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淩晨,集團大樓的宵夜食堂開始營業了。夜班編輯們三三兩兩拿着飯卡走去,電梯間和大廳熱鬧非凡,做娛樂的聊着圈內明星八卦,做時政的暢談國家大事。
新媒體部剛成立那會兒只在《仲城時報》所在的樓層刨了兩間辦公室,如今已經獨占了13、14兩層樓。文筠的小組不用值夜班,辦公區域冷冷清清的,燈也只開了一盞。11點多時,他寫好了第二份策劃案,實在撐不住了,本想趴在桌上休息一會兒,可一睡就是一個多小時,若不是同一樓層的同事在走廊上打鬧,弄出不小的響動,他大約還不會醒。
看着顯示屏右下方的“00:17”,他抹了把臉,無神地看着一片空白的文檔。
兩份案子寫完,腦子裏已經擠不出什麽東西了,一覺睡醒,精神非但沒有好一些,反倒更加疲憊。
在走廊上追打的是不久前剛入職的大學畢業生,青春四溢,深更半夜還那麽有活力。文筠嘆了口氣,往眼睛裏滴了幾滴消除視疲勞的眼藥水。
視野一片模糊,像哭過一樣。
上一次哭是什麽時候?他怔然地想,大約是外公去世的時候。
老人家患了老年癡呆,眼睛也瞎了,根本不認識他,爺孫倆湊合着過了幾年,感情說不上多深,但外公離開時,他僵硬地站在病床邊,面無表情,心裏也沒有什麽波瀾,但眼淚卻還是掉了下來。
電梯門關上,将聒噪的年輕同事帶走,安靜像陰雲一般沉下來,他甩甩頭,知道自己就算在這兒坐到天亮,也不可能寫出第三份策劃案了,便關了電腦,起身将辦公桌收拾好,在辦公室裏等了一會兒,确定在電梯裏不會遇上之前的同事了,才關燈離開。
宵夜食堂被稱作“集團最後的良心”,自助宵夜十幾年未漲價,專門服務于上夜班的員工,食物種類豐富,衛生美味,象征性地收2塊錢,管飽還管營養。
文筠一天沒怎麽吃飯,早就餓沒勁了。但他不想去食堂,擔心在那裏碰到老同事老領導,也不想被集團其他單位的同事指指點點。
在仲燦傳媒集團裏,他多少算個“名人”。前幾年紙媒風光的時候,老總們開什麽會都要提提他,誇他踏實肯幹。後來紙媒不行了,《仲城時報》多次間接裁員,火都沒燒到他身上。一些本就不怎麽瞧得上他的人開始造謠,說他在上面有人。他沒跟誰争辯過,HR沒找他談話,他就兢兢業業在崗位上待着。直到今年上半年,《仲城時報》徹底不行了,除了有“關系”的員工能留下,其餘全被裁員或分流。他分得好,去了新媒體部,這下又有人說,他是劉存的人。
完全沒有嫉妒心的,那是聖人。混跡職場,沒誰是聖人。
自從去了新媒體部,文筠就發覺,老同事對自己的态度變了,見面總要半笑不笑地揶揄幾句——文哥混得好啊,工資現在是我們的幾倍了吧?羨慕你啊,報紙完了,大家日子都不好過,就你厲害,有劉總罩着,日子過得滋潤吧?
好幾次他都想怼回去,但都是相識五六年的同事,不客氣的話到了嘴邊,最終還是咽了下去。
況且他混得并不好,這一點最是讓他難以啓齒。
集團各個單位消息都是互通的,他在新媒體部幹得如何,一早便傳去了其他單位。他不想跟老同事訴苦——承認自己能力不足、過得不好,這比聽對方的諷刺更加紮心。
比起全是熟人的食堂,雨虹街上的小吃店和大排檔似乎更适合現在的他。
街市人聲鼎沸,文筠餓過了頭,已經沒有多少饑餓感,但為身體着想,多少得吃點。他循着馬路牙子走了一會兒,去一家沙縣小吃打包了3兩馄饨,打算帶回家吃。
夏末,夜裏氣溫已經不像盛夏那樣熱了,他一身衣服在一天之內汗濕又幹,幹了又濕,此時黏在身上,不大舒服。走出沙縣小吃時,他被夜風吹得打了個噴嚏,扶着額頭向馬路邊走,肩背含着,看上去有些佝偻。
一輛一看就貴得出奇的豪車駛過,他看了看,擡手攔下一輛出租車。
關上車門時,大排檔上男人們粗狂的笑聲傳來——“操!看到那車沒?太雞丨巴帥了!老子什麽時候才能擁有一輛?”
“師傅,去蓮安小區。”文筠将外賣盒放在腿上,禮貌地對司機說。
“好嘞!”司機顯然也對前面的豪車感興趣,油門一踩就開始翻嘴皮子:“那車真帥,裏面坐的不知道是哪個富二代。”
男人都愛車,文筠也喜歡,卻并不狂熱,聽司機吹了一路與豪車競速的牛`逼,只是适時地“嗯”了幾聲。
不久,蓮安小區到了,司機牛`逼還沒吹過瘾,遺憾地說:“哎,還想跟你說說老哥以前和軍用吉普追尾的事兒呢,你沒看到,老哥那時可猛了,撞得吉普上的哥們兒一愣一愣的!”
