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文筠睡眠淺,別說是在車中小憩,就是深夜在家熟睡,有任何細小響動也會驚醒。
荀慕生注視他的時候,他已經似有所感地醒來,明白身邊的男人正看着自己,甚至猜到了對方接下去會做什麽,但在那難說是漫長還是短暫的沉默裏,卻鬼使神差地選擇了裝睡。
空氣仿佛越來越重,像夏季暴雨降臨之前的壓頂黑雲。他保持着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睫毛不顫抖,連呼吸的頻率也毫無變化,唯有心跳在默默加速,臉頰也隐隐發燙。
好在燈光是暖色調的,将将遮掩着他臉上的微紅。
尋常人裝睡不是一件易事,但他狙擊手出身,尚在軍營時,每天都會進行最嚴苛的呼吸穩定性訓練與潛伏訓練。
當年的絕活如今用來裝睡,任誰都難以發現其中蹊跷。
他在心底嘆息。
荀慕生俯身而下時,他清晰地感知到對方的氣息。一個輕飄飄的吻落在他額頭上,像一陣風拂過,很快消弭無蹤。
顯然,荀慕生比他更緊張。
他看似無知無覺地沉睡,強迫自己不去想,也不去感受,直到幾分鐘後,那道灼人的目光移開,車重新啓動,才慢慢呼出一口氣。
較之之前,車行駛得更加緩慢,荀慕生大約是擔心吵醒他,開得越發小心。
他覺得額頭上那塊被吻過的地方熱得快要融化掉,風一樣的觸感具化成了瘋狂生長的荊棘,從那裏刺破他的血肉,蔓向他周身,在他筋骨上穿梭纏繞,最終将他緊緊包裹。
如同一個巨大的繭。
他快要窒息。
一個聲音在嘶吼——你為什麽裝睡?
答案顯而易見。
他并不糊塗。
遲玉已經離開很久,他無法将一個舉止與遲玉有三分相似的人推開。荀慕生是他在傾盆大雨中撿到的蓑衣,寒冬臘月裏拾到的火種,他舍不得那庇護與溫度。
即便明白這大約是飲鸩止渴,傷己傷人。
荀慕生不是遲玉,他比誰都更清楚。但荀慕生一次次出現,慢慢侵占着他空蕩蕩的生活,時而說出讓他懷念的話,輕而易舉地操縱着他的情緒。
旁人說他沒脾氣、懦弱,被說了難聽的話也不敢反駁。正因為此,最初的背後惡言逐漸成了當面嘲諷。
他并非不敢反擊,只是心若死水,多數時候懶得理會。
荀慕生是唯一一個讓死水起波瀾的人。
他的一葉扁舟在荀慕生攪起的風浪中沉浮,竟然不願意再回到風平浪靜的港灣。
多麽可笑,又多麽荒唐。
荀慕生所說的宵夜既非深夜大排檔,也不是五星級酒店的午夜特供。
養尊處優的男人提前叫來家裏的廚娘,在自己平時鮮少居住的公寓裏做了一桌養胃的菜。
車停穩當,荀慕生偏頭看文筠。
文筠還是那個姿勢,大約是累得狠了,一看就睡得極沉。
荀慕生看了一會兒,既舍不得叫醒文筠,又舍不得讓文筠在睡夢裏餓肚子,躊躇片刻,居然打算将文筠抱上樓去。
肩背被小心托住時,文筠“醒”了。
荀慕生溫和地笑:“醒了?上去吃個飯吧。”
文筠從車裏下來,略有詫異:“這裏是?”
“泉悅城,我偶爾過來住。”
明白荀慕生所說的宵夜其實是家宴後,文筠不安地皺了皺眉。
荀慕生只得解釋道:“我只是想帶你來吃個飯。你累了一天,沒吃晚飯,這都半夜了,随便在外面吃點東西解決的話,會傷胃。上次你答應過我,我們從朋友做起。既然我們是朋友,你到我家裏吃個便飯,不用這麽小心翼翼。”
他說得那麽誠懇,文筠耳根發燙,越發覺得自己是個龌龊的小人。
“走吧。”荀慕生向前伸出手。
泉悅城是市裏的高檔小區之一,荀慕生很少過來住,屋裏幹淨整潔,卻沒有什麽生活氣息。
廚娘将瓦罐熬的竹筍雞湯擺在木墊上,拿起大衣道:“先生,那我先回去了。”
荀慕生将廚娘送到門口,囑咐路上小心,文筠坐在餐桌邊,既忐忑,又感到幾分心安。
已經很久沒在“家裏”面對如此大一桌熱氣騰騰的食物了。
他沒有什麽朋友,唯一的家人又癡又瞎,根本不認識他這外孫。逢年過節,單位在酒店包席,桌上山珍海味琳琅滿目,但酒店不是“家”。
家裏始終冷清。外公還在時,他勞神費力做過年夜飯,但外公一口都沒吃。後來他便懶得再做。這幾年獨自租住在蓮安小區,有時也炒個菜,但炒完就在廚房站着吃了,從不端去客廳的餐桌。
如今坐在荀慕生家的餐桌邊,他怔怔地看着那些精致的餐具,一時有些恍惚。
送走廚娘,荀慕生撩起衣袖,盛起一碗雞湯,“先喝碗湯吧,暖胃。”
“謝謝。”文筠剛一接過,荀慕生又拿起另一個碗舀蟹黃豆腐。
文筠局促道:“我自己來。”
荀慕生挑起眉,“這是給我自己舀的。”
文筠尴尬地收回目光,“嗯,你也吃。”
荀慕生心裏癢得不行,恨不得在文筠頭上呼嚕一把,堪堪忍住,将裝着蟹黃豆腐的瓷碗放在他手邊,笑道:“怎麽這麽好騙啊?這就是給你舀的。”
文筠眼睫動了動,“謝,謝謝。”
“別跟我客氣。”荀慕生撈起一勺竹筍添在文筠的湯碗裏,“來,多吃點。”
文筠确實餓了,荀家廚娘的手藝又實在好,加上荀慕生不斷舀這夾那,半小時之後,一桌菜所剩無幾。
文筠起身要收拾碗筷,荀慕生不讓,“我來。”
“我來吧。”文筠搖頭,蹩腳地找理由:“我吃多了,活動一下。”
荀慕生忍俊不禁,“吃多了是不是要打嗝?”
