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洗手臺的水龍頭壞了三個,只有靠近女衛生間的兩個能正常使用,其餘的只能開關,無法調節大小,一開就是最大水流。
文筠剛出完外勤,渾身是汗,淺色T恤的後背與胸膛位置濕透不說,臉頰也因為既熱又累而浮着不正常的紅。
性格使然,他從不使用挨着女衛生間的水龍頭,擰開最左側的一個就開始洗臉。
上午交了一份“初秋吃喝玩樂指南”給新媒體部的總編輯劉存,也不知道對方看得怎麽樣了,會不會又搖頭讓重做。已是下午4點,他不敢耽誤時間,顧不得亂濺的水,捧着就往臉上撲,指望盡快讓臉上的紅暈消退——31歲的人了,在傳統紙媒裏早已算“老人”,被調到新媒體部後卻成了徹頭徹尾的新手。面對比自己還小幾歲的上司時,他不想顯得太過狼狽。
盡管對方已經數次當着二十出頭小年輕的面讓他難堪了。
一旁女洗手間的門打開,情感板塊的組長李筱走出來,見彎腰洗臉的人是文筠,化着淡妝的臉上立即流露出瞧不上的神色,洗手後拿出口紅補妝,離開時裙擺被濺了兩滴水,旋即不耐煩道:“有沒有素質?洗個臉潑我一身水!沒看見我正要出去采訪嗎?”
水流嘩啦作響,即便在不小的水聲中,李筱的聲音也相當出挑,正好有兩名男同事如廁,李筱就像有了觀衆的演員,聲音又尖了幾分:“廢物掃把星,自己的工作做不好,還老是影響別人。真不知道新媒體部為什麽要收你這樣的人。”
文筠直起身來,抹掉臉上的水,讷讷地說:“抱歉,我有些急,把水濺你衣服上了。一會兒我就去報修,應該很快就能修好。”
李筱的表情就像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兩名男同事也笑得別有深意。
文筠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麽,尴尬地朝三人點了點頭,急匆匆朝辦公室走去。
身後傳來一陣冷笑,還有李筱那刻薄的聲音——“報修?呵呵,還知道水龍頭老化了得報修,怎麽不看看自己老土成什麽樣了?啧,在給水龍頭報修前,不如趁早給自己報個修,也算是為咱部門做件好事。”
文筠腳步一頓,眉間輕輕皺了皺,卻并未回頭,半秒後加快步伐,幾乎是跑着走進辦公室。
“怎麽現在才回來?效率也太低了吧。”旅游美食板塊的組長趙禹将手中的幾頁A4紙往文筠桌上一丢,“劉總找你半天了。”
文筠拿起A4紙一看,正是自己上午交給劉存的那份策劃案,白紙被紅筆畫得亂七八糟,核心內容幾乎全被劃了叉。
他嘆了口氣,知道又要重寫了。
總編輯辦公室。
劉存正在打電話。文筠将文件卷成筒狀,略顯不安地站在一旁。
幾分鐘後,劉存放下手機,盯着文筠看了一會兒,劈頭蓋臉就是一通罵,說策劃沒有任何新意,文字也沒有靈氣,路線設置毫無特色,完全沒有吸引目标客群的可能。
歸根到底,就是一個字——土。
到新媒體部3個月,“土”這個字,文筠都快聽麻木了。上司嫌他的稿件與策劃案土,同事嫌他的打扮與性格土,甚至他的年齡也成了被攻擊的目标——
“31歲了,想得出好點子嗎?還在咱們新媒體部占什麽位置?”
“案子重寫。”劉存說:“夏末初秋周邊游是你們小組這個月的重點,必須做好。”
文筠點點頭:“我會盡力。”
劉存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文筠,我把你從《仲城時報》調過來,是看中了你的踏實與勤奮。張總前幾年在年會上怎麽表揚你來着?說你剛到社會新聞部時連稿子都不會寫,靠努力拼成了年度優秀記者。怎麽到了我們新媒體部,你就什麽都不行了?”
