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文 (1)
淩晨一點過五分,心胸外科接到一個渾身是血并且左胸部插着一枚刀片的病人。回廊裏的燈剛剛亮起來,值班醫生跟着護士往直梯走,一聽這出血量就不滿地皺了下眉頭。
“确定還活着?”
“送…送上來的時候出血已經控制住了!”
小護士是新來的,頭一次親眼見到渾身是血的病人,又瞥了一眼那張血跡斑斑下慘白得泛青的臉,就更加魂不附體了。
兩人走進電梯,小護士抖着手按下樓層鍵,偷偷瞟了眼那女醫生,又戰戰兢兢地補了一句:“病人是…是急診科的林主任親自送上來的……”
聽到這話,女醫生那張死人臉上終于又有了些像樣的表情。那象征着思索和疑慮的微微聳起的眉心,直到上手術前刷手的時候才不得不放松下來。
萬幸,這病人的命總算是保住了,那女醫生也折了半條命。
那天半夜,林傾時路過急診室的時候,一眼就認出了擔架上那個男人,盡管那人的臉被血染得斑駁不堪。
男人叫單鈞策,是林傾時的高中同學,高中的時候就是個混混。林傾時那時候可是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根正苗紅五好少年,又是一班之長,所以沒少和這人磨嘴皮子。
有一回氣極了,林傾時掄起胳膊朝着單鈞策的臉結結實實給了一拳。其實打完人之後林傾時也有些後怕,單鈞策頂着迅速腫起來的左臉把他堵在牆角,嘴角還隐約挂着血跡,可他只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會兒就轉身走了。
還記得高三那年,林傾時逮着單鈞策就跟他談人生談理想,把能說的話都說盡了,能搬的道理也都搬完了。結果……看來是沒管什麽用——那人終究還是走了一條不歸路。
“……怎麽樣,有動靜嗎?”昨天那小護士忍不住好奇,拉着剛從監護病房走出來的一個護士問,臉上卻透着些許畏懼。
這人從救護車上被推下來時的樣子太吓人,再加上刀片離肺動脈太近,主刀醫生不敢冒險,只能讓刀片先暫留在身體裏,這些讓她想不惦記都不行。
那個資歷老一些的護士一邊收拾着推車上的醫療垃圾一邊不以為意地說:“你怕什麽?他現在撤了呼吸機就是死人一個。”
“我…我不是怕,”小護士話頭一轉,“你看昨天,那人身上連張紙都沒有,手術同意書、病危通知單全是林主任簽的,連醫藥費都是林主任墊付的,肯定關系不一般啊……”
“這就不是你……林主任。”
“林主任!”
兩人正說着,林傾時走了過來。本該是下班的時間,林傾時卻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監護病房區。
“嗯。”林傾時頂着兩個黑眼圈,語氣淡淡地喑啞着,“人還沒動靜吧?”
“剛去檢查過傷口,沒意識。”
“一會兒麻醉褪了還沒反應就給我打電話,我回家換身衣服就回來,來不及就直接刷我的卡。”
“好,林主任慢走。”
小護士目送着林傾時離去的背影,嘆息着:“唉……人要是真回不來林主任得什麽心情啊……”
“你是人嗎?做人得有夢想的。”林傾時倚在樹幹上,語氣淡淡的聽不出絲毫不快,手裏的五三卻被翻得嘩啦嘩啦響。
“嘶…夢想……我有啊!”單鈞策拿髒兮兮的校服袖子蹭着額頭上的口子,疼得直吸氣,一咧嘴嘴角的傷口又滲出血來。
“你有?你的夢想不是從小混混變成大混混吧?”說完林傾時把屁股挪遠了些。
“嘿嘿嘿…哪能啊……那你呢?”單鈞策笑呵呵地跟過去,“你有嗎?”
林傾時擡起頭瞥了單鈞策一眼:“我當然有,我要考醫科大學。”
“當醫生啊……當醫生好啊!我以後吃藥看病省的花錢了!”
