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柯勁每一個細節都不肯将就,一旦有微小瑕疵,便一定要拍到滿意為止。看熱鬧的人漸漸散去,到了打烊清場時間,茶飲店裏的“閑人”就只剩荀慕生一人了。
起初,店裏人多,又極其喧鬧,文筠并未注意到站在遠處的荀慕生,只覺一道極有分量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柯勁不斷提醒他換姿勢、注意眼神與表情,他忙着适應,無暇追逐那道目光。
直到店裏的人少了一半,柯勁叫暫停,讓老板再拿一個盛布丁的小碗來,文筠才循着目光望去。
荀慕生靠在落地窗邊,雙手抱在胸前,看似閑散,心跳卻在與文筠四目相對的瞬間猛然加快。
文筠自是未想到他會突然出現,眼底滑過些微驚詫,雙唇也微微張開。
那模樣落在他眼裏,竟是說不出的可愛。
“可愛”一詞似乎不應用來形容一個年過三十的男人,況且文筠的五官與氣質都與尋常男孩的可愛大相徑庭。但與文筠眼神糾纏,一時間,荀慕生就跟被攝了魂似的,想不出別的詞語。
文筠很快別開眼,可因為整個人都被籠罩在燈光中,一絲一毫表情都生動而明顯。
被荀慕生盡收眼底。
荀慕生暗自喟嘆,心潮翻湧,半眯起眼。
拍至夜裏12點,柯勁越來越興奮,半分倦意都沒有,其他人卻是熬不動了。孫經理擡手看表,做主道:“再拍一刻鐘,完了咱們去吃海鮮粥,大家辛苦了。”
孫經理說話時,文筠瞥了瞥荀慕生,旋即低下頭,玩着手裏的小勺。
現在他的面前,布丁奶茶已換了三輪,最初只有一個小碗,柯勁受第一張照片的啓發,硬要加一個小碗,說是一個碗太孤單,兩個碗才像在等人。
拍到後半程,文筠已經累得有些撐不住了,恍惚地想,其實兩個碗比一個碗更加孤單。因為一人一瓶一碗還能說是自己選擇了孑然一身,而一人一瓶兩碗卻是被迫形單影只。
臨近12點15,柯勁蹙眉看着文筠,疑似要搞個大動作。孫經理笑着提醒:“柯少,注意時間。”
柯勁點點頭,朝文筠走去,俯身交待了幾句,又叫來不停打瞌睡的孟旭,讓客串一下文筠等待了一夜的戀人。
一切準備就緒,文筠拿起玻璃瓶,向其中一個小碗裏傾倒奶茶。忽然,店門被推開,迎客鈴傳來,文筠驀然擡首,看向站在門邊的人。
快門一閃,他的神情與動作俱被定格。
一剎的靜谧後,孫經理正要說“收工”,柯勁卻搖頭道:“不行,再來一次。”
文筠放下玻璃瓶,知道是自己沒做好。
柯勁說:“哥,你表情不對。你等了很久,終于接受‘他’不會來了的現實,準備一個人喝完涼掉的奶茶,這時你的眼中應是失落與釋然——你準備放手了。但是這時,你聽見門鈴與外面的風聲,下意識擡起頭,卻看到‘他’風塵仆仆站在門口。”
柯勁頓了頓,語速加快:“‘他’是你的失而複得,你驚訝、欣喜,眼中放光,但蓄積的失落與疲倦并未立即消退。所以你不能突然眼神一亮,那太單薄了。也不能毫無波動,只是擡頭一看。哥,你好好想一下。”
文筠聽懂了,但自問短時間內無法做到。
之後又拍了兩次,仍是不盡如人意。柯勁讓老板換新的奶茶與布丁,等待的間隙與孟旭低聲交流。
文筠聽見柯勁說:“你也不對,你得勾起他的驚訝……”
孟旭無奈道:“我和文筠才認識一天,我想勾就勾啊?”
文筠內疚,沉下一口氣,心想這回一定盡力拍好。
玻璃杯與小碗再次擺好,文筠雙手在桌下握緊,暗暗給自己鼓勁。孟旭已經不在店內了,大約正在外面做準備。
此時店裏少了一位“閑人”,只是大家都繃着一根弦,誰也沒注意道。
半分鐘後,柯勁說:“哥,倒茶。”
同樣的動作,文筠已經非常熟悉。
鈴聲響起,他擡眼望去,看到那個身影時,心髒忽然一緊。
快門的聲響傳來,柯勁滿意至極,喊道:“好!哥,你這表情太棒了!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你怎麽這麽厲害?驚訝有,茫然有,就是欣喜少了些。但這種程度更好!你這是看到‘他’後的瞬間反應,太欣喜就很假了。哥,你太厲害了!”
說完往後一轉,“孟旭,你也很……”
站在門口的,是荀慕生。
文筠快速站起,見荀慕生朝自己走來。
孟旭這時才推門而入,“拍得怎麽樣了?這位先生說他想試試,我就……”
柯勁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并不認識荀慕生,荀慕生卻知道他是地産大亨柯漢越的兒子,自他身邊經過時冷冷掃去一眼,行至文筠跟前,關心又帶着幾分責備道:“手機怎麽關機了?”
