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今年初春,春風樓沒有了往日的繁華,街頭巷尾也沒了當年的熱鬧,人心惶惶的擔心一觸即發的戰事。
幺兒望着房間裏滿牆滿屋的物件,輕輕用手擦過,些許已經落了灰塵,似乎當年綻放異彩的玉壺如今也暗淡沒了顏色,滿桌奚落的書墨,厚厚疊了一層,微不可即的嘆息,轉眼去看窗外那梨樹,春季已到,卻只零星開了幾朵花,連樹都如此應景的斑駁了嗎?
忍不住心頭一痛,一陣咳嗽。
門吱呀被推開,一身暗紅色衣服的男子進來,趕緊伸手去拍,扶坐在榻上。
“怎麽又開始咳嗽了?”賀佑棋伸手倒了一杯水遞到幺兒手中。
“不礙事”微微搖頭,随即又是以往常見的笑容“你最近倒是得空,常來我這裏”
“想着你之前的藥該是吃完了,給你送新的來,以前見你吃這藥挺管用,怎麽現在又……”
“別挂心,沒事的”
“唉……”深深的嘆一口氣,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春天柳絮多,沒事別出門,省的你又咳嗽”
“知道了”
“上次拿給你的茶可喝完了?下次再拿些來”
“不用,還有”
“又寫這麽多字,不是告訴你了少寫字嗎?”
“閑着也是無事”
“你呀你……”望着這雙平淡如水的眼睛,勉強撐出的笑容,終究還是說出口來:
“別在這了,贖了身,走吧”
“……”勉強支撐的笑容終于還是落了下來,微微皺眉,随即道
“……去哪呢?”
“跟我去京城,或者去其他地方都行,別在這了”
別在這了,守着一屋子的舊物和一個不會實現的承諾。
“他要成親了”
終于,來來回回多少次,那個不願提及,刻意躲避的“他”,還是被賀佑棋說了出來,如一把尖刀,朝幺兒的心口狠狠紮了進去,每一個字,都是一道傷口,鮮血淋漓,血肉酴釄。
“是嗎……恭喜他……”
微微僵硬的手指轉而又放松下來,起身從床榻邊的箱子裏拿出一把白玉扇骨的扇子,輕輕展開,又徐徐合上。仿佛那個白雪皚皚的冬季,那人一身淺金色華服“上次多有打擾,今日如約奉還,還望公子喜歡”,颔首行禮,雙手奉上。
“祝他喜結良緣,鸾鳳和鳴。”
眉頭緊緊皺起,心如刀絞一般的賀佑棋伸手拿來玉扇,一口将茶飲下,擲地有聲的說:“我定帶到”起身便走。
走到門口時,終于還是停下了腳步,忍不住回身問身後那人。
“你還有什麽話要我帶給他嗎?”
幺兒站在屋子中央,一如既往的一身青色紗衣,淡淡的說:
“願王爺心願達成。”
倏忽放大的雙眼,驚訝到無法言喻,張開的嘴大口呼吸,面前的人卻平淡的如一潭湖水。
“原來……你早就知道……”
房中的人嗤笑一聲“我從前竟不知,一擲千金的富家子弟對青樓小倌的一枚銀戒這般感興趣”
那個秋意濃重的夜之後,魏銘啓再也沒有來過。
到是隔壁方井村中一戶人家的纨绔子弟經常來春風樓,第一次見到幺兒的時候愣在原地,久久未語。
