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皇帝盛衡
盛衡是個明君,在駕崩後會被稱為千古一帝的那種明君。
作為梁朝第四位皇帝,至今即位十年,已經把前三位皇帝留下的爛攤子收拾得幹幹淨淨。
前周朝末年,皇族式微,世家盛家把持朝政,梁高祖挾天子以令諸侯,最終逼得周朝小皇帝下诏禪位,梁朝自此開國。
許是因為一家獨大期間,梁高祖幹了太多壞事,因此當上皇帝沒幾年就一命嗚呼,由梁仁宗即位。與父親不同,梁仁宗是個軟弱善良的人,但經過開國的一片混亂後,梁朝正需要這樣一個皇帝,來讓天下百姓休養生息,唯一不幸的是,好人不長命,登基次年春,梁仁宗就因肺痨駕崩,甚至連年號都沒來得及改。
此後登基的是盛衡的父親梁敬宗,梁敬宗其人唯一的毛病就是懶,這毛病在普通百姓人家就是個無傷大雅的小缺點,但放在皇家就變成了禍國殃民的大問題。梁敬宗在位期間,大朝會改成了一旬一次,即便這樣仍總是稱病不早朝,小朝會更是能省則省,折子一律交給司禮監批紅,大小事均交給兩相九卿定奪。
梁敬宗在位十三年,權臣把持朝政,宦官當權,大梁幾乎被禍害得烏煙瘴氣。但梁敬宗又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他重病時期曾對近臣說過,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事就是生下了盛衡,并将他立為太子。
因此盛衡的登基是被寄予了厚望的。
盛衡十七歲登基,登基第一件事是或殺或免了一批弄權的宦官,這在當時大快人心,甚至有七十多歲的老禦史因為過于激動而在朝堂上猝死。
第二件事是提拔了一批年輕且骁勇善戰的武将,同時建立起飛龍衛,随後禦駕親征一舉收複西南失地,同時建立海防,阻擋倭寇。
第三件事則是清理貪官,兩相九卿就落馬了一半有餘。
這三件事只花費了盛衡十年時間,但是卻拯救了大梁至少一百年的命數,如今盛衡在民間威望極高,百姓們遇事不拜神佛只拜皇帝。
盛衡最有心繼續開疆辟土,但他也心知此時百姓需要的是和平的環境,少賦稅少兵役,但他滿腔熱血無處發洩,因此盯上了貿貿然闖進皇宮的小老鼠。
柳無意雖然知道盛衡常年不按常理出牌,但也沒想到這次竟想出了這樣一個法子,他死谏不成,只能戰戰兢兢地跟在盛衡後面,在一個黃昏假裝閑逛一樣來到了禦花園。
自從賜死了貴妃,軟禁了皇後,盛衡的後宮幾乎空無一人,只有兩個五年前就被選上來的秀女苦苦撐着場面,因此這禦花園平日空曠得很,西回廊更是常年無人問津。
盛衡一路賞着花就“随意”地走到了西回廊,示意開路的宦官噤聲後,他遠遠地看向西回廊內部,在他的視線盡頭,一個瘦弱的身影在西回廊的盡頭,正彎腰擦拭着廊柱低端。
知道內情的柳無意緊張得手心中都是汗水,飛龍衛專精各種情報,因此楚北渚的名字對他來說是如雷貫耳,他知道就眼前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太監,能在眨眼之間以一百種方式取下你的首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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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無意下意識地将手按在劍柄上,随時準備拔劍出鞘,但看盛衡卻不以為意,不見絲毫緊張。
就在此時前方的身影動了,他一手扶着腰,另一手撐着廊柱一點點地直起身,可能是蹲的過久,他起身到一半,将頭靠在廊柱上就不動了。
“就是他?楚北渚?”盛衡因為離得遠,因此看的不甚清楚,他轉過頭疑惑地看着柳無意。
“回陛下,千真萬确,此人就是殺手楚北渚。”
盛衡似乎還是不敢相信:“這真的是嗎……感覺像是個在掏茅廁的小可憐兒?”
