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初見
與此同時,盛衡正在和他五年前選進宮的兩名秀女同桌用膳。
兩名秀女,一名烏珊,是正八品縣正之妹;一名高錦蘭,正八品國子監監丞次女。
五年前因後宮只有皇後貴妃二位妃子,大臣們上疏請求遴選秀女的折子已經堆滿了司禮監的一間屋子,無數人跑進宮來抱着盛衡的大腿哭,只求盛衡能廣納後宮。
因此由欽天監選定一個良辰吉日後,成百上千的秀女進宮了。
然而,許是欽天監監正老糊塗了,秀女進宮這日天降瓢潑大雨,內宮的排水超負荷運轉,地面積起了腳面高的水,三成的秀女還沒走到晏清宮,就在積水中滑倒,以狗吃屎的姿勢摔倒在地,被狼狽地擡下去,剩下七成縱然有宦官撐傘,但也免不了妝容盡花的下場。
盛衡看到這群秀女的時候,她們各個臉上五彩缤紛,本該在眉毛上的青黛跑到了臉頰上,而本該在臉頰上的胭脂又跑到了下巴上,盛衡差些當場嘔出來,甚至當年的午膳和晚膳也吃不下去。
而烏珊和高錦蘭被選中的原因是,她們在選秀那天沒上妝;而沒上妝的原因則是,家裏窮,買不起胭脂水粉。
就這樣兩個窮兮兮的小姑娘飛上枝頭成了鳳凰,讓千萬人恨得咬碎了牙。
兩人初進宮的頭月,被皇後安排着侍寝一次,在此之後,兩人只有初一十五家宴,和節日上的宮宴才有機會見到皇上。而自從貴妃被賜死皇後被打入冷宮,至今也是兩年有餘,盛衡也沒再行遴選秀女,也沒再想起來兩人。
因此兩人突然被聖旨叫到晏清宮,又驚又喜又吓,差點暈過去。但沒想到,盛衡叫她們來,就是叫她們坐下吃飯。
誰都知道天家的規矩是食不言寝不語,因此兩人戰戰兢兢吃了幾口宮女布的菜,就不敢再動筷,只是瑟瑟地看着盛衡吃飯。
盛衡被她們這麽看着也不影響食欲,時不時還要招呼她們一下:“吃啊。特意讓禦膳房加了桂花糖藕,你們小姑娘不是都愛吃這些?”
烏珊和高錦蘭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中看出了同樣的情緒——這皇帝大概被冒牌了吧。
這也不怪盛衡,前朝上和他和後宮裏的他幾乎是兩個人,在大臣面前他話不多,一臉威嚴,但是回到後宮就瞬間找回自我,誰也不能讓他有一點拘束。
兩人就這麽坐立難安地吃完了一頓晚膳,等飯菜撤下去,飯後的清茶上來後,盛衡終于開始說正事。
“這麽晚了還叫你們過來,是朕有一事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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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兩人剛坐實的屁股又長出了刺,生怕自己在不知道的時候犯了什麽錯,惹得皇上親自來追究。
高錦蘭父親是國子監小官,京中遍地大員,她一個正八品之家的女兒,加上父兄皆是儒生,根本不敢有任何越矩之舉:“妾身……妾身不知……”她癟癟嘴,眼中頓時就含了一包淚。
盛衡不想感知人的情緒時,就是完全的屏蔽狀态,因此他根本注意不到高錦蘭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朕想問,朕做些什麽算是寵一個人?”
烏珊是河南籍出身,北方女孩的性格照高錦蘭大氣了一些,到了現在她實在克制不住臉上的驚訝:“陛下您是說……寵……一個人?”
“對!”盛衡大言不慚地點頭,“就是讓那個人覺得你是在對他好。”
突然他又描補了一句:“哦別多想,不是對你們。”
高錦蘭的眼淚終于流下來,短短三句話,她的心情就經歷了大起大落。這下盛衡沒法裝作看不見了,只能讓人先将她送了回去。
留下烏珊和盛衡面面相觑,盛衡很欠揍地問了一句:“高貴人這是……病了?”
“回陛下,高貴人被陛下吓出病了。”
盛衡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烏珊這是在諷刺自己,但他絲毫不惱,深知自己總是能氣哭別人的盛衡對這種情況習以為常:“那烏貴人,你同朕說說。”
“陛下,妾身蒙皇恩,受封婕妤。”烏珊對盛衡記錯自己位分這件事竟毫不吃驚。
盛衡的字典裏就沒有尴尬這兩個字:“婕妤算什麽,封你為嫔,你要是能說出點道理,再給你加個封號。”
烏珊總算還記得跪下來謝恩,她自從入宮已經獨守空閨五年了,若說在剛進宮的頭一年裏還對眼前這位帝王有點期待,第二年有點怨恨,剩下的三年就已經掌握了自娛自樂的精髓,當盛衡問到這個問題時,她努力從過往的記憶中找出一點回憶。
“若是讓妾身說如何算是寵着,妾身以為首先要是陪伴吧,就是花時間與她在一起,而不是用各種賞賜來代替。”
盛衡點點頭,深以為是,作為一個二十七歲還沒有喜歡過誰的帝王,他能想到的唯一方式就是各種各樣的賞賜,今天送這個,明天送那個。原來最好的禮物是陪伴嗎?盛衡記到了心裏的小本本上。
“那你說的陪伴都要做什麽呢?”