文筠低頭聽着,沒有說話。
“新媒體要貼近年輕人,你以前寫傳統新聞稿那套思路早就過時了。”劉存越說越來氣:“你剛來時不适應,我能理解。但這都3個月了,你就不會多聽多學?他們嫌你的創意土,你就不能拓寬思路?不會上街上網,去看看年輕白領現在喜歡什麽?我如果是你,休息時我就去各個商圈、地鐵站打街,我就不信改變不了原來的思路。”
文筠臉皮薄,臉頰陣陣發燙,找不出反駁的話,也不想反駁,待劉存出夠了氣,才低聲說:“劉總,你看這樣行不行?我今天加個班,做三份案子出來,明天你看看哪個合适。”
劉存擺手:“這案子正常工作時間內就能做出來,你要加班是你的事,我不會給你簽加班費。”
“我知道。”文筠讪讪道:“是我的問題。”
離開總編輯辦公室,文筠靠在走廊的牆上,擡手捂住額頭。
上午交的那份策劃案就是他昨天在家裏連夜加班寫出來的。早上來打卡之後出去跟手裏負責的商家對接,大熱的天,跑了幾個小時,一口水都沒喝,中午只吃了一個面包,現在又面臨加班,實在是有些扛不住了。
走廊旁邊就是咖啡廳,幾名同事在裏面閑聊。文筠聽得出,不久前說要出去采訪的李筱也在其中。
“姓文的又被劉總叫進去挨訓了?”
“廢物一個,什麽都不會,又老又土,不訓他訓誰?你們看過他寫的稿子嗎?我的個天,90年代的黨報風格,這他媽要發出去,不被吐槽死?”
“真不明白劉總怎麽會調他來,媽的把咱們平均年齡都拖上去好幾歲!”
“劉總念舊情吧,畢竟是以前的老同事。”
“诶,我聽說文筠以前在部隊?還是什麽特種部隊?”
“嗤,這你也信?他這麽孬,怎麽可能是特種兵啊!而且特種兵幹嘛來當記者?他要真是特種部隊出來的,早把咱們按在地上摩擦了。”
“我也聽說他以前當過兵,但肯定不是特種部隊,估計就是個普通部隊,他在裏面看倉庫也說不定。”
……
文筠十指收緊,片刻後轉身,悄聲離去。
夏天白晝長,但到了8點,天也徹底黑了。辦公室只剩下文筠一人,而三份策劃案只寫好一份。
他疲憊地揉着眉心,起身走向落地窗邊,盯着夜幕下的輝煌燈火出神。
新媒體部是仲燦傳媒集團3年前才成立的單位,主要人員從集團下屬的《仲城時報》抽調,後來規模越來越大,每年甚至每季度都不停從外部招人。而《仲城時報》等傳統紙媒式微,版面被一壓再壓。僧多粥少,記者的稿件沒版面發,編輯也沒有版面可做。物價在漲,工資卻在下降,有門路的員工跳槽到了政府或者企業裏做文字、公關類的工作,沒門路的要麽辭職單幹,要麽賴在老崗位不走。
文筠23歲就到了《仲城時報》,在社會新聞部當了接近8年記者,文字功底說不上好,但勤奮,肯吃苦,加班從來沒有怨言,別人懶得跑的小線索,他跑,別人覺得危險的地方,他去。任勞任怨做了4年,拿了個年度優秀記者獎。
年會上總編輯張戚親自給他頒獎,誇道:“小文是咱們報社最出色的社會新聞記者,論勤奮,你們誰都沒他勤奮!想當初小文剛來的時候,200字的小邊欄都寫不好,一篇稿子被他們主任打下去重寫過無數次。現在呢,咱們社會版頭版上,哪天沒有他的稿子?勤能補拙,大家都學習一下,争取明年也當個優秀記者、優秀編輯……”
文筠拿着獎杯,笑得不太自在。
臺下響起不算熱烈的掌聲,角落裏有人嗤之以鼻:“出什麽色啊,不就是仗着體力好,把其他人的活兒都攬了嗎?稿子要文采沒文采,要深度沒深度,靠數量取勝罷了,這他媽都能獎個‘優秀記者’,我看張總也是昏了頭。”
旁邊的人冷笑:“算了算了,文筠這種土老坎,也只有‘勤奮’能拿出來說說了。等着吧,近幾年媒體不是開始轉型了嗎,就他那采訪和寫稿水平,只要咱報社也随大流轉型,他分分鐘出局。”
那人說準了。
就在文筠拿獎後的第二年,受網媒和經濟形勢沖擊,《仲城時報》的廣告收入幾乎縮水一半。集團開始大刀闊斧搞改革,首當其沖的就是《仲城時報》。
新媒體部成立時,除了在社會部熬不出頭的劉存,其他沒誰是自願被調過去的。理由很簡單——在傳統紙媒裏混慣了日子,對新媒體一竅不通,家裏上有老下有小,工資尚且過得去,外出跑新聞還有紅包可拿,哪個願意離開安逸窩,去重新開拓事業?