“美得你!……”
林傾時站在單鈞策的病床旁邊,不準備坐下,也沒打算離開,就那麽插着口袋,久久地,站着。看着單鈞策額頭上那道若有似無的痕跡,腦袋裏就不由自主地晃過一些糟七糟八的回憶。
這人黑了,也瘦了,身材卻更結實了。即使完全放松的狀态下,大臂肌肉的紋理仍清晰可見。
林傾時微微甩甩腦袋,活動了一下站得幾乎麻木的雙腿,轉身拉開了窗簾。原本昏暗的病房一下子亮堂起來,只是病床上那人呼吸面罩下蒼白的臉色幾乎與這房間融為一體。林傾時頓時心裏不上不下得一陣憋悶,他拎了把椅子坐到病床邊,這才看到單鈞策額頭細細密密的汗珠。
終于有點兒反映了。
手術麻醉的藥效早就褪去,傷口火辣辣的感覺越發磨人,單鈞策又是傷在心肺,他被這一呼一吸間蟲蛀般的痛感灼得睫毛都在打顫,意識卻一直不能徹底清醒。
林傾時一宿沒睡,回家沖個澡,換了身衣服,連個盹兒都沒敢打就又風風火火地返回醫院。此刻知道單鈞策正在恢複意識,一直緊繃着的神經稍一放松,便撐在旁邊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單鈞策真正清醒的時候已經臨近傍晚,落日的餘晖将整間病房映得一片暖色。
累。
這是單鈞策唯一的感受。
傷處的痛感幾乎被身體适應,只剩身上粘膩的不适感能提醒他剛才睡夢中的痛苦掙紮。單鈞策知道自己應該睡了不短時間,可此時此刻的身體就像剛剛做完一單難搞的生意,然後又去參加了一場一比五十的格鬥。
單鈞策閉着眼睛好一會兒才逐漸适應這讓人眩暈的無力感,他剛把眼睛扯開一條縫,就看到了旁邊撐着腦袋仍睡得迷糊的林傾時。
單鈞策不自覺得眉心一跳,緊跟着心髒都開始些微不正常地律動。這陣不正常的律動突然扯得他胸口鈍痛,手下的床單一下被冷汗濕透。
單鈞策忍着就要溢出胸腔的悶咳,例行檢查的護士就是這個時候推門進來的。
“你醒啦!”小護士有些驚訝也有些莫名的淨喜。
單鈞策本想擡起沒紮着針的那只手示意小護士安靜些,卻發現手邊的被子被林傾時壓着,只好換用右手。
“好,我知道了。你別亂動!”小護士壓低了些聲音,趕緊小跑過來查看單鈞策手背上的靜脈針,而後又小心翼翼地為單鈞策檢查傷口。之前每次給他檢查傷口換藥的時候,即使是在昏睡中,他都會疼得直皺眉,所以這次小護士格外留心。單鈞策卻全程沒露出什麽不适的表情,只是一直緊抿着嘴唇。
換完藥,小護士又為難地說:“你醒了醫生就會過來檢查,怎麽都要叫醒他的。”
“我沒……特別不舒服,”單鈞策的嗓音虛弱吟啞,低到幾乎聽不見聲音,他只是盡力不讓自己咳出來,“讓醫生過會兒再來吧。”
“你可以嗎?我看你額頭上全是汗,心率也不是很正常。”小護士用紗布抹着單鈞策的額頭,一臉為難。
“嗯……”,單鈞策把眼神落在林傾時的臉上,“他肯定很累……”
不然也不會睡在這兒……
“是啊,林主任昨天就是夜班,早上回去換了個衣服就又回來了,一直到我上次來換藥的時候他還守着你呢……唉,好吧,我過二十分鐘再去通知醫生。”說完小護士收拾好東西,蹑手蹑腳地離開了。
林傾時是在小護士走後不久自己醒來的,睜開眼睛便在一片昏暗中對上單鈞策直愣愣的眼神。
林傾時眨着眼睛緩了一會兒,大腦才慢慢找回思維,他有些不自在地起身去開燈。
“你什麽時候醒的?怎麽不叫醒我?”