聽到“軍用吉普”四個字,文筠眉梢挑了挑,知道對方牛`逼吹過頭了,付款下車,将司機的叽裏呱啦關在車門裏。
到家時,馄饨已經涼了。文筠吃了一半,沒什麽胃口,泡了杯速溶咖啡,打開電腦,開始加班寫第三份案子。
家裏比辦公室更安靜,夜已深,小區幾乎沒有人進出。
暖色調燈光照不到的角落裏,擺着一個木制相框,照片裏的人藏在陰影中,面目不清。
這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是文筠3年前租的,地段和設施都不錯,在仲城算得上中等住宅。
但當年他剛租下時,不少同事都相當詫異:“你工資那麽高,為什麽不買房?”
他沒跟人說過,自己雖然收入不低,但存款并不多。
患上老年癡呆的外公離不了人,需要請專人陪護。後來又得了癌,每月光是治療費用,就幾乎相當于他一個月的工資。好在剛入職那兩年紙媒還相當風光,他攢了不少錢,加上卡裏幾乎沒動過的補償金,日子還湊合着能過,但買房買車就太不現實了。
3年前外公去世,他從老房子裏搬出來,租住在蓮安小區。很多同事即便工資下調了也要買房,他卻無動于衷。
好像就這麽住着也挺好,至少不會為月供發愁。
熬到半夜3點,文筠點了保存,雙手捂臉,遮住滿眼的疲倦。
第三份案子寫得相當粗糙,自己都不滿意,劉存看了不知道會是什麽反應。
關電腦關燈,原本被陰影覆蓋的地方反倒因為窗外的光亮堂起來。文筠看到那個稍微反光的相框,眼神倏然一變。
他走過去,拿起相框仔細端詳,片刻後輕輕呼出一口氣,将相框放回原位。
交上去的策劃案又被罵了。
衆目睽睽下,文筠手指收緊,指甲幾乎嵌入掌心。
劉存這次完全不給他留面子,将十來個板塊的組長全部叫到小會議室,怒氣沖沖地拍桌子,罵他寫的東西狗屁不通,連狗屎都不如。
李筱陰陽怪氣道:“劉總,您消消氣,看在文老師熬了一夜的份上,您就別為難他了。”
“我為難他?”劉存更來氣,将三份案子往桌上一扔,“你們都來看看,這他媽寫的是什麽屎?文筠,我給你強調多少次了?我們的目标人群是年輕人,我們的文字、我們的策劃要戳到他們的痛點,要緊跟流行!你到底聽懂沒聽懂!不要用你寫主席出訪那一套來寫‘這個周末我們吃什麽’行嗎?啊?”
組長們拿起案子,不一會兒就笑了起來,文筠甚至聽到幾聲輕蔑的“我`操”。
他咬緊後槽牙,知道自己臉頰又紅了。
這三份案子,他真的盡力了,除開最後一份确實寫得不好,前兩份都花了十二分精力。若要拿去和新媒體部的老手比,自然比不過,但做了那麽多年記者,他不至于一點自鑒能力都沒有——那兩份絕對沒有劉存說的那麽糟糕,劉存是故意讓他難堪。
“我覺得這兩份寫得不差。”嘲笑聲中,一把沉穩的男聲讓文筠呼吸一緊。
說話的是汽車板塊的組長許騁,他看了看文筠,又看向劉存,笑道:“劉總,你看你氣得,脖子都紅了。”
劉存略一皺眉,方才的洶洶氣勢頓時弱了下去,灌了幾口茶水,吼道:“趙禹,文筠的策劃案你負責改,下班之前交給我!”
趙禹翻了個白眼,不敢頂撞上司,也惹不起許騁,不情願道:“知道了劉總。”
劉存摔開小會議室的門,第一個出去,其餘組長也小聲議論着離開,不久,裏面就只剩下文筠和許騁。
許騁笑了笑,“加油,慢慢來。”
文筠感激地點了點頭,“謝謝”卻沒說出口。
許騁是空降來的,二世祖一個,據說愛車如命,根本不在意那點兒工資,做這份工作全憑興趣,為愛發電。
在新媒體部,就是劉存也不敢開罪他。
他幫文筠解了圍,文筠自然感激,回到座位後卻更加心神不寧。
劉存罵人時口無遮攔,但有幾點說得的确沒錯,他的思維确實過時了,要做好這份工作,光待在辦公室絕對不夠。
周末,文筠在衣櫃裏翻翻找找,換了身最顯年輕的衣服,又到小區外的美發店理了個發,打算接受劉存的建議,去仲城最大的商業中心盛熙廣場看看。
盛熙廣場離蓮安小區有些遠,文筠沒打車,坐上了晃晃悠悠的公交車。
周末各大商業中心都有街拍達人拍俊男美女,他也想拍一些回來,慢慢體會年輕人們的“時尚”,怕手機電量不夠,還帶了兩個移動電源。
“先生,您要帶我去哪裏?”冉宿一身運動服,從學校宿舍出來,坐上荀慕生車的時候,歡喜得像個放學回家的孩子。
“去盛熙廣場。”荀慕生捏住他的下巴親了一下,“看上了什麽,我給你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