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九五之尊的皇上端坐于金碧輝煌的九龍椅上,文武百官匍匐于下。魏銘啓一早由姚淑湘穿戴整齊随轎攆匆忙入朝,姚淑湘硬是要送到門外,臨走時還不忘親手附上一件狐裘披風,莞爾說道“現下天涼,王爺可別凍壞身子”。
握着姚淑湘的手,魏銘啓也溫軟說道“夫人放心,快進去吧”。
身邊小厮丫鬟一應看得羨慕萬分。
“王爺和夫人真是天作之合,如膠似漆,若我以後也能嫁的這樣一位夫君,死也值了”王府裏的丫鬟打理着院子裏的海棠,托着腮暢想。
“我看你是思春了吧”旁邊路過的小厮嘲笑道。
“你才思春了呢!”一根幹枯的樹藤扔過去,張口罵道“醜八怪,幹你的活去!”
王府上下果然如姚淑湘和魏銘啓期待的那樣,在所有人的眼裏,他們都是一對天造地設的才子佳人,只是沒人知道,華燈初上的夜晚,那一房小屋之中,兩人各懷鬼胎,貌合神離。
“朕這幾日愁心的很”朝堂之上,九五之尊一拍龍椅,下面文武百官一應眼皮子跳動。
“前些日子瑛昭儀說思念家鄉,朕命人仿制她家鄉風俗建造的思鄉館已經數月有餘,卻遲遲還未建好,朕看她□□憂思,寝食難安,心裏也焦急萬分,可督造使林遠這個廢物這幾日又稱身體抱恙窩在家中,想不到我堂堂齊天大國文武百官,竟沒有一人可以替朕分憂,唉”
長長一聲嘆息,朝堂下衆人皆是啞口無言。
男子或是苦讀詩書,十年寒窗,或是夏練三伏,冬練三九,為的就是入朝為官平天下之志,誰人不想在國事上展露鋒芒,誰人不想在戰場上揮灑汗血,振國□□。怕就怕碰上一個昏庸的君王,每天操的都是禍國殃民的心,雞零狗碎的愁,苦讀寒窗苦練武功這麽多年,誰願意去當一個蓋庭院的監工。
朝堂之下一片寂靜。
“臣弟願為皇上效犬馬之勞”魏銘啓打破寂靜,側身出列。
“好!”皇上一拍龍椅,起身而立,“還是臣弟深知我心”
魏銘啓領了監工一職,皇上一高興又賜了他錦緞百批,白銀千兩。
朝堂散去,衆大臣前來寒暄,假意奉承,贊揚他高風亮節。
魏銘啓也跟着寒暄幾句,忽而聽見旁邊吏部尚書楊大人家的人上前來報,小聲說:
“大人,那殿家少爺又跪在門外,我說了您在上朝,可他偏偏要跪在門外等您回來,您看這……”
楊大人眉眼也不擡,嗤笑一聲:“怕什麽?他殿家再有錢也不過是一介商賈,我堂堂吏部尚書家的門檻他怎麽跪不得,讓他跪着去吧。”
京城裏就是比澤城髒,魏銘啓擡頭看了一眼天,仿佛這天也是灰蒙蒙一片,壓得人喘不過氣,衆多人物裙帶相系,盤根錯節,就連這擦得能映出影的皇宮也比不上一座小小春風樓來的幹淨利落。
魏銘啓本來就是無所事事,居于人臣又毫無權重,這下又領了監工的職,昏庸無道的皇上早就把他這個曾經同自己搶過王位的弟弟忘得一幹二淨,怎麽看也不過是個茍活于世,萬求太平的小人物,在這碩大的皇宮下,能賞一口皇糧就是對他萬般的恩賜了。
魏銘啓表面只在思鄉館和王府之間跑動,卻私下已經派賀佑棋整頓兵馬,臨天王的虎符确實是一劑誰也想不到的□□,那個曾經被吹得天花亂墜的故事零零碎碎拼在一起,也無非是手裏的一枚虎頭銀戒,五萬精兵加上姚家五萬舊部于魏銘啓而言已經是大權在握,但他是一個謹慎的人。
是啊,如果不謹慎又何必處心積慮,浪費一年多的時間在一座小小的春風樓裏,騙得隐世十幾年的簫信将心雙手奉上。
禦華池裏的蓮還沒有開,平整幹淨的湖水中映出魏銘啓的影子,他還是那個□□俊朗,眉宇淩厲的少年,但他卻不再是那個會在春風樓裏對着簫信撒嬌打滾的少年了,短短兩年時間,他自己都已經快認不出自己了。
曾經有那麽一瞬,魏銘啓覺得自己是個十惡不赦的騙子,騙了簫信也騙了自己,雙手奉上的兩顆真心被他棄如敝履,踩在腳下。
偷虎符的前一日,梨娘和賀佑棋在房中喝的爛碎如泥,賀佑棋嘴裏一直念念叨叨的說着:對不住你啊,都被當時的人當做是說與梨娘的酒話,卻只有他知道,那話是說與簫信的。他忘不了賀佑棋當時故意将自己狠狠灌醉的慚愧表情,更忘不了以為自己置身事外的簫信,一臉幹淨如水,笑意如皎月的眼,明明是與世隔絕的散人而已,卻終究還是被自己卷入其中,竟然還是以此惡劣不堪的手段。
