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離開茶室,荀慕生在車後座坐了許久,不說開車,也不說去哪裏。下午有個重要會議,但時間尚且寬裕。王軻回頭問:“荀先生,我們現在是?”
荀慕生過了幾秒才道:“回公司。”
王軻知道他近日心情欠佳,不敢多言,立馬駛出車位,哪知剛過了兩個紅綠燈,就聽荀慕生道:“前面找個地方轉彎,去診療所。”
診療所即戰區總部的心理診療所,王軻心底嘆氣,不得不照做。
這陣子荀先生每天都要去看那位病人。今日還沒去,下午和晚上工作安排得滿滿當當,只有中午這點空閑時間。若是不去,可能一整天都見不上。
荀先生不能一整天見不到那人。前幾天,王軻親眼看到他極度焦躁地在辦公室待了一整天,8點多時因為下面部門經理的一點小差錯而大發雷霆,訓得經理顏面掃地,整層樓的員工噤若寒蟬。而老板沒下班,其他人也不敢走人。荀先生将門重重甩上時,一些膽大的員工開始竊竊私語,議論向來待人和氣的荀先生怎麽會突然發狂。
只有王軻知道為什麽。
因為這一整天,他都沒去診療所。
看得出荀先生是在刻意克制自己,上午似乎還好,從中午開始,他的狀态就很不對了——飯只吃了兩口,一個人在窗邊發呆,不停看表,總是走神,臉色越來越難看,眼中始終泛着一股戾氣。
全是暴怒的征兆。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荀先生就像一個毒瘾發作的人。盡一切所能遠離毒品,但吸食的沖動根本壓抑不住,越是克制,就越是想要,無法得到,就失控發狂。
然而去診療所看上一眼,亦是飲鸩止渴。
王軻記得,那天荀先生是9點多離開公司的,讓他将車開到診療所。一小時後,荀先生回到車上,之前在公司時暴露在外的焦躁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長時間的沉默。
沉默與發狂,不知道哪種情況更讓人不安。
路上有些塞車,荀慕生一雙眉自始至終緊緊皺着,煩悶、焦灼、憤惱、急躁等情緒在眼中彙成一道暗河。車窗外春光爛漫,也無法将半分光亮投入他的眸底。
車速緩慢,他出了些汗,手不自覺地握緊又松開,時不時向前張望,見車流一眼望不到頭,一拳捶在車門上,低聲罵道:“操!”
想立即站在遲玉的病房外,一刻也不願耽誤。
剛才面對周晨鐘時,拒絕得半點餘地也不留,此時卻恨不得馬上見到那個欺騙自己的人。
荀慕生單手支額,感到荒唐而可笑。
他怎麽可能不在意遲玉?那個不怎麽愛笑的男人拿走了他所有能給予的溫柔與耐心。從來沒有一個人讓他如此無微不至地對待,他想要将付出的真心拿回來,但連半塊碎片都撈不回。
最可恨的是,他根本放不下。
對遲玉的怨怒日益瘋長,像荊棘一般包裹着心髒。可是尖銳的刺紮入血肉,卻有鮮紅的花苞逆風綻放。
他不願意與遲玉見面,卻無法忍受見不到遲玉的日子。
騙錢騙財是騙,騙情騙心就不是騙?
趕到診療所時已是午後,荀慕生像之前一樣站在遲玉的病房外。
診療所比部隊醫院更像一個家,病房被裝點得頗有生活氣息。
但住在裏面的遲玉,卻仍舊沒有生氣,像一個将自己關在透明盒子裏的木偶。
他在睡覺——他似乎總是在睡覺,起碼荀慕生每次來的時候,不是看到他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就是目光呆滞坐在床尾,安靜得像一副枯燥的畫。
可即便如此,荀慕生也能目不轉睛地看上很長時間,直到畫裏的人似有所感地轉過頭,或是被護理人員禮貌請離。
今日走廊上格外安靜,護理人員不在,遲玉也始終沒從床上起來。于是荀慕生就這麽面沉如水地站着,腦子空空蕩蕩,偶爾回神,想起的也是真相尚未揭開時,遲玉羞澀的低笑。
時間不早了,王軻不得不輕聲提醒:“荀先生,下午的會……”
“嗯。”荀慕生站在原地,眼珠都沒轉一下。
王軻靜立一旁,心急如焚。
屋裏的人在床上翻了個身,荀慕生這才如夢方醒,後退一步,出了一口長長的氣,沉聲對王軻道:“去開車。”
遲玉仰面而躺,兩眼盯着天花板。
很多時候,他是睡不着的。如果沒有服藥,漫長的夜就像一場殘忍的淩遲。
但奇怪的是,雖然無數次自問“我為什麽還活着”,卻都不願真正選擇死亡。
否則為什麽會安靜地接受治療?為什麽聽話服藥?為什麽不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
活着就是受刑,但死亡好像也沒有太大的吸引力。
歸根究底,大約是因為在這世上,還有比死亡更有吸引力的人與事。
他知道答案,卻無法承認。
午後的陽光刺眼,他側向窗戶,虛着雙目,任由陽光将瞳仁刺得生痛。
漸漸地,眼眶被烘得灼熱,就像哭過一樣。
