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每一個黑夜,都是不見天日的煉獄,無法脫身的黑沼。冬日将盡,屋子裏暖氣充足,遲玉将自己埋在厚厚的被子裏,卻仍是冷得發抖。
被血弄髒的被單已經被換掉,管家新拿來的被子像棉花一樣松軟,一同放在床上的還有幹淨的換洗衣物。
管家是位面相和善的中年人,不多言,每次進屋都會将冷掉的飲用水倒掉,換成溫水,後來還在溫水裏加幾滴蜂蜜,和食物擺在一起。若是白天,還會将落地窗的窗簾拉開三分之一,讓陽光透進來。
但遲玉始終躲在陰影裏,像個畏懼光明的可憐人。
害怕黑夜,卻又畏懼光明,而世間本由晝夜組成,如此,世間便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
他幾乎沒有進食,也很少飲水,連睡眠也極少。并不是故意折磨自己,只是感覺不到饑渴與疲倦,似乎忘了人想活下來,就必須睡覺、吃飯。
荀慕生來了很多次,不斷重複着“文筠在哪裏”,每一句都像一把鈍刀,毫不留情地往他心窩裏戳。
喉嚨就像被燒熱的鐵砂堵住一樣,他只能一遍一遍在心底說:文筠已經不在了。
——文筠在哪裏?
——文筠已經不在了。
他蜷縮在床上,忍受萬箭穿心之痛。
但荀慕生根本不打算放過他,強行将他從床上拉起來,眼神狠厲決絕,一定要逼他說出真相。
他在荀慕生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憔悴、頹敗、失魂落魄,哪有半分文筠的影子。
隊友們時常開玩笑,說你倆長得真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吧。
文筠也跟着樂,說對啊對啊,我弟當然像我,和我一樣帥,但比我可愛。
哪裏像,他想,光芒萬丈與灰敗将死,怎麽會像。
荀慕生來的時候憤怒,離開的時候盛怒。門扉重重合上,世界安靜了,卻并未給他帶來些許輕松。
以前覺得最痛苦的是“遺忘”,現在發現“記得”更加殘忍。
多麽諷刺,他突然被人從幻想中敲醒,時隔8年,終于不得不直面文筠已經離去的事實,痛入骨血之時,卻還記得夢裏的一幕幕。
譬如寒冬臘月,荀慕生來接他下班時挂在臉上的笑容、遞到他手上的溫熱牛奶;
譬如在南方海疆,荀慕生摟着他親吻時,眼中毫不掩飾的愛意;
譬如坦白身體的缺陷時,荀慕生眉宇間濃重的心痛,以及之後每一次親密接觸時的溫柔撫慰;
再譬如,心動的心情。
他在夢裏愛上的人,深愛着他深愛的人。
人們總是抱怨一覺醒來就将夜裏的夢忘得精光,這何嘗不是好事一樁?
遲玉想要忘記,可越是用力,記憶就越是清晰。
因為荀慕生,他已經“醒來”很多次了。
失去文筠的痛楚與愛上荀慕生的內疚不停撕扯着他,他想向周教授求助,可唯一能幫他的人卻不在國內。
做夢的時候,他不知道清醒時的自己已經被逼到萬仞懸崖邊,他在夢裏接受了荀慕生,以為自己從失去“遲玉”的無望人生中走出來了,卻恰恰是這個與他十指相扣的男人,将他徹底打醒。
那個夢,他再也回不去了。
瞬息之間,他失去了所有。
文筠的沉香手鏈,原來是荀慕生送的。
原來荀慕生就是文筠時常說到的“小兄弟”。
文筠有時心細如發,有時卻毫不敏感,連荀慕生的名字都忘了,大約不知道荀慕生念了他十多年。
還說什麽“君子之交淡如水”。
遲玉慘淡一笑,想起當時提起木珠時,文筠說過一句話——我與他投緣,我是什麽性格,他就是什麽性格。
還真是。
遲玉想,如果不是荀慕生言行舉止與文筠有幾分相似,自己也不會如中蠱一般,彌足深陷。
繁錦城遠離鬧市區,夜裏極其安靜,若不說話,便是半點響動也沒有。
整整三個夜晚,遲玉都沒有睡着過。
他早已在無限循環的傷痛與自責中心力憔悴,渾身半分力氣都沒有,卻難以安眠。
偶爾“睡去”,也是失去意識暈倒,而非正常入睡。
那個“我為什麽還活着”的問題,似乎有了答案,似乎仍是沒有。文筠的離去将他扯入絕望,但是絕望最深處,荀慕生卻出現了,給了他此生體會到的最溫暖的陪伴,對他說了最讓人臉紅的情話,與他做了最親密的事。
他看到了懸浮在煉獄之上的微光,于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即便那道微光本不該照在他身上。
意識又模糊了,再次看到文筠躺在病床上,虛弱而機械地喚着“遲玉”二字。眼淚落下,即便是在即将昏迷時,他也喃喃想着,那時重傷離世的為什麽不是我?
我沒能替文筠離去。
卻替文筠享受了半年無微不至的疼愛。
深湖一般的黑暗,沉下一聲嘆息。
一輛吉普從機關停車場駛出,周晨鐘鐵青着臉坐在副駕上,臉上既有憤怒,也有自責。
開車的是葉鋒臨,荀慕生坐在後座,雙拳無意識地握緊。
就在剛才,向來儒雅風度的周晨鐘突然失态,厲聲喝道:“他是病人,你們關他三天,知道後果嗎!”