而後那人經常來找幺兒,不多言,只是一味的喝酒,每次喝到醉意濃重的時候會伸手撫摸着幺兒的眉輕輕的說:你很像他……
那人經常在春風樓過夜,也是俊朗的面龐,白皙的皮膚,墨一般深邃的眼神,也是玩世不恭的笑,放蕩不羁的玩樂,每次他醉倒在春風樓的時候,幺兒替他脫掉靴子總不由的想起那個冬夜。
輕輕的拂上人事不省的眼眸,幺兒有時也會淡淡的說:你也很像他……
在一個寂靜的夜,那人從懷裏掏出一塊品色絕佳的白玉玉佩,嘴裏呢喃着讓幺兒去買幾件新衣服,透過那人的眼,幺兒看到了另一個被深愛着的人。
不久,便有一個瘦小清秀的人來找到他,看着同自己一樣隐忍羞澀的少年,幺兒從妝奁中将玉佩如數奉還,卻在妝奁中發現獨獨少了那枚虎頭銀戒。
原來曾經假意覺得好玩想拿去的虎頭銀戒,在夏至十指緊扣聽得不可當真的說書人所講的故事,更換陳列擺設時無意間看到簫姓的香囊和那個冬雪皚皚的夜,那人挂上幺兒的脖頸醉意朦胧的說:你在這啊,我找了你好久……都不是巧合。
說是處心積慮也好,說是陰謀詭計也罷,歸根到底還是權術之争。
只不過那些婉轉嘶磨的夜,那雙含情脈脈的眼,那些深情款款的話,如今再想,三分真六分假,餘下一分剩幺兒一個人細細揣摩,不得終果。
輕輕叩響梨娘的房門,裏面的人清脆的應聲。
“你今日怎麽有空來我這了?”
幺兒懷抱着他滿滿當當的妝奁,輕輕置于桌上,緩緩拉開一層,珠光寶氣,光芒耀眼。
“這是……?”不明白所以,被着一箱子的寶貝吓的微張開嘴。
“贖你”一臉淡淡的笑。
“贖,我?”伸手指上自己的鼻尖,梨娘眼睛瞪得滾圓。
“去找你家黃公子,站在他門前喊:你姑奶奶我來了,還不快八擡大轎把我擡進去”學着梨娘曾經的樣子,幺兒一臉淺笑,明媚的雙眸彎如新月。
“那你呢?”
淺笑依舊,微低下頭。
“還不是時候”
“還在等他嗎?”
“……”不置可否。
“我在這久了,已經習慣了”
“你有我久嗎?我都還沒習慣,你就習慣了?”梨娘的眼神如一把利刃可以将幺兒的謊言一眼看穿“從前你只說是躲清靜,如今呢?說到底,你還是等他,他答應了來贖你,卻再沒來過”一把握住笑容已經僵硬的手。
“幺兒,你還信他?”
寂靜的房間裏只有微風吹拂發絲的響動,幺兒突然嗤笑一聲,打破寂靜。
“梨娘,你呀……”你呀,話太毒,太通透,誰都看明白的事,誰都不願意說的事,你卻跟吃飯喝水一樣平平淡淡的就說出了口。
信與不信已經不那麽重要了,從一開始就是騙局的話,又何必在意結束時的那句是真是假。
“我只當在這裏繼續躲清靜,倒是你……”輕輕扶上梨娘鬓邊的發。
“去找他吧”
哀莫大于心死,大抵也無非就是這種感覺了吧。
喜宴的鞭炮從街東一直響到街西,迎親的隊伍如萬裏長龍,站直了腰也看不到尾,新娘的花轎華麗無比,新郎騎着高大威武的西域駿馬,眉目俊朗,英氣逼人。
喜宴長席一共擺了上百桌,戲臺不眠不休的唱,喜宴不分天明黑夜的整整鬧了三天三夜。
“從沒見過這麽大場面的喜宴”街上的人揣着手望着鑼鼓喧天的大宅說。
“廢話!赫安王納福晉,那能是一般場面嗎?”