沒有聽到單鈞策的回答,林傾時又重新走近些,這才發現床上這人幾句被汗濕透了,眼神不能聚焦,渙散着搖搖欲墜,卻硬撐着眼皮不肯阖上。
林傾時毫不猶豫地按了呼叫鈴,又轉頭看了眼心電監護儀,數據倒是沒什麽大的波動。
林傾時掀開單鈞策身上搭着的薄被,本想查看下他的傷口,卻一眼注意到他死死攥着被單的手。單鈞策兩只手用力到幾乎痙攣,手臂上的筋都跟着跳動。林傾時這才反應過來他是被疼成這樣的。
“你疼就叫人啊!硬撐個什麽勁兒!死性不改!”林傾時嘴上罵着,手裏卻緩慢地一下一下捋着單鈞策的手臂,好讓他放松。
單鈞策最終還是在醫生過來之前昏過去了。一群醫生護士都不懂,這位三無病人到底是為什麽醒來之後寧願疼昏自己也不叫人過來。
但是林傾時知道單鈞策只是想讓他多睡一會兒,不憑什麽,就憑剛才睜開眼就看到的那人的那個眼神。
單鈞策又斷斷續續在監護病房昏睡了好幾天。其實他身體素質很好,傷口愈合得都比一般病人快。只是不知道為什麽意識一直昏沉着,真正清醒的時間很少。
林傾時看單鈞策轉入了普通病房,便安下了心。之前每天下班後都會轉去病房看一眼,今天突然心思一轉,直接開車回家了。明明知道那人沒有家人,明明還是惦記得心慌,卻不想就這麽随了心,林傾時也不知道自己在別扭個什麽勁兒。可是想想那年那些糟心的事兒,林傾時又覺得自己問心無愧。
林傾時才一天沒有過來,病房裏就出事兒了。
“喂……林主任!監護病房那位三無病人不見了!”
“不見了?”林傾時回家收拾妥當,剛給自己做了些吃的,嘴還沒來得及張開,就接到這麽個消息,“醫院裏都找了嗎?”
“都找過了!周圍監控也都看了,但……那人好像刻意避開監控走的,離開醫院不知道去了哪。張醫生說他昨天還意識不清,現在離開醫院太危險了!”
“好,你先通知心胸外科随時準備急救手術,我去找人。”
林傾時挂了電話,手心裏全是汗。此時此刻,他一點頭緒都沒有。那件事之後他便沒再見過單鈞策,根本無從知道那個人的去向。
單鈞策從林傾時的生命中消失了十年,突然的出現卻是這樣荒唐的狀況,他們甚至還沒來得及講一句有實際意義的話。林傾時捏了捏眉心,他該生氣的,他也完全可以放那個人自生自滅。可是心裏那團怒火還沒等燃起來就被焦急和擔心撲滅了。這麽多年了,雖然林傾時不想承認,但他确實沒骨氣地一直惦記着那個人。
林傾時拿起車鑰匙就沖向了車庫,他現在甚至開始自責,他剛才不該為了自己那點兒狗屁自尊心就那麽離開醫院的……
他應該去看看他的……
去說句讓他安心養傷的話也好……
外面天色漸漸暗下來,這片遠離市中心的街區上人流越來越少。單鈞策離開沒多久,身上帶着傷,又沒有錢和身份證件。林傾時想他肯定走不遠,于是開着車在醫院周圍一條街一條街地找。林傾時知道如果多些人幫忙也許能更快找到人,可他就是莫名的,在潛意識中覺得單鈞策是抗拒那個場面的。
林傾時問過一個售貨員,剛從便利店出來,突然覺得一陣氣悶,擡頭看看,天上一顆星星也看不到,就連月亮也幾乎隐在烏雲之後。林傾時回到車裏,覺得不能再這樣盲目地找下去。電話裏護士說單鈞策今天才恢複意識,那麽比起吃喝,他應該更需要藥品。在大街上明目張膽地搶劫藥房應該不容易,那……