文筠不解。
他是有點撐,但暫時還不想打嗝。
荀慕生笑:“沒事,你打嗝也很帥。”
文筠耳根燒得厲害,快步走進廚房,一個碗還沒洗完,荀慕生就跟了進來:“還是我來吧,我是主,你是客。沒有客人洗碗的道理。”
文筠想争辯,手中的碗已被搶走。
但荀慕生向來十指不沾陽春水,不會做菜也不會洗碗,那碗剛一拿到手裏,還沒抹兩下,就摔到了池子裏。
所幸沒有摔壞。
荀慕生臉上挂不住,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解釋:“手滑,手滑……”
文筠緊繃着的弦突然松了下來,唇角往上一勾,嘆氣道:“還是我來吧,你是主,我是客,你準備了飯菜,理應我洗碗擦桌。”
荀慕生擔心再摔碗,暴露自己連基礎家務都不會做的缺點,只好妥協站在一旁,看文筠麻利地洗碗。
看着看着,心又癢起來。
想就這樣與文筠生活在一起。
不一定能同時下班,他有應酬,文筠亦時常加班,但深夜歸家,起碼有一人在餐桌邊等待。
他想,文筠到底是不一樣的。他從未想過與那些像文筠的人一起生活,不願意将他們從燈紅酒綠處帶入自己的私人領域,卻迫不及待地将文筠領進來,盼着馬上與文筠過上最平常的生活。
文筠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都令他着迷。
17歲的文筠像一幅青春期的海報,在他的牆上挂了13年,卻終是近在咫尺而遙不可及。
31歲的文筠像他終于成真的美夢,伸手可及,沒了灼灼光輝,卻更加輕易地撩動着他的心弦。
收拾妥當,已是淩晨2點。文筠執意要回家,荀慕生并未勉強,開車将他送到蓮安小區,在他推開車門前,突然牽住他的左手,按捺了一夜的情潮終于沖坡岸堤。
“我可以吻你一下嗎?”
文筠眸光緊縮,尚未作出反應,指尖就被一個溫柔的親吻覆蓋。
“你……”文筠就跟被定住了一般,想要抽回手,手臂卻不聽使喚。
“對不起。”荀慕生擡起頭,眸色深沉,“實在是忍不住了。”
文筠指尖發麻,不易察覺地顫抖。
短短一晚,荀慕生吻了他兩次,一次在額頭,一次在手指。
十指連心。
荀慕生抱歉地笑了笑,“如果你不喜歡這樣,我下次會注意。只是……”
文筠深呼吸一口,說不出責備的話。
“只是我真的很想那麽做。”荀慕生目光炙熱,眸底的一切顧慮被蒸幹,只餘下坦誠的愛戀。
文筠心髒發緊,被那道目光籠罩着,身體裏像有電流在穿梭。
驀然發現,自己不僅無法推開這個男人,甚至越陷越深。
須臾,他回過神,聲音帶着顫意:“我回去了,你開車小心。”
失眠整夜,生活卻要繼續。
文筠遲到了,精神狀态不大好,剛到辦公室,就成了衆人矚目的中心。
不是沒被這樣看過,他并不在意。見李筱已經到了,便走去時尚版塊的辦公區,解釋道:“昨天謝謝你的衣服,太晚沒能送去幹洗,今天我……”
李筱震驚:“你已經送去幹洗店了?”
“還沒有。”文筠不知她為什麽如此激動,“我下班了拿去。”
“別!”李筱道:“穿一次有什麽好洗,你還給我就行。”
說完又改口:“算了不用還了。”
這回輪到文筠震驚了。
他有什麽理由借衣不還?
但李筱顯然不想跟他多作解釋,話鋒一轉:“柯勁工作狂一個,照片已經修好了,你看嗎?他問你這幾天有沒空,有空的話再拍幾套。”
文筠說不準有沒空,只好回答前一個問題:“看。”
李筱點開第一張,文筠站在她身後,微彎下腰。
照片裏的人坐在暖黃的燈光下,分明是被光芒籠罩,卻好似本身就會發光。
好似他一身的零落與灰敗,都只是命運捏造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