荀慕生看向窗外,咬肌線條在臉頰滑動,眼神越來越沉。
遲玉精神有問題這一點,他其實已經察覺到了,卻沒想到是要勞煩周晨鐘醫治的病人。
剛發現這一切都是騙局時,他看遲玉就像看一個惡毒的陌生人,這陌生人偷了文筠的身份,偷了文筠的木珠,陰謀已敗露,還要裝傻充愣。
但是稍稍冷靜之後,他逐漸意識到,事情并非他想象中的那麽簡單。遲玉靠在床頭時,就像個找不到靈魂的空殼子,反應總是慢半拍——不,不是慢半拍,是根本沒有反應。
遲玉一句話都沒有跟他說過,哪怕是那天被他弄出滿手血,也沒有開口叫過一個“痛”。而當他怒不可遏地問“文筠在哪裏”時,遲玉本就蒼白的臉幾乎褪去最後一絲血色,眼神空洞,哆嗦得不成樣。
如此反應,不可能是個精神正常的人。
但他哪裏管得了那麽多!他只想知道文筠去了哪裏!
從未想過,遲玉的病已經嚴重到需要周晨鐘照顧。
周晨鐘是什麽人?軍方心理學專家,專門負責醫治那些心理出現極度嚴重的問題,甚至有輕生傾向的軍人。
遲玉是這樣的人嗎?
直到此時,荀慕生才慢慢将注意力放到遲玉身上,旋即倒吸一口涼氣,眉間皺得更緊。
剛剛想到的,居然是遲玉害羞時,低下頭輕笑的模樣。
遲玉耳尖泛紅,很快那一點細小如星的紅暈蔓延到耳郭,眼睫微顫,眼中漾着溫和的光。
荀慕生用力甩頭,将浮于腦際的片段趕走,忽又想起“輕生傾向”,心髒不受控制地一抽。
周晨鐘道:“再開快一些!”
葉鋒臨點頭,接着往後視鏡裏看了一眼,“慕生。”
荀慕生擡眼,“什麽?”
“給陳叔打個電話吧,讓他去看看文……看看遲玉現在怎麽樣了。”
荀慕生拿着手機,心煩意亂,仿佛等待着一場審判。
管家在電話裏說,遲玉沒事,已經睡着了。
“睡着?”周晨鐘蹙眉,“你們給他準備了藥?”
“沒有。”荀慕生道。
“那他怎麽睡得着?”周晨鐘氣得眼眶泛紅,“他根本不是睡着,他是暈倒了!”
荀慕生直起身子,瞳孔緊縮,“什麽意思?”
周晨鐘掐着太陽穴,聲音發抖:“你們這樣對他,我……”
葉鋒臨也意識到情況嚴重,勸道:“周叔,您慢些說。我們馬上就到了。”
“他情況最不好的時候,沒有安眠藥和其他治療抑郁的藥,就根本無法入睡。”周晨鐘自責到極點,“你們把他關起來,逼問他關于文筠的事,你們根本不明白,這簡直是要他的命!”
荀慕生呼吸漸急,“周叔,您說清楚!”
周晨鐘搖搖頭,“你們自己去看吧,看看他現在的模樣。他的中隊長把他交給我,我看着他從最糟糕的狀态中慢慢走出來。8年了,你們肯定不知道,8年前的他,不僅有非常嚴重的心理問題,身體也因為用藥過度,而比尋常人虛弱許多。這些年下來,他身體差不多恢複了,心理問題卻走向另一個極端,但好歹……”
周晨鐘長嘆一口氣,“好歹他活得像一個正常人了。”
車裏突然寂靜無聲,荀慕生雙唇抿成一條鋒利的線。遲玉羞澀的笑容揮之不去,那天提着柚子茶進屋,似乎還喚了他一聲“慕生”。
可是……
“現在。”周晨鐘再次開口,語氣異常沉重且無奈:“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救他,也不知道他還願不願意活下來了。”
“周叔。”葉鋒臨打斷,“您別這麽說。當務之急是……”
“是幫你們逼他說出文筠在哪裏嗎?”周晨鐘聲線一寒,又是搖頭:“不,我只想盡力救回他。沒在他最需要的時候趕回來,沒在發現他失蹤後盡全力尋找他,這是我的失職。”
葉鋒臨不再說話。片刻,荀慕生道:“他會輕生嗎?”
車駛入繁錦城時,周晨鐘道:“不,他不會輕生,如果他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那不是輕生,是你們扼殺了他活下去的希望。”
別墅三樓,當看到臉色慘白,側卧不醒的遲玉時,周晨鐘望了荀慕生一眼,嘆道:“他不是睡着,當真是昏迷不醒。”
荀慕生靠近,心頭一空,又是一痛。
周晨鐘将遲玉抱起來,“他最嚴重的時候,就像現在這樣。慕生,你只用了3天時間,就将他8年的努力毀于一旦。”
荀慕生腦子嗡嗡作響,近乎自語道:“您要帶他去哪裏?”
“醫院。”周晨鐘苦笑:“就是不知道,這次還救不救得了他了。”
腳步聲遠去,荀慕生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茫然地站着,忽地拔腿沖出,喊道:“我來!”
周晨鐘看了看他,還沒來得及說話,遲玉就被搶了過去。
遲玉輕輕動了動,額上布滿虛汗,夢呓般地低語。
荀慕生俯身,聽到了那個不敢想,卻早已料到的事實——
“文筠……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