池底的錦鯉翻了個身,露出水面吐了個泡,水光粼粼,漣漪四起,打碎了映在湖中的影子,思緒只一瞬,便被殘破的倒影拉了回來,他沒有時間慚愧,穩中求勝的魏銘啓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還有最後一個人要見。
緊皺的眉宇微微散開,如同湖水中殘破的倒影一般,那個心事重重,城府頗深的少年又回來了,一身國仇家恨如何允許他慚愧,就像那日在澤城,魏銘啓拍着豆點的肩膀說:男子漢大丈夫,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誰也別想動。若是被人搶了,拼了命也要搶回來。
魏銘啓整頓衣冠,眉宇冷峻,朝兵部大牢走去。
“王爺!”牢房門口的士兵工工整整的行禮。
“我來會個人”魏銘啓一擺手,“耽誤不了多久”
“這……”兵部的大門是朝着龍椅上那人開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裏面關的都是些重罪死囚,如果沒有吏部的令牌是誰人都不能進的,門口的守衛略有些犯難。
“讓開!”身後牢頭的聲音傳來,“你們的眼睛都是用來出氣的嗎?王爺要進去也要攔”賠上一副殷勤的笑臉。
這皇宮之中關系盤根錯節,只有圓滑通透的人才能立穩腳跟,牢頭在這皇宮裏也有十來年了,自然懂得其中的厲害關系,雖然魏銘啓是個不堪大用的散王,但好歹也還是個王爺,為了一件小小的事得罪了他實在是犯不上,于是便陪着笑臉說道:
“王爺您請便,只是不要耽擱太久”
“多謝”魏銘啓面無表情道謝,随即行入獄中。
“頭兒,這不合規矩啊……”獄門外看守小聲說。
“笨!”卻話還沒說完,腦門上就挨了一下。
“大小也是個王爺,你攔他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轉頭朝獄中看了一眼,牢頭的臉上挂上了一絲嘲笑“再說了,如今生不逢時,這赫安王也無非就是個小小監工,還沒有我們的權力大,你還怕他能翻出個花來?”
“也是哈……”摸着自己的頭,守衛憨笑着。
獄門之上幾只烏鴉盤旋而過,發出凄厲嘶啞的聲音。
兵部大牢陰森可怖,随處可聞□□及鐵鏈聲,忽而傳來幾聲冤枉,直叫的人心裏發慌。
牢中的人除了等待秋後問斬,便是等着老死獄中,時日還長,微弱的幾絲陽光從獄牆上端的窗戶中散射進來,照得地下碗大一片光亮,獄中的犯人各個披頭散發,衣衫褴褛,卻依舊坐在那碗大的光亮之處,雖說遠水解不了近渴,但每日得這幾個時辰的陽光告訴他們,不人不鬼的自己,好像還活着。
獄中長年也見不到像魏銘啓這樣尊貴的人,雖然許多人并認不出他是誰,但看他一身華麗服飾,衣口繡紋大約是親王位階,非富則貴,都争相撲上前來,将手從栅欄中伸出,口中聲聲喊着冤枉,想尋求一絲希望,地上的稻草被鐵鏈劃過,透過微弱的陽光,厚重的灰塵在空氣中漂浮,黴味四溢而起,任誰此刻都想捂住口鼻,生怕躲閃不及,而魏銘啓卻依舊端正緩慢的行至最後一間,眉宇間竟沒有皺起一絲。
牢獄中的人背對着牢門,盤腿坐在地上,似乎對門外的人毫無興趣。
直到魏銘啓的腳步停在他門口的時候,才轉頭去看,那人大約同魏銘啓差不多的年歲,一雙杏核眼,眉宇紛飛,眼神狡黠,即使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之中,也還是整齊俊朗,除了衣口處的幾點已經幹透的血跡之外,眉宇中透出一股對他們這些貴族門閥的不屑一顧。
“陸淩”魏銘啓打開牢門,進去就直呼大名“齊天四年冬,于虎威山劫戶部劉大人給南胡的赈災款四千兩,災糧十五萬石,後逃于湖城被捕,于翌年三月入獄,劫赈災錢糧,其罪當誅,皇上親下口谕,于今年秋後問斬。”
那人不慌不忙,用拴着鐵鏈的手掏了一下耳朵,随即露出一顆虎牙,笑嘻嘻的說“我的這點豐功偉績就不勞您再重複一遍了,現下還沒入秋,是那皇帝等不及要殺我了嗎?”