荀慕生深夜歸家,目光落在一個光潔透亮的玻璃罐上。
那是他用來做花蜜柚子的罐子,已經空了一段時日了。
廚房有兩個新鮮柚子,大概是王軻買來的,用精致的禮盒裝着,嫩黃飽滿,清香四溢。
荀慕生拿起一個,端詳片刻,找來水果刀,毫無章法地在果皮上劃動。
當初遲玉手捧柚子,熟練地一劃一剝,柚子皮就像帽子一樣被掀開,露出裏面的果肉。他模仿不來,也不願模仿,較勁了半天,果肉是露出來了,整個柚子卻慘不忍睹。
他看了看滿手的汁水,蹙着眉擰開水龍頭,沖洗幹淨後掰下一瓣,放進嘴裏一嘗,又酸又麻,半分甜味都品不到。
心中不快,他将剩下的果肉粗暴去皮,通通扔入玻璃罐中,翻箱倒櫃找花蜜,十幾分鐘後才意識到哪還有什麽花蜜,家裏所有花蜜都被用去釀柚子了。
遲玉剝的柚子。
呆立許久,他抄起玻璃罐,猛力扔向地面,碎片與柚子散了一地,青澀的香味散開,他不由往後一退,後背撞在廚房門上。
那天,遲玉買回來的柚子茶也像現在這樣七零八落,遲玉的手臂被玻璃塊劃破了,白色羽絨服被茶水與血弄髒,污濁不堪。
而穿白衣的遲玉,本是他眼中最明亮的風景。
往事歷歷在目,秋天,在盛熙廣場的茶飲店,遲玉穿着白色大衣坐在暖光裏,好似整個人都在發光。
他推門而入,與遲玉目光相觸。那一瞬間,他分明看到了遲玉眼中輕輕一亮的星芒。
荀慕生單手按着太陽穴,試圖将那場童話般的相遇趕走,但越是努力,腦海中的片段就越清晰。
他記得遲玉唇角揚起的細小幅度,記得遲玉眼尾的微彎,記得遲玉神情的每一個細小變動。
這個人就像刻在他靈魂裏的咒文,不管他怎麽掙紮,也不能抹除。
好一個無解,又罪惡的存在。
他蹲下丨身,想将碎片撿起來,手指被鋒利的碎片劃破,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
忽地想到遲玉被玻璃塊劃破的手臂,被針頭挑破的血管。
遲玉痛嗎?
他笑出聲來。
周晨鐘讓他幫忙救遲玉,可他早已自顧不暇,誰來救他?
冬去春來,白晝被拉長,而時間也似乎變得格外漫長。
遲玉仍舊住在心理診療所,情況沒有變得更糟,卻也沒有好起來。荀慕生還是每天往診療所跑,有時是清晨,有時是深夜,終歸要看上一眼,否則一天就過不去。
葉鋒臨時常陪着他,很多話堵在嘴邊,卻始終說不出口。
感情這種事,向來是冷暖自知,旁人就算看得再透徹,也不可能插足半步。
許騁也經常到診療所來。
與荀慕生不同,許騁會大方走進病房,陪遲玉聊天,帶遲玉去樓下散步。有次兩人在車庫相遇,荀慕生目光極冷地掃去一眼,許騁走近,與他對視片刻,道:“你還來幹什麽?”
荀慕生冷笑,一個聲音在耳邊回蕩——是啊,我還來幹什麽?
無數次自問,為什麽還要來。
如果知道答案,是否還會繼續這種毫無意義的行為?
周晨鐘一句“他心裏有你”,就像一副無形的枷鎖。他将它套在手上、脖頸上,再也摘不下來。
一日半夜驚醒,莫名拿出放在抽屜裏的沉香木珠。手鏈是送給文筠的,但如今看着那孤孤單單的木珠,想到的卻是遲玉。
唯有遲玉。
他閉上眼,握緊木珠,拳頭抵在心髒上。
還是無法說服自己去“幫”遲玉,唯一能做的,大約只有将木珠還與遲玉。
前幾日下了一場雨,空氣中有青草與泥土的香味。許騁與葉鋒臨一同去探望遲玉,遲玉還是不怎麽說話,卻對兩人禮貌地笑了笑。許騁建議去外面走走,葉鋒臨征求周晨鐘的意見,周晨鐘點頭,只讓注意時間,也別走得太遠。
遲玉不排斥離開病房,只是走到診療所門口時有些猶豫,回頭向院子裏看了看,“我……”
“今天天氣好,周叔說你應該出來散散心。”許騁道。
葉鋒臨也說:“不會走得太遠,你如果累了,我們就回來。”
遲玉輕輕“嗯”了一聲,又說:“謝謝你們。”
心理診療所附近是一片居民區,遲玉走得不快,頭始終低着,許騁在一旁講笑話,遲玉像聽見了,又像沒聽見,該笑的時候神色木然,不該笑的時候勉強扯起唇角。
葉鋒臨知道,他根本沒聽進去,只是不想讓許騁尴尬,而時不時回應一下。
走了半個多小時,葉鋒臨想起周晨鐘的囑咐,低語道:“我們回去吧。”
遲玉一聲“好的”還未說完,視線突然瞥向右前方。
誰都沒反應過來的一剎那,他突然奔跑起來,速度快得不可思議,根本不像一個住院許久,精神萎靡的病人。
荀慕生剛聽完項目經理的彙報,回到辦公室,拿起木珠看了一會兒。
是時候物歸原主了,此後,便是再無瓜葛。
突然,手機在桌上嗡嗡震響,是葉鋒臨打來的。
葉鋒臨今天會去診療所,提前跟他報備過,此時打電話來,大約是想跟他說說遲玉的情況。
他想聽,又不想聽。
手機持續震動,他還是接了起來,正欲說話,那邊葉鋒臨卻急促道:“馬上來一院,遲玉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