林傾時一轉方向盤,拐進了一處居民區。
“您好,麻煩問下社區門診在哪?”林傾時第三次按下車窗,一邊問着随手開了雨刷器,這是醫院周圍最後一處居民區了。
“前面路口左拐就是,你現在去都關門……”
“好的謝謝您!”還沒等人說完話,林傾時油門已經踩下去了。
社區診所就在一幢單元樓的一樓,窗外紅色十字的燈還亮着,窗內卻已是一片漆黑。林傾時下了車走進樓內,診所的大門緊閉,看不出什麽異樣。對面就是一家住戶,林傾時不好直接敲門,于是他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了聽,什麽動靜都沒聽到。林傾時又走出來冒着雨在窗外朝屋內望了望,仍是滿室朦胧。
就在林傾時打算破罐子破摔,進去砸門的時候,眼神一瞥 ,看到了窗鎖上一抹怪異的幽深的顏色。顏色已經被雨水沖淡了些,卻仍在路燈下透着刺目的猩紅。
林傾時毫不猶豫地上手去拉窗戶,果然,已經被撬開了。
林傾時一跳進來,屋子裏濃重刺鼻的消毒水味就往鼻子裏鑽。
“單鈞策……”林傾時眼睛适應了黑暗,便摸索着走出了房間,“單鈞策……”
這家診所不大,房間卻不少。林傾時開了前廳的燈一間一間找過去,也沒找到人。但林傾時仍然篤定那人就在這裏,因為整間房子都彌漫着消毒水味都掩蓋不掉的血腥味,他現在甚至覺得自己能聽到單鈞策粗砺的呼吸聲。
突然,林傾時的肩膀被人從後面大力地扣住,他的脖子上已經感受到金屬器皿冰涼堅硬的觸感。林傾時的大腦只卡了一下,便反應過來身後的人是誰。
“單鈞策,你鬧什麽?”林傾時聲音很低,似是極力壓抑着怒氣。
單鈞策沒說話,也沒再動作,連抓着林傾時肩膀的手都沒有絲毫的放松。林傾時嘗試着掙了兩下,身後那人跟着晃了兩下,差點栽倒。盡管這樣,林傾時還是沒能掙脫他的鉗制。等林傾時再次放松下來,才發覺自己濕透的後背一陣溫熱,身後的呼吸聲也越發沉重而急促。
一定是單鈞策胸前的傷口又裂開了,林傾時不敢再有什麽大動作。他低頭看了眼單鈞策指縫中的血跡,心想這麽耽誤着那人今晚非交待在這不可。
“阿策……”林傾時聲音軟下來,就像高中每次找這人談話時一樣,“你怎麽了?你有什麽事都可以跟我說,別這樣……”
屋內又安靜了一會兒,而後便聽見“叮”一聲。
随着這一聲金屬落地的聲音,單鈞策的身體也跟着不可遏制地往下墜,林傾時回身一把把人撈住才沒讓他跪在地上。單鈞策一張臉蒼白如紙,眼睛緊閉着,眉心糾結在一起,額間的冷汗順着兩鬓和臉頰滴到林傾時手背上。他右手死死攥着胸前的衣服,額頭上青筋直跳,喉嚨裏卻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單鈞策剛才疼得幾乎失去意識,根本聽不清楚林傾時的聲音。現在胸口也是一陣又一陣沉重的鈍痛,他覺得胸口像是插着一把刀,每呼吸一次,那把刀就會嵌得更深。
“你怎麽樣?”林傾時扶着他粗略觀察了一下出血量,“能走嗎?”
