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楚政:骨科是病
六皇子楚牧,生母瑤嫔為他國進貢之女,位分低賤,鮮承皇帝雨露,能有一子實屬稀奇,更何況皇帝愈發體弱,宮中子嗣早夭比比皆是,故自打楚牧平安降生,宮中有關他們母子的風言風語就未止過。
楚牧眉眼像極了母親,鳳眸含春,清麗俊秀,他比楚政小四歲,幼時楚政懵懂,最初見面時還當他是某個娘娘生得妹妹。
瑤嫔性子溫和,為人處世謹小慎微,深宮冷院,孩子是母親唯一的寄托,楚牧通透靈氣,小小年紀便會察言觀色,每逢皇室子嗣湊到一處嬉鬧玩耍,他總是一聲不吭的被人家欺負捉弄,從不還手,從不哭鬧。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沒能替母親擋住暗地裏的算計,楚牧六歲那年,瑤嫔無端暴斃身亡,皇帝仁厚,未理會宮中傳聞查他血脈淵源,只讓後宮妃子輪流照顧他起居,不得怠慢虧待。
不受寵的皇子就是沒人要的野狗,宮中女人心深似海,楚牧是一顆棋子,正宮娘娘可以用他的死來治某位寵妃照顧不周的罪,不甘示弱的寵妃也可以用他的重病來狀告皇後嫉賢妒能,容不得楚政以外的皇子好生長大。
和端正溫和的楚政不同,楚牧從一開始就明白宮裏是會吃人的,他知道他還太弱小了,他阻止不了母親的死,阻止不了肮髒醜陋的算計,所有人都可以要了他的命,而就算他和母親一樣暴斃身亡,他所謂的父皇也根本不會為他掉一滴眼淚。
皇室的榮寵和繁盛都是在他三哥身上的,他所分到的只是一個虛名和無窮無盡的黑暗。
可他并不恨楚政。
他恨宮中的皇親貴胄,恨将他母親送進虎口的親族,恨庸庸無能的百官,恨粗淺無知的天下人,唯獨不恨楚政。
他的三哥是天底下唯一一個會正眼看他的人,不是為了在皇帝面前充當一個宅心仁厚的兄長,更不是為了換回他死心塌地的忠誠,楚政是真的将他當一個血親兄弟。
楚政會給他看宮外那些稀奇古怪的小東西,有時候是沙包羊拐,有時候是有裂紋的陀螺,楚政對這些東西愛護極了,總是當着他的面玩給他看,只是很少讓他也上手。
後來楚政還将他帶出宮去,他身份不比楚政,并不能随意出入宮門,那日天寒,楚政進宮請安,他躲在楚政的軟轎混出了宮禁,興沖沖的去了楚政的府上,然而進了府門他才知道,他并不是唯一的客人。
桌前等着吃鍋的兩個人正頭并頭的嘀咕着先涮肉還是先涮菜,大的那個和他們年歲相仿,小的那個還是個在椅子上晃着腳的小娃娃。
至此,楚牧才知道楚政那些小玩意都是有主人的,楚政可以将這一切當成寶貝,但他不行。
“三哥,是時候回去了。”
楚牧而今仍是個略顯秀氣的長相,他是權謀之術的好手,陰詭善辯,行事機警,皇帝晚年多病,覺得他沉穩幹練,又沒有母家根基,可以适當差使,再加上楚政素來寬厚,即便政見不合也從未刻意打壓過他,所以他過得也算自在。
Advertisement
“老四的位子是怎麽來的,你比我清楚。”
楚牧沒有再貿然向前,他停下腳步,十指緊攥成拳,佯裝平靜的眼底掩藏着某種不可言明的洶湧。
新君不得民心,天下局勢傾覆,南越國岌岌可危,鄰境國家亦不可能放過此等上佳機會,紛紛派兵攻城略地,亂局之中沒有君子,若是南越局勢平定,他們大可以用趁亂打下的土地跟新君讨個盟約,若是南越遲遲不定,他們便會借此機會将南越這個國家瓜分殆盡。
楚牧不是個忠厚英勇的性子,他亦不愛天下人,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在其他皇子皇親奔赴國都謀權篡位的時候,選擇以林弋為刃,集結四處兵力奮戰殺敵,拼死保衛國土不失。
——因為這是楚政會做的事情。
在所有人都認為宸王變成枯骨慘死沙場的時候,只有他這個久久與宸王不合的小人在做宸王未做完的事情。
“三哥,靠我和林弋是守不住的,現在的天下,容不得你在這躲着。”
“我不去。”
“三哥?!”