“咳,咳咳,”崔安海适時地提醒盛衡他的言語不太妥當。
柳無意也被盛衡的形容驚到了,但神奇的是,當他再擡頭看去時,楚北渚的身影已經不再可怖,而仿佛真的變成盛衡說的那啥的小可憐兒了。
楚北渚當然不知道盛衡如何編排他,他有積年累月的腰傷,平時尚且會時時犯疼,更何況連着跪在地上擦了三個時辰的廊柱。
盛衡看到的那一幕正是他準備起身時,瞬間覺得腰一動也不能動,仿佛有千萬根針刺在腰部的感覺讓他痛苦萬分,因此只能保持半彎腰的姿勢靠在廊柱上,等着慢慢恢複。
“走吧,柳指揮使,”盛衡還是覺得見到楚北渚的第一面十分不像回事:“量他現在有再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來了,去會會這個第一殺手。”
“陛下出行——回——避——”宦官尖細的嗓音十分有穿透力,楚北渚聽見這聲音的瞬間竟有些慌,他本以為自己要處心積慮經營一段時間,才能見到盛衡,但沒想到盛衡竟突兀地出現在他面前。
但同時楚北渚現在毫無準備,以防萬一甚至連匕首都沒有帶在身上,想在飛龍衛層層護衛下接近盛衡幾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他第一反應竟是想逃。
很快楚北渚就找回了理智,他退到回廊外面的地上,面朝盛衡的方向跪了下去,将頭深深地埋下去,并趁此機會飛快地伸了一下腰,緩解了一絲腰痛。
盛衡始終盯着楚北渚,因此也沒有錯過他伸腰的動作,這下他終于被逗樂了,“噗嗤”一聲笑出來,衆人皆不知盛衡在笑什麽,因此不敢接茬。而盛衡只覺得剛剛楚北渚伸腰的那一下,讓他想起了一位太妃養的貓,那只貓喜歡在太陽下趴着,時不時伸個懶腰,而楚北渚剛才的動作竟和那只貓完全重合了。
楚北渚縮成一團的身影,在地面的影子也是小小一團,趙景祁一路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仿佛真的只是最普通不過的經過,但心裏已經泛起浪花。
他未免太瘦了吧,看上去也不高,沒有存在感,怎麽看也不像武藝高強。
而楚北渚不知道盛衡的腹诽,按照規矩,要等皇帝一行人都已走過後,楚北渚才能起身,因此他保持這個姿勢跪到了幾十號人全部轉過回廊的轉角,直到身影再也看不見。
楚北渚尚未起身,一個身影就出現在他面前,順便彎下腰扶了他一下。楚北渚下意識想躲,但很快克制住了,他看到衣擺時瞬間認出來了這是崔安海。
楚北渚心下已經有些發慌,同為宦官身份,但他與楚北渚之間差的遠不止天上和地下,現下崔安海竟然找上了他這個毫不起眼的小宦官,這讓他不得不多想。
崔安海在宮中沉沉浮浮多年,前朝大宦官把權時他都能在夾縫中自如生存,更何況在盛衡登基,他又被提拔為內宮總管之後,在旁人的眼中,他就是個微微發福一臉慈祥的老人,但管理這萬千的宦官和宮女卻也絲毫不差。
被拉進盛衡的這幕戲裏,還被強行地安排了一個角色的崔安海正在楚北渚面前努力表演。
他此時表情嚴肅,收起了一副老好人的樣子:“你叫什麽?”
楚北渚回憶着身份文牒上的名字:“奴才謝重肆。”
崔安海點點頭:“這個名字不太吉利,明兒去司禮監改了吧。”
楚北渚不知道崔安海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不敢随便接話,只能諾諾稱是。
“你現下所屬直殿監,可是這樣?”
楚北渚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宦官,知道自己應該努力演出唯唯諾諾的樣子,但是他又何曾有過這樣的經驗,想瞞過崔安海這樣的老狐貍幾乎比登天還難。
因此崔安海一眼就看出眼前的人與宮中底層的小宦官不一樣,宦官們的腰是常年彎着的,頭也是低着的,而眼前這人腰雖然微彎,但脊背仍是直立,雙眼俯視地面,頭卻仍是擡着。
若是沒有盛衡的交代,就算有這些不同,崔安海也只會認為是這人禮數沒有學到位,而決不會想到面前這個裝得不太像的小宦官竟是一名殺手。所以現在的他內心的慌亂不必楚北渚少,時時擔心下一秒自己的頭就掉到了地上,但是還要強裝出看一個男寵的不屑的和威嚴。
事實上,崔安海确實是多慮了,因為現下楚北渚的最終目标只有一個,就是接近盛衡,因此更加要抱好崔安海的大腿。
兩個人內心都慌得不行,但彼此看對方卻是毫不知情,崔安海按照事先準備好的說辭開口:“你從即日起調入禦前監,侍候聖駕,不可怠慢。”
楚北渚愣在了原地,十分懷疑世上為何會有這種巧合,他處心積慮想接近盛衡,機會就自己跑了過來,還喊着“快抓住我”。
“敢問公公,奴才……”
崔安海看他沒有暴起發怒,自己原先的擔心變成多餘,他頓時松了一口氣:“什麽都先別問,收拾東西直接跟我走,到了禦前監我自會跟你一一詳解。”
作為侍候禦前的低等宦官,在晏清宮外有一排五間平房供居住,同時白日當差間隙在晏清宮內西南角有一處廂房可供休息。
崔安海帶着楚北渚走角門進入晏清宮,此時正值晚膳時辰,也是奴才們最為忙碌的時辰,因此崔安海先将楚北渚安置在一間房間,就匆匆去殿內侍候盛衡用膳了。
留下楚北渚坐在房間內,崔安海帶他來的這間,本來還有一人居住,但這人請了旬休返鄉探親,因此現在是楚北渚的單人間。
他趁着四下無人,将包裹中的衣物在箱籠中擺好,取下身上的匕首藏進了衣物中,晏清宮內進出各殿幾乎都要搜身,他暫且對飛龍衛的布置不甚了解,因此不敢輕舉妄動。收拾好這一切,尚無人搭理他,楚北渚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的動搖。
盛衡不能死,也不應當死,這些被楚北渚強行壓下去的念頭此時又如雨後春筍般在他的頭腦中冒出來,他有些痛苦地捂住頭。
你是罪人。
你是最大的罪人。
你早該被千刀萬剮了。
耳邊的聲音越來越大,楚北渚用保持的最後一絲清明,從懷中掏出藥丸生吞了下去,眼前白骨化出的手掌無力地收了回去,而楚北渚也已經是一身冷汗。
腦中的痛苦過去後,楚北渚陷入了長時間的放空,這時他的思維停滞,眼神迷離,只有嘴唇和鼻翼在一呼一吸間微微顫動。
似乎來到了晏清宮,所有的情緒都被放大了,現在的楚北渚本應為有機會接近盛衡而感到興奮,但是他卻只覺得恐懼,似乎臨行前副堂主任清的話一語成谶。
你殺不掉他的,但你會戰勝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