單鈞策好不容易忍過一波撕心裂肺,這才睜開眼睛。林傾時看着他通紅充血的眼睛漸漸聚焦,感覺到自己身上的重量移開了一些。
“我車就在門口,送你回醫院。”
林傾時說着就要扶着人往門口走,單鈞策卻在原地沒有動,還試圖抽回搭在林傾時肩膀上的胳膊,林傾時沒放手,一臉不解地回頭看他。
單鈞策小心翼翼地吐了一口氣,盡量藏起神情中的疲憊與狼狽,低聲說:“我…咳……你不用管我,我沒事兒,你走吧。”
林傾時以為單鈞策是不想再和自己有瓜葛才從醫院離開,硬拖着單鈞策往門口走,有些難堪的面色被隐在暗處:“我以後不會去煩你了,你安心養傷……”
“謝謝你,林傾時。”單鈞策沒力氣睜開他,于是打斷他的話,“我身體什麽情況我心裏有數……醫院的錢我會想辦法還你的,別再找我了。”
林傾時心底的火氣一下就蹿了上來,一把甩開單鈞策的手臂,瞪着眼睛罵:“你有什麽數?你知道自己胸口還插着刀片嗎?你知道心髒的并發症是會死人的嗎?我他媽找了你一晚上,好不容易找着人你現在讓我走?還你沒事兒?你沒事兒你他媽在這兒幹嘛?”
單鈞策被甩開的時候牽動到胸前傷口,火辣辣的灼痛感從外向內蔓延,他也不敢擡手去扶。
單鈞策腦袋裏翁翁地響着,根本無力招架林傾時連珠炮一般的責問。葉竟派來抓他的人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找到這裏,他現在只想趕快把林傾時支走。
“林傾時,”單鈞策突然在玄關的昏暗中沉下聲音,“你知道我是做什麽的嗎?”
“我……”林傾時自然而然覺得單鈞策從一個小混混變成了一個大混混,這也是他這次見到單鈞策以來最憤怒的地方,“我不管你是做什麽的,我的病人你就得跟我回醫院!”
“……這麽多年了,你還沒死心嗎?”
這句話像道驚雷一般在林傾時耳邊炸開,他的身子都似乎跟着抖了一下,然後利落地轉身,頭也不回地摔門離去。
單鈞策知道,這是最不該說的一句話,可是他沒有辦法,他不能讓林傾時跟他一起,生,或是死。
單鈞策靠着身後冰冷的牆體,慢慢滑坐在地上,聽着外面雨聲夾雜着汽車啓動的聲音。
一聲,兩聲,三聲……外面那輛車一直嘗試着啓動,卻始終沒有成功。
單鈞策睜開眼睛又聽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不對勁,瞬間心底泛起涼意。
單鈞策一下從地上站起身,咬牙忍着胸口的刺痛沖出了診所。單鈞策很快找到了林傾時車,林傾時也剛好打開車門要下來。
單鈞策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拽起人就跑。
“你幹嘛!你瘋了!”林傾時不知道這人哪來這麽大力氣,攥得他手腕生疼,只能跟着在雨裏瘋跑。
林傾時大腦原本一片空白,跑着跑着卻也似乎察覺出了一些端倪——有人一直在跟着他們。林傾時一直低頭看着單鈞策拉着他的那只寬大冰冷的手,不知道這人還能撐多久。雖然單鈞策的腳步沒有一刻慢下來過,但林傾時還是聽出了他越發粗重艱澀的呼吸聲,即使是在這麽大的雨裏。
兩人終于跑到繁華一點的大道上,一輛輛顯示空車的出租車卻在單鈞策張開的手臂旁飛馳而去。單鈞策一邊扶着胸口抑制不住地咳嗽,一邊警覺地環顧四周,然後突然一個閃身沖到路中央,張開兩只手臂。
一陣尖銳刺耳的剎車聲,一輛出租車堪堪停在單鈞策身前。司機搖下窗戶破口大罵,單鈞策毫不理會,側頭示意林傾時上車。
等林傾時從剛才的驚心動魄裏回過神來,單鈞策已經搖晃着身子,在大雨中直直地向後倒去……
“你說什麽?你要把人怎麽樣?”急診科主任辦公室裏突然傳出一聲近乎尖銳的透着不可置信的質問。
“我要把他帶回家。”林傾時面色冷峻,聲音篤定,帶着不容辯駁的意味,“他不能待在醫院裏。”
“林傾時你腦子進水是不是?把你腦子裏的水控幹淨再來跟我說話!”女醫生瞪了林傾時一眼便不再理他。
“我沒在跟你鬧。”
“呵…你要把一個因為急性心衰剛進過急診室的病人帶回你家,現在告訴我你沒鬧?”