文筠早已習慣獨自生活,除了工作,做事無需向誰報備。
手機為什麽關機這種問題,似乎從來就沒人問過他。
他怔忪片刻,既尴尬,卻好像并不排斥荀慕生如此問,低聲說:“手機沒電了。”
荀慕生靠得更近,旁若無人:“許騁說你一早就過來開會,累不累,是不是還沒吃晚飯?”
文筠耳根漸漸發燙,倒不是心中有鬼,但被這麽多人看着,到底有些難為情。
柯勁收好相機,工作時的嚴謹氣場蕩然無存,大咧咧地問:“哥,這你朋友啊?”
孫經理雖不認識荀慕生,卻看得出對方來頭不小,立即道:“大家今天辛苦了,快些收拾,趕緊去吃海鮮粥暖胃。”
荀慕生突然牽住文筠的手腕:“我帶你去吃宵夜。”
文筠掙了兩下,荀慕生卻握得死緊,仿佛故意握給旁人看。文筠一時抽不出來,不想讓人看笑話,只得小聲說:“我們說好了去吃海鮮粥。”
“你不接我電話,害我擔心。”荀慕生附在他耳邊,呵氣成聲:“現在寧願與別人一起去吃海鮮粥,也不和我吃宵夜。”
文筠背脊一僵,半邊身子都麻了。
荀慕生從未這樣跟他說過話,那聲線太低太沉,輕輕撓着耳膜,那态度既蠻橫又不講道理,卻硬是讓人無法生氣。
“我吃醋了。”荀慕生最後說。
文筠呼吸一滞,腦子頓時無法轉動。
又是遲玉曾說過的話。
遲玉也是這般毫無道理地耍賴,攬着他的肩膀,故作委屈,眼裏卻笑盈盈的:“你是我的搭檔啊,今天我休息,你打了一下午靶,我就在靶場等了你一下午,你居然寧願和他們去聚餐,也不陪我吃飯!我吃醋了!”
那時他怎也想不通,遲玉這樣頂天立地的男人,怎麽說得出這種話,于是頗顯嫌棄道:“爺們兒吃什麽醋?”
遲玉哈哈大笑,“爺們兒就不能吃醋了?你跟那幫野猴子跑了,還不允許我吃醋啊?”
他說不過,便不說了。
後來想起在軍營裏共度的那段時光,他偶爾感懷——這輩子大約再也聽不到誰與他說“我吃醋了”。
荀慕生那一句輕嘆,無異于在平靜的海面上,掀起滔天之浪。
荀慕生不似外表那般從容,說出的話發自肺腑,卻知道不該直白地宣之于口。
與文筠的關系還未到那地步,貿然親近很可能讓文筠反感,甚至再次疏遠。
但他一忍再忍,卻終是沒克制得住。
今夜的文筠颠覆了他心中的固有印象,看到文筠伏在桌沿的一刻,他就恨不得沖上前去,将文筠擁入懷中。
熊熊眷戀在胸中滋長,令他五髒六腑如同着火。
而那柯家的小子不停命令文筠擺出各種姿勢,還與文筠在極近的距離裏交談,給文筠整理衣領與圍巾……
所見的一切,都讓他無法不嫉妒。
他是真的吃醋了。
茶飲店裏的氣氛有些古怪,文筠無言以對,倒是柯勁拍到了滿意的照,心情大好,話未經腦子就倒了出來:“哥,既然你朋友來接你,你就跟他回去吧。衣服不用還了,你穿這身真帥,就留着吧,算我送你。回去記得把标牌剪了啊,過兩天咱們接着拍其他拟人照。”
荀慕生臉色當即沉了下來。
文筠立即拒絕,一邊摘圍巾一邊道:“這怎麽行?我……”
他有些急,手被衣帶纏了一下,沒能立即将衣服脫下來。
李筱手臂搭着文筠原先穿的大衣,解圍道:“我們部門有規定,收到奢侈品要上繳,批複的過程很麻煩。這件羊絨外套已經算奢侈品了,柯少,你就算送給文筠,也可能被扣下來。”
柯勁驚訝:“還有這種事?”
李筱笑:“對啊,奇葩規定。”
荀慕生從李筱處接過大衣,周到而殷勤地幫文筠穿上,回頭朝衆人道:“我們先走了。”
文筠心裏亂糟糟的,轉身跟孫經理等人道別,忽然想起自己的羽絨服在李筱車上,朝李筱一看,卻見李筱遞來一個眼神。
那意思是讓他走。
車裏開着暖氣,使人昏昏欲睡。文筠靠在副駕,沒多久眼皮就開始打架。
荀慕生偷偷看了他幾眼,溫聲問:“困了嗎?”
他含糊地“嗯”了一聲,聲音因為疲勞而發軟:“想去哪裏吃宵夜?抱歉啊,我早上出門沒注意電量,到了這邊才發現手機快沒電了。”
荀慕生聽着,心口如有暖流湧過——文筠正在向他解釋,這簡直是意外之喜。
“今天我請你吧。”文筠又道:“算是道歉。”
荀慕生唇角微彎,心裏說我才不要你道歉。
車又向前開了一會兒,文筠耐不住疲憊,睡着了。
荀慕生将車停在路邊,借着燈光仔細端詳。
片刻,他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在文筠額頭淺淺一啄。
欲望從眼中傾瀉,恨不得就此将這沉睡的人拆吃入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