立要更為苛刻一些,他不是用整個手掌撐着身體,而是将手掌懸空,用雙手的十指支撐起自身的重量。
一邊倒立,楚北渚一邊轉移自己的注意,試圖不讓腦中被疲憊填滿。
聽着校場上訓練的聲音,他漸漸想起來他剛進入梨雨堂的場景,他進入梨雨堂後就直接被鬼手帶到身邊親手教導,直到鬼手過世,他開始獨立完成刺殺的任務,這期間三年,鬼手對他有教導之恩。
鬼手是個極其冷漠的人,本身女刺客就屈指可數,而鬼手的能力甚至超越了絕大多數的男刺客,她的一身輕功舉世無雙,而她也将畢生絕學悉數傳授給了楚北渚,楚北渚現在獨步天下的輕功便是來自鬼手的傳承。
直到三年後的一次任務回來,鬼手突然變得瘋癫。楚北渚原就知道鬼手的精神出現了問題,然而但凡是刺客,都會多多少少有精神上的問題,鬼手只不過是稍稍嚴重了一些,然而那次任務回來之後一切的都不一樣了。
鬼手先是陷入了暴躁,較之以往她的暴躁更加強烈,發作起來會砸毀手邊所有的東西,然後會開始打人,稍稍平靜之後則會開始瘋狂地進食,然而當時所有人都束手無策。
她在一次清醒的時候,将楚北渚托付給了任清,在這之後便徹底瘋掉。她用刀瘋狂砍向自己,用石頭将自己砸的頭破血流,甚至有一次用錘子将一個鐵釘敲進了自己的腳掌。
在一次割腕,兩次刎頸均被人救下後,在一個深夜,她站在月光下,将自己身上的肉一片片地割下,最後俯在地上,血慢慢流幹。
第二日楚北渚見到她時,她已經被搬到了房間,鬼手的屍體,或者不應該叫屍體,她的骨架上面連着殘缺不全的肉,內髒呈現粉白色,宛如一具殘破的幹屍。
因為這一眼,年少的楚北渚連着做了整整一周的噩夢,而後他開始自己執行刺殺。
在毫無節制的殺人五年後,他得到了一個名號,天下第一殺手。近千次的任務中,他憑借無敵的輕功和高超的殺人技巧,沒有一次失手,甚至很少受傷。但他在封閉自己的情緒時也失敗了,他仍有良知,仍有善意,因此他在刺殺中,越是表現得無動于衷,內心就越是痛苦。
直到楚北渚的精神也出現了問題,他開始出現幻覺,一閉上眼睛,眼前布滿了一個個他手下的冤魂,這些冤魂每一個人都罪不至死,甚至都是無辜的,他們被楚北渚毫無理由地殺死,他覺得自己才是這世上最兇殘的惡鬼。
等到楚北渚的雙腳重回地面時,校場的人已經所剩無幾,他花了一點時間從頭重腳輕的感覺中走出來。此時天色昏暗中透出陰沉,風在空曠的校場上肆無忌憚地刮着。
楚北渚站在校場的中央,不知道該走向何處,只這迷茫的一瞬間,他又開始思念盛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