“我以後一定跟你解釋,求你了,南廷。”焦慮一點點從林傾時越發冷硬的聲線裏透出來。他是真的沒有辦法了,沒有科室當值的主任醫師的簽字,他根本不可能從醫院取走那些藥。林傾時也知道,單鈞策胸前的刀口破裂感染,又剛經歷過心衰,現在血壓極度不穩定,随時有可能出現心源性休克和急性肺水腫。可是他不知道那些追殺他的人本事有多大,醫院裏的人太多了,突發的狀況也太多了,他力不從心。林傾時此刻不是一名合格的醫生,他甚至連一個有理智的人都不算,他現在只有一個想法,他要他活着。
李南廷最後還是敗給了那該死的私心,她就是見不得林傾時焦慮無助的樣子,盡管那完全是因為另外一個人。
事實證明,林傾時的做法是完全正确的。葉竟的人當晚就混進了醫護人員當中,如果單鈞策還躺在那間監護病房,那麽他會毫無差池地死在病床上,死因是□□中毒。
葉竟是單鈞策在監獄裏認識的人,是個不小的雇傭兵集團的頭兒,單鈞策出獄以後就一直跟着他幹。還在裏面的時候,葉竟就經常用類似欣賞的眼光一寸一寸地打量單鈞策。直到一年前,單鈞策才明白那個眼神是什麽意思,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葉竟是個魚鈎一樣的人,不輕易命中目标,一旦勾住就不會放開,硬扯出來就必定豁開一個口子。
在葉竟手下做事的那些年,葉竟就常跟他們說,你們就當自己是商人,生意很好做,人命而已。單鈞策也是這麽給自己的洗腦的,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天經地義。但是他也偶爾會為自己當初的選擇和現在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懊惱甚至羞恥。
比如現在……
單鈞策睜開眼睛,就看到林傾時投過來的驚喜明亮的目光,神情中的疲憊藏都藏不住。那個眼神在這個昏黃的房間裏直刺入他的心髒,疼得他渾身發顫。林傾時用儀器給他量血壓脈搏的動作像是電影中被放慢的鏡頭,一幀一幀地在他眼前掠過,單鈞策心裏突然湧起一陣無處擱置的委屈——這輩子,怎麽就這樣了?
“……單鈞策你聽得見我說話嗎?聽見了給點兒反應啊!”林傾時看單鈞策醒了一直睜着眼睛沒反應,給他檢查了一圈也沒什麽問題,可那人的眼神卻仍直直地釘在他身上,林傾時看他眼眶泛紅,摸摸他濕冷的額頭,又冷硬着聲音問,“疼得厲害嗎?”
單鈞策眨着眼睛低咳了幾聲,張口卻發現發不出聲音,于是用口型問:“這是哪?”
“我家。”
“幾點了?”