楚牧眼裏有些血絲,身形也隐隐打晃,他本就是個文臣,孤身陣前獨木難支,幾經惡戰至今,若不是林弋幫他,他可能早就撐不住這口氣了。
“我不去。”
楚牧的話,楚政沒太聽懂,也沒完全不懂,他知道這就是柳沅曾跟他說過的那條路,一條他該去走的路,但是柳沅不會陪他。
他仍沒撒開手裏的魚,也沒松開牽着柳沅的手,他擋在柳沅身前鄭重其事的搖了搖頭,滿目都是赤誠到極致的坦然。
“我想在這,你說的東西,我都不記得了,現在我只想跟沅沅待在這。”
楚牧記得楚政就在他面前這樣保護過柳沅。
第一次是在宸王府裏,他跟初次見面的柳沅林弋一起圍在桌前吃鍋,他故意打翻湯碗濺了柳沅一身,嬌俏稚嫩的小娃娃躲在楚政懷裏直哭,楚政一邊哄着柳沅一邊讓他道歉,他一聲不吭的走出了王府,頂着漫天風雪回到宮裏,被罰了三個月的禁閉。
第二次是在楚政的別院,一貫清廉簡素的宸王專門為了養在籠子裏的鳥雀置辦了別院,明明已經淪為官妓的柳沅仍舊被楚政好生養着,他不請自來,親自替楚政傳達父皇指婚的口谕,他本想借此機會直接将柳沅送回憑欄院,可他沒想到本該在京外巡查的楚政居然早回來了一步。
楚牧很難說自己對柳沅究竟是恨還是嫉妒,他很清楚柳沅是個和他一樣的可憐人,也很清楚柳沅絕非謀求富貴的狐媚之人,可這都無法緩解他心底扭曲痙攣的血肉。
“柳公子。”
說不動楚政,楚牧終于不情不願的看向了柳沅,看向了這個永遠可以躲在他三哥背後的人。
憑欄院的倌兒是都城翹楚,柳沅又是出了名的紅倌兒,一聲公子該是叫得,他斂眸垂首,幹枯的藥草從他袖中簌簌落下,被山風一吹,只有滿腔的澀苦。
瑤嫔通醫理,楚牧幼時随母親學過,他來時便将屋舍上下搜查幹淨,這幾株壓箱底的草藥實屬稀有,應當是從都城裏帶出來的,煎煮服下可亂人心智,劑量稍大便可使人渾噩不知,忘卻前塵。
“你的私心會害死很多人,你該清楚,宸王不是山野村夫,更不是你這種人能留下的。”
“我沒想留住宸王。”
相比楚牧,柳沅平靜得出奇,完全沒有所謂的驚慌失措,他只眨了眨幹澀失焦的眼睛,擡手推開了楚政的身子。
“沅沅!”
滿頭霧水的楚政已經完全跟不上事情發展了,他有些焦急的伸出手來,想要再将柳沅護住,柳沅擡手搭上他的臂彎,示意他不必着急。
他總要跟楚牧對上的,那藥的确是他備下的,他想過用這種萬無一失的方法留下楚政,可他終究沒有付諸實施。
他不想和那些将楚政逼上高位的人一樣,他為楚政死過一次了,摔斷又長好的骨頭一定是比原來更硬的,有些事情,他從前不會委曲求全,如今就更是一步都不會退。
“宸王是你和天下人要的,我要的是楚政。”
柳沅是第一次沒在楚政的保護下面對楚牧,他神色平和走上前去,受過傷的腿已經沒有那麽踉跄笨拙了。
他記得楚牧站在雪裏告訴他楚政即将娶妻過門,記得楚牧親自将他送回不見天日的憑欄院,更記得自己躍下高臺時,楚牧面上的驚愕和慌恐。
“我沒有瞞過他任何事情,是他自己只想做楚政。”
柳沅甚至有些笑意,他是落得凄慘,可同楚牧相較,他才是一直得勝的那一方,因為楚政永遠都是偏袒他的。
柳沅招了招手讓楚政陪他回屋,他不打算和楚牧再浪費功夫了,他還要給楚政煮魚湯,楚政念叨了一路,他總要滿足這點小小的心願。
只差一步就能掀開門簾,只差一步,楚政就能言聽計從的跟着柳沅回到那個簡陋寒酸的屋舍,一步之遙的距離,楚牧經歷太多次了。
他不可能眼睜睜的看着楚政從他身邊堂而皇之的走過去,他想明白了,他終究是恨柳沅的,柳沅所擁有的是他沒膽量擁有的一切。
而他什麽都做不了,他只能歇斯底裏的撕破一切,因為他也早早放棄了他的三哥,他和那些逼迫楚政走上高位的人一樣,只想看到一個賢明英武的宸王。
“好,他可以做楚政……但我告訴你,林弋還在前線,林家的舊部也都在前線,雁城陣前最多能撐三日,他若不去,三日之後,所有人都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