烏珊這下打開了話匣子:“一起用膳,說說話,若是她沒讀過書,陛下可以教給他讀書寫字,其實只要是在一起,陛下就算坐在那裏批折子都是好的。”
盛衡更加努力地點點頭,心道,用膳說話沒問題,折子還是不能讓楚北渚看的:“那除了陪伴還有什麽嗎?”
“還有關心啊,陛下要看出她是不是情緒低落,是不是被宮裏其他人欺負,是不是被克扣了份例,這些就很不容易。”
烏珊七七八八說了一堆,最後用一句話總結了一下:“只要陛下心裏有那個人,那麽所有的舉止都是水到渠成的,根本不用刻意做什麽。”
盛衡聽得雲裏霧裏,最終滿腦子回想着的都是“陪伴與關心”,直到送走了烏珊,崔安海還聽着盛衡嘴裏念叨着“陪伴、關心、陪伴、關心……”
當然盛衡沒有忘記給烏珊一個封號,封其為慧嫔,聰慧的慧。
次日,惶恐了一夜的楚北渚終于迎來了崔安海,這位內宮總管,最受盛衡信任的大太監比昨日看上去親和了很多,進門先帶三分笑,讓楚北渚坐下。
“這一晚你可能在心裏想了不少,”崔安海的笑容總是能讓人放下戒備,“咱家就跟你交待句明白的。”
楚北渚恭敬地說:“公公請講。”
“聖上覺得你,不錯。”不錯兩個字被崔安海咬得極重,因此聽上去有種別樣的意味。
楚北渚本身心中就猜測良多,因此就明白過來,恐怕是盛衡有龍陽之好,而自己不巧被他看上,才被帶進晏清宮。對于這個情況,楚北渚實在是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能讓盛衡對自己産生興趣。
“你這臉蛋不錯,身段也不錯。”崔安海朝他笑了笑,雖然話語有些冒犯,但是語氣卻不帶一點點色氣,仿佛就是在說今年的貢米貢茶不錯。
楚北渚知道自己的長相如何,他生得頭小巧,眼細長且挑,嘴薄且小,但看這幾處帶了一點女氣,但他同時臉部有些棱角,眉毛又英氣逼人,中和了臉上女氣的部分。
任清曾說過他的長相,五官精致但過于精致,喜歡這種相貌到底人會喜歡到極致,厭惡的人也會厭惡到極致。但在梨雨堂十三年,凡是個人都已經與喜歡二字絕緣了,因此他已經很久沒有關注過自己的相貌,現下崔安海一說,他露出了一臉不可思議:“公公說的是奴才?”
崔安海笑了:“你這可就妄自菲薄了,你看看這內宮中,可還能找出比你精致的臉?”
楚北渚這下不說話了,他不知道能不能找出來,只知道現在事情突然變得無法控制了,從奴才到那種身份的轉變,他肯定是适應不來的,但是現在他也沒有路可退,只能硬着頭皮上。這樣還離盛衡更近了,楚北渚安慰自己。
崔安海看他還在猶豫,語氣稍稍有些不虞:“重肆,咱家可跟你說,聖上看上了誰,這是天大的恩寵,你不見後宮的娘娘們幾年不見聖上一眼,你現在可真真是天下第一幸運的人。”
楚北渚感覺自己沒法擺脫天下第一這個稱呼了,仿佛做點什麽都要搞個第一當當。
崔安海看他低着頭不說話,就知道已經搞定這個小宦官了,不,是大刺客。他心情一好,也就更加親近:“稍後我叫人給你說說聖上的喜好與忌諱,你要記牢,下午聖上會在晏清宮寝殿小憩一會兒,到時會來傳召你。”
寝殿,小憩,傳召,這些詞加起來,楚北渚頓時吓得一個激靈,他好像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不是真正的太監。
或許是最初楚北渚根本沒想過兩個男人在一起還要做什麽,現在聽崔安海說才想到,聽說兩個男人間也可以做這種事。
這下完了,一脫褲子豈不是什麽都暴露了。崔安海剛走,楚北渚就急躁地在屋裏走來走去,一會兒将匕首藏在身上,想着大不了同歸于盡,一會兒又想着,青天白日盛衡應該不至于就想做什麽。
就這麽糾結着,下午很快到了,一個禦前監的小宦官過來傳盛衡的口谕。楚北渚小步跟在後面,心裏想着,沒有讓我去沐浴,應該不會太過分。
邁進寝殿的第一步,楚北渚就勢跪下,朝着盛衡的方向行了個大禮:“奴才謝重肆給陛下請安。”
沒有盛衡的旨意,楚北渚不敢起身,只能在地上跪着。
他聽見盛衡似乎是将手中的東西放下了,很快他的聲音就傳來:“來了啊。”
盛衡的聲音與楚北渚想象中差別巨大,渾厚卻不低沉,而且語速偏快,顯得十分年輕。
“腰不好就別跪着了,過來坐啊。”
楚北渚雖然是跪伏着,但還是有種要摔倒的感覺,盛衡居然是這樣的皇帝嗎?這未免太活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