林傾時看了眼手表:“快五點了。”
“你去睡會兒吧,我沒事了。”
“嗯?”林傾時沒看清這句。
“去…睡……”單鈞策竭力壓抑着胸腔裏的躁動才吐出這兩個字,說完又抑制不住地低咳。
林傾時看他咳得太厲害,就想扶他坐起來些,接觸到那人的身體才發現他整個人都在發抖,手掌撫過的地方也全是一片濕冷。
林傾時看見單鈞策逞強的樣子心裏就一陣窩火,但還是壓抑着情緒給他重新掖好被子。
“是我從醫院把你帶回來的,你要是死在我家我下半輩子就喝西北風了。”林傾時平靜地說着,取了兩片從醫院帶出來的止痛藥放到單鈞策的手心,又端了杯溫水過來,單鈞策低着頭遲遲沒有接。
林傾時正猶豫着要不要喂到他嘴邊,單鈞策突然嘶啦着嗓子開口。
“那時候…咳…有人在抓我,我才那樣說的,其實……”
林傾時一下伸手捂住單鈞策的嘴巴,近乎慌張,盡管他聲音仍是說不出的冷靜,可杯子裏差點灑出來的水還是出賣了他:“嗯,我知道。嗯……”他就是單純地,不想聽單鈞策接下來的話,無論那話會讓他心裏重新燃起一絲希望,亦或是更加羞恥。
“嗯,那就好。”單鈞策這句話低得幾乎沒有聲音,說完竟然掀開被子撐着床邊站了起來。
“你瘋了?你要幹嘛?”林傾時擡起手輕易地攔下單鈞策還沒邁開的腳步。
單鈞策突然直愣愣地把眼神落在林傾時的眼睛裏,一錯不錯,然後沉沉地開口:“你想和我一起死嗎?”
林傾時頓時僵在了原地,卻固執地沒有錯開視線。看着單鈞策蒼白憔悴的面容,額角的冷汗還沒有幹透,卻絲毫不影響他眉宇間堅硬冷冽的氣質,甚至連嘴角都不帶一絲溫度。耳邊仍回響着他粗砺嘶啞的聲音,林傾時仿佛不認識眼前這個男人,一雙眼睛又和記憶中的那雙眼該死得重合着。而這樣戲谑而又沉重的眼神,林傾時沒見過,卻讓他從內心深處開始抗拒。戲谑,因為洞悉一切;沉重,因為仍願孤注一擲。那孤注一擲的原因林傾時比誰都清楚——他願意不惜一切代價救他,卻不想跟他一起死。
他有父母,有朋友,有他大好的前程,他為什麽要把命搭給一個,曾經拒絕過他的人身上……
他憑什麽……
良久的對視後,單鈞策眉心一跳,輕抿着嘴唇重新低下頭,忍住右手想要扶上胸口的動作繞開林傾時。才走到房間門口,單鈞策就堅持不住地用手抵住門框,等胸口那陣突然襲來鈍痛褪去些,才又一步一步向玄關走去。
那天淩晨,林傾時最終還是沒有追出去。有時候閑下來,林傾時想着那些天發生的事兒竟然能笑出來。單鈞策這人渣太不地道,搞得他人財兩空不說,還害李南廷跟他一起背鍋。不知道單鈞策消失去了哪裏,總之又很久沒有出現。再有他的消息時是一通電話,準确地說,是十幾個未接來電。
那天也是個雨天,林傾時和李南廷難得晚上一個時間下班,第二天又剛好都不用上班。李南廷在停車場攔住林傾時,說想去喝一杯。正好那件事之後林傾時還沒找到機會給李南廷賠罪,爽快答應之後兩人駕一輛車去了林傾時家附近的小酒館。
李南廷是個聰明而又很懂得拿捏分寸的女人。她和林傾時關系很好,好到同事們時常開玩笑問他們什麽時候發請帖。而這麽多年,林傾時卻沒有在兩人的關系中感受到半點朋友之上的感情,這也是李南廷成為唯一一個可以進出林傾時家的女人的原因之一。
席間兩人聊得很過瘾,酒自然也喝了不少。林傾時徹底遺忘了工作時被設置成靜音狀态的手機,所以根本不可能知道,那個雨夜,那個滿身傷痕男人,有多難過。