新媒體部“抓”不到人,領導們只能不停做動員,有機會就逮人談話。
但動員得最厲害的時候,文筠也沒被找過。
他是新晉年度優秀記者,等于是《仲城時報》的中流砥柱,自然應當留在報社。用社會部主任的話來說,就是“繼續發揮光和熱,帶領大家度過難關”。
第一批被“發配”去新媒體部的,全是《仲城時報》裏資歷不足,又沒有“關系”的年輕人。
當時沒人想到3年之後,紙媒死期到來,《仲城時報》全面虧損,而新媒體部成為了集團最風光的單位。
3年裏,報社社會部的老記者幾乎走光,主任也離職去了一家知名房地産公司,在宣傳企劃部門任職。離開前,主任暗示文筠和自己一起去。文筠也正為工作的事焦頭爛額,不假思索地接過來橄榄枝。
但他嘗試寫的商業軟文,卻被公司上層批得一無是處。
主任委婉告訴他,軟文和新聞稿件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套路。他明白主任的意思,最終沒去成那家房地産公司。
最後,社會部與時政部合并,除了3名有“關系”的記者,其餘人要麽領補償金離開,要麽聽從集團安排,去其他下屬單位混日子。
集團給的補償金不少,但文筠思索再三,還是決定留下來。本以為會被調去待遇最差的單位,沒想到竟去了過去人人鄙夷現在人人向往的新媒體部。
HR私底下跟他說,是劉總的意思。
劉總就是劉存,新媒體部的老大。
當年劉存剛畢業時分到《仲城時報》社會部,在文筠手下當實習記者。
文筠不怎麽會帶學生,嘴也笨,看得出劉存稿子寫得不好,卻說不出哪裏不好。劉存跟了他3個月,寫稿水平都沒什麽起色。最後算見報稿分,劉存發稿不足,稿分不夠,按理說不能轉正。文筠多少有些愧疚,思來想去,把自己的頭條稿件全帶上劉存的名字,這才讓劉存順利轉正。
之後兩人雖然同在一個部門,但交集不多。劉存被調去新媒體部時,文筠不知道他是自願過去的,以為他和其他年輕人一樣,是因為業務水平不行,才被“發配”,越想越覺得過意不去,還請他出來吃了頓飯。
席間,劉存別有深意地說:“文老師,人太老實了會被欺負。”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劉存又道:“新媒體是大勢所趨,文老師,要不您也打個申請,和我一起去新媒體部吧。”
他沒想過去新媒體部,借口道:“新媒體那一套,我完全不懂。”
劉存說:“我可以教您。”
文筠還是搖了搖頭。
劉存嘆氣,“文老師,您就是瞧不上新媒體。”
一轉眼,當初被“發配”的落拓記者,已經搖身一變,成了劉總編輯。
所有被調離《仲城時報》的記者編輯中,文筠的下家無疑是最好的。換崗那天,他将自己收拾一番,換上去政府部門采訪時穿的襯衣與西褲,本想在報到之後跟劉存道個謝,一到辦公室,卻成了衆人嘲笑的“怪物”。
新媒體部都是年輕人,劉存年紀最大,但也不過28歲。部門裏女的漂亮,男的時尚,氛圍和裝潢都與《仲城時報》社會部全然不同。
穿襯衣西褲來上班的,文筠是唯一一個。
年過三十的,文筠也是唯一一個。
劉存沒有見他,只派助理帶他去旅游美食小組,讓他跟着一個剛大學畢業的男生熟悉操作流程。
在新媒體部待了3個月,文筠依舊與周遭格格不入。所謂的“新點子”他一個也想不出,年輕人喜歡的時尚他也一竅不通,每個策劃案最後都被改得面目全非,稿子也被一遍一遍要求重寫……
多年前剛到《仲城時報》時,被打回的稿子也不少,但時過境遷,當年的拼勁與精力現在好像都沒了。他一邊揉着眉心,一邊走回座位,難掩疲憊地點開文檔。
應承下來的工作,怎麽也得做完。
而同一時間,在城市的另一頭。
頂級會所寒廬,荀家少爺帶着新收的小情兒推開包廂門,夜晚的熱鬧才剛剛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