“這人吶,就是同人不同命,有人生下來就是富貴命,哪像你我……”
轟隆!天空炸開的煙花照亮了京城的天,如晚霞一般燦爛奪目。
“放花啦放花啦!”街角的孩子們捂着耳朵擡頭望天,跳着腳得歡呼雀躍。
那絢爛奪目的一瞬照亮了京城裏的每一個人,更映出了一張落寞寂寥的臉。
喜宴上推杯換盞,恭喜聲聲聲入耳,赫安王魏銘啓喝了一杯又一杯,身形恍惚,如同那個冬夜裏在春風樓仗着酒風撒孩子氣的人一樣,卻臉上看不出一絲喜悅,一臉的陌生,眉宇間國仇家恨盡顯。
“你到是高興點,畢竟是納福晉”賀佑棋也一臉醉意,卻依舊假意笑着附在他耳邊說。
“我高興啊,怎麽不高興”嘴上雖這樣說,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
“你的臉,嗝,好難看”賀佑棋打着嗝拉着魏銘啓的袖子說,一只手還端着酒杯,身形來回晃動,酒杯裏的酒也撒了七七八八。
“佑棋,你看”醉意昂然的新郎官指着滿府高高挂起的紅綢緞說“我王府今日處處都是紅,像不像春風樓”
“噓!”食指放在嘴邊,附耳提醒他“魏銘啓,路是你自己走的,時至今日,你已經沒得選了”
是啊,路是自己選的,時至今日,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十萬精兵納入麾下,多少年的隐忍,多少年的韬光養晦,多少年的收斂鋒芒不都是為了這一天嗎?
時至今日,還有什麽選擇嗎?
望着被滿府紅綢映紅的天,月影闌珊,院子角落中的一棵銀杏樹,朦朦胧胧一影翠綠,仿佛那四方小天地中的一人,一身青色紗衣,面容皎潔,笑眼如月。伸手想去夠,卻仿佛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賀佑棋輕輕按下他舉起的手,碰了碰他手中的杯子,兩人無聲飲下。
臨天王世子,簫信,你終究是我的幺兒啊……
再熱鬧的宴席也總有散的時候,就好像沒有不會散的人一樣。
新郎官歪歪扭扭三步一停的走入內房,房中布滿華麗鮮豔的紅,紅色的床帳,紅色的燈籠,一身正紅的新娘子端端正正的坐在床中間。
一臉醉意的歪坐在床上,一把扯下紅蓋頭,新娘子淺笑端芳,眉眼溫柔似水。
“我今日醉了,怕夜裏起來打擾夫人,你今日就先睡下吧,我去書房睡”說完起身想走,卻被身後人的話叫停住了腳。
“我是赫安王府的福晉,您是我的夫君,伺候您安寝不是我應該做的嗎,何來打擾?”床正中那人坐的端端正正,不慌不亂,一直是一臉淺淺的笑。
“你我二人結親不過是相互依附,你仰仗我父親麾下五萬舊部,我們也願助王爺一臂之力,但話我還是要說在前面,我們既然是相互依傍,人前就要做的漂漂亮亮,新婚之夜王爺就宿在書房似是不妥,往後這王府上下我自會妥善打點,但王爺也應該懂得夫妻和睦,舉案齊眉的道理,日後王爺若是大成,我姚家還想儀仗王爺齊福,若是王爺日後過河拆橋,那今日,這五萬精兵您便一子也拿不到”
床正中那人一直保持一臉臨危不亂的淺笑,仿佛在說別人的事,若是聽不清她在講些什麽,那溫潤如水的笑容,吳侬軟語的聲音仿佛在說:夜色晚了,我幫夫君下一碗面吧。
被一眼看穿的魏銘啓從來沒有想過,原來姚家女兒姚淑湘是這麽幹脆毒辣的人,還一直只以為是侯府中不經世事的大小姐,原來連日後那麽久遠的事情都已經想好了,這到也是好事,藏着掖着的司馬昭之心倒不如放在桌面上講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夫人放心”魏銘啓的酒意一瞬間全醒了,清清楚楚地說道“他日若大成,還望夫人可心懷萬民,母儀天下”
姚淑湘淺淺一笑,起身行了一個大禮:
“願王爺心願達成”
起身褪去魏銘啓身上的喜服,卸下發冠。
夜涼如水,薄霧缥缈,鋪天蓋地的紅綢院落中,姚淑湘如同一位賢良淑德的溫軟妻子,伺候夫君安寝入眠。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大家~~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