單鈞策靜靜地趴在郊區的一處廢墟裏一動不動,每一根神經都緊繃着。直到耳邊只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單鈞策才緩緩地長呼了口氣。剛一放松下來,下腹的傷口便火辣辣地叫嚣着。從衣服裏滲出血水混合着地上冰冷的雨水重新浸染着傷口,疼得他幾乎控制不了快要溢出喉嚨的□□。最要命的是上次手術後胸口無時無刻的鈍痛,在這個涼意刺骨的雨夜,感覺越發沉重磨人。這股痛感在一呼一吸間吞噬着單鈞策所有的精神和力氣。單鈞策蜷起身體,一只手緊緊攥着胸口的衣服,他沒有辦法支撐自己離開這片冰冷的廢墟,甚至連掏出手機的動作都艱澀而顫抖着。
在離那個人那麽近的地方做這種事,他是不是不該給他打電話……
……
他只是給他的手機打個電話,會在他接通之前就挂掉……
嘟……嘟……嘟……
嘟……嘟……嘟……
……
他其實是想聽聽他的聲音的,他想……
真的想……
嘟……嘟……嘟……
……
單鈞策漸漸聽不到手機聽筒裏機械的提示音,眼前也變得模糊,手機屏幕的光都碎成一片一片,他想用手揉一揉卻把手上的血水弄進了眼睛裏。單鈞策任命般地閉上了酸澀疲倦的雙眼,卻固執地一遍一遍低聲念着林傾時的名字。他念得足夠多,也等得足夠久,可是那人終究是沒有回應。
林傾時是在第二天中午發現這十幾個未接電話的。這是一串陌生的號碼,剛從睡夢中蘇醒的腦袋裏卻第一時間閃出了那三個字。林傾時認為自己是個念舊的人,所以才會在看到這十幾個未接來電的時候毫不猶豫地回撥了電話。
“喂?”
“開門。”
“單鈞策?”
“開門。”
李南廷醒了以後揉了揉宿醉之後昏昏沉沉的腦袋,聽到外面有開門關門的動靜,于是起身拽了拽在身上滾了一宿變得皺巴巴的衣服,下了床。剛走出房間,就看見客廳靠近玄關處站在兩個人。背對她抱着手臂的是林傾時,林傾時對面站着的那個人,李南廷也認識,就是那天晚上林傾時死活要弄回家的男人。都過去這麽長時間了,這人臉色怎麽還是跟個死人一樣?
單鈞策昨晚在蜷在雨裏,幾乎接近重度失溫,确實跟死過一次沒什麽區別。可笑的是救他的人,是葉竟。
葉竟找了單鈞策一年,等真正把人握在手裏了,執念反而沒那麽深了。他自然舍不得把單鈞策殺了,可不做些什麽傳出去又不好聽,于是只廢了他的左手。其實葉竟心裏算得清楚,缺了只手的人活着都不會有多順遂,缺了只手的傭兵,更沒人會用。而他不知道,單鈞策之所以全程沒有反抗,甚至連一個字也沒說,根本不是為了逃離他。
單鈞策貼着那片冰冷的雨水,想得更簡單……
離這個圈子遠一點,是不是就離正常的世界近一點?
就離面前這個人,近一點……
兩個男人相視而立,陷在不清不楚的氛圍裏,誰都沒有發現李南廷。李南廷想在這氛圍裏找到些針鋒相對的意味,卻失敗了,便又轉身回到了林傾時的房間,關上了房門。
“說說吧,什麽意思?”時隔這麽多年再見單鈞策,林傾時确實不懂這個人了。
單鈞策冷着臉低下頭,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幹澀的嘴角,再擡起頭時便換上了一副輕松甚至可以稱為不正經的神情,盡管那樣的表情配上他煞白的臉色在誰看來都很勉強。
“我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