魏銘啓也輕輕笑了一聲,也不嫌牢獄中的草垛髒,學着那人的樣子也盤腿坐下,假裝神秘的小聲問。
“你那錢放哪了?”
“我花了”那人一副要打要殺随便的态度,一臉沒皮沒臉的笑,只是露出的一顆虎牙亦正亦邪中透出一絲俏皮。
“那那十五萬石糧食呢?”
“我吃了”
魏銘啓忍不住笑了一聲“陸大當家好胃口啊”
“好說,綠林中人幹的是體力活”随即轉頭看着魏銘啓一笑“飯量大”
魏銘啓無奈的笑着搖搖頭。
“但我聽說,後來有人給南胡災民送去了錢糧,不偏不倚正好四千兩白銀,十五萬石糧食”
“嗯”陸淩假裝正經,一臉嚴肅的說“所以呀,這世道還是好人多”
“那陸大當家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占山為王,靠打家劫舍過日子”陸淩一臉桀骜,随即又把問題抛了回來:“你說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獄中僅有的一絲光亮照在陸淩的臉上,空中飛起的灰塵如一層薄霧,将那人的臉朦朦胧胧的藏在後面,只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和一顆狡黠的虎牙格外明顯。
魏銘啓笑着從懷中掏出一只銀制的小酒壺遞給陸淩。牢獄中別說一口酒,就是連一碗幹淨水也喝不上,轉頭看到精致的酒壺,陸淩瞬間兩眼放光,一把拿過來打開便仰頭喝下一大口。
“看來我真是活到頭了,都有人給我送酒來了”
魏銘啓看着他那副泰山崩于前而坐懷不亂的樣子,不由得一笑,說道:“你還真是做好了掉腦袋的準備”
“本來幹的就是掉腦袋的行當,脖子天天架在刀尖上,有什麽好怕的?”又飲下一大口說道。
“無牽無挂?”魏銘啓問。
“有牽挂的誰能上梁山?”
“虎威山一百個兄弟不要?”
“有我們二當家的撐着”
“二十年打下來的基業不要?”
“能者居上”
“身前富貴?”
“沒富貴過”
“身後名聲”
“狗屁名聲”
“殿子期?”
“……”
舉到嘴邊的酒壺突然停住,本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臉僵在那裏,眉頭慢慢鎖上。
“你是誰?”
魏銘啓嗤笑一聲“你現在才想起來問我是誰?”
“是他讓你來的?”
“他恐怕沒那個時間”
魏銘啓從陸淩手裏拿過酒壺,自己喝了一口又放回他手中。
“他現在忙着跪楊大人家的門檻呢”
陸淩的臉變的比死人還難看,胸口快速起伏,剛才還一張玩世不恭的臉,現在憋的紫紅,半天才憋出一個字“跪?”
在陸淩的眼裏,鬼魅一般的眼神,天性高傲的殿子期,跪天子,跪父母,流血不流淚的人是絕對不會跪旁人的,卻生生從魏銘啓的嘴裏說出一個跪字,讓他之前所有的桀骜都付之東流。
“你以為你在這裏躲清靜,一朝問斬,萬事皆空”魏銘啓看着他愁緒滿面的眼,一字一句說道:“他可是殿子期”
是呀,他可是殿子期,是他陸淩的殿子期,是站在虎威山下一身光潔如雪仰頭望你的殿子期,是那永遠傲氣淩然的殿子期,如今旁人悱恻蜚意如排山倒海,嘲笑謾罵添油加醋如山崩海嘯,自甘卑賤,委身于人,跪遍了楊大人家的九九回廊,跪遍了劉大人家的十五道門檻,幾乎散盡殿家幾十年的家財基業,受遍了族中幾十道杖刑,但他曾幾何時想過要棄你于不顧?
他可是殿子期,是你陸淩的殿子期啊!
“他怎麽樣……”陸淩僵硬的問了一句。
“還能怎麽樣,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潔白如雪的衣服蓋上一層厚厚的積雪,遠處看去甚至都看不出那有一道人影,再高傲挺立的人,從背後看去,也是微駝着背,散下的發絲間凍結着薄薄的冰渣,起身的時候總是因為僵硬的腿而踉跄不穩,鬼魅一般的眼神也早已暗淡沒了顏色,再也不是那個傲然挺立的殿子期了,再也不是那個才華橫溢站在橋端盛氣淩人的殿子期了。
“我……”陸淩的眼中終于失去了桀骜,一片疼惜氤氲而上“我如何能看?”
“這是我來找你的目的”
魏銘啓抓過陸淩的手,無聲的在他的手心寫下一個字:反。
陸淩的眼神中閃出一絲殺意,眉宇緊鎖“你是誰?”
魏銘啓繼續在他手中寫下:赫安王,三個字,随即收回酒壺放進懷裏。
整頓衣冠,起身将離,走至門口的時候丢下一句:“三日後我再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