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月夜
說真的,和愛德華相處其實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雖然跟和傑斯一起不一樣——和傑斯相處的時候,更像是和現代自己的朋友相處一樣——但是和愛德華一起,唐飛柳已經越來越自在了。
因為唐飛柳感覺得到愛德華對他的尊重和肯定,在這樣一個知識近乎是蠻荒的時代,愛德華這樣一個土生土長的人,會接受和肯定唐飛柳這挑戰想象和信仰的一個個奇思妙想,簡直可以說是劃時代的奇跡。
若不是愛德華公爵的支持,就算唐飛柳有再多的想法,只怕也只是空談,甚至他也許就會在某一場小型瘟疫爆發的時候,就這麽無聲無息地死在陌生時代。
唐飛柳雖然想念他的家,想念現代生活,可是一年多了,他也漸漸開始對這個時代産生了一些歸屬感,如果有機會,他當然想回去,但是他既然已經在此地,既然他估計在現代已經死去,那麽,這來之不易的第二世,他當然也要好好過下去,而不要荒廢,不只是為他自己,既然到來,他也想把文明富足的火種,也傳遞給接納他的陌生時空的人們。
如果和地球一樣,這個時代,亞洲的古代已經人口開始繁榮,出現的村落和城鎮人口是洛特帝國的五倍以上,尤其是千人以上的城鎮聚居地十分常見,而以約克為例子的帝國,則是稀稀拉拉的村莊,每個領主的領地如果有五千人以上的城鎮一兩座,就是大領主,甚至都是伯爵以上爵位的人才擁有,而愛德華手下有約克、米爾奇山城、布魯洛這三座城市,每個人口都是将近萬人以上級別,足見愛德華的富庶和權利。
可這依然不夠,愛德華的富庶是建立在大領主的權利上的,這并不代表他旗下的自由民、商人和富農工人們活的更好,有可能在愛德華還算優厚的待遇下,他們比其他領地同階層的人好一些,但根本上他們生活水準其實并未提升,底層人甚至連基本的溫飽都沒有完全做到。
唐飛柳或許并不能成為一個很厲害的普世人物,但是他想的是能做一些就做一些,不說能達到同時代亞洲古人的生活水準,多讓一個人活下來,也是好事。
因此他很認真地對愛德華解釋說:“雖然很多人都說那些是不潔的東西,但是其實那些東西很有用的,好好使用可以讓麥子結的更多……你知道很多麥子是空殼就是因為地不夠肥、授粉不夠……還有豌豆什麽的,每一樣農作物都是需要灌溉才能多結果的,就跟騎士需要鍛煉才能更強大……”
說真的唐飛柳并不是個口才十分好、善于說服人的人,他是個喜歡閱讀的人,雖然有固定的朋友圈也确實算是十分受人喜歡的性格,卻不是主動型人格,這會兒他很着急地想解釋,因為在這個時代,人們都相信地裏結出的東西是污穢的,所以長着腿的豬、羊等肉比較便宜,但是天鵝、雞鴨等長着翅膀的、因為能飛,能接近天空,于是被視為高貴的食物,在這樣的風氣底下,說要用糞便去漚肥灌溉農作物,其實如果換一個人,說不定已經把他趕出領地了。
可唐飛柳越是知道清楚,越是想說清楚,卻反而越是找不到系統而缜密的邏輯,他七零八落地說着,越說自己越心虛,然後就在他焦急的時候,愛德華突然停住了腳步,拍了拍他的背,輕聲說:“小蘭斯,你還能喘得過來氣嗎?”
“啊?”唐飛柳頓時愣了。
他看到愛德華看着他,半響愛德華說:“冷靜下來了?不用害怕……我不會嫌棄你所說的東西不潔,因為我自己,本身就是天底下最為邪惡的東西。”
唐飛柳愣愣地看着愛德華,他看着面前這個高大雄壯的男人,他身上穿着黑色的三件套西服,如果在現代人看起來,簡直是行走的荷爾蒙制造機,黑發黑眼和鋒銳的輪廓讓他不但有西方人獨有的雕刻般的俊美,更有一種屬于亞洲人的神秘。
可是他生在這個時代,他如此平靜地陳述出這句話之前,唐飛柳一直以為這個人是如同教科書一般的精英——強大而又充滿控制力。
可是這一刻,唐飛柳意識到了一件事情,愛德華或許強大、充滿了壓倒性的控制力和威嚴,但是與此同時,他也是脆弱的,他自小在高塔之中長大,也許他并沒有表現的那麽不在意那些過往。
唐飛柳笨拙地上前,像擁抱想起朋友的傑斯一般輕輕擁抱住愛德華,他輕輕地拍拍愛德華的背,說:“不是這樣的,公爵大人,您是非常聰明的人,比他們所有人都睿智和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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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嗎?”愛德華反手擁抱住這個天真的金發孩子,入手的腰肢果然滑膩如同脂膏,而且單手握上去,就仿佛能輕輕折斷——如同他初見時候想象的一模一樣。
而唐飛柳心髒軟的要滴出水來,他輕輕地拍愛德華的背,如蘭斯小少爺記憶之中、家人互相安慰的那樣,繼續努力地想安撫這個受傷的公爵,他認真而堅定地說:“當然了,時間會證明的,約克将會成為這個時代最富庶的地方!真的,至少比其他領地來說!”
畢竟粗放式管理的地方,只要提升到古代中國那樣的水準,大約在這個時代的人看起來就已經是黃金鄉了吧?
唐飛柳堅定地安慰完愛德華,豪邁的心情褪去,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好像和公爵大人太過親密了些,他有些不安地在愛德華的懷裏動了動,輕輕用手在愛德華的胸口推了推,愛德華适時順從地放開了唐飛柳的腰,他臉色柔和了許多,輕聲說:“謝謝你,小蘭斯,我第一次聽到人這樣對我說。”
“那是因為本來就如此。”唐飛柳一瞬間的怪異頓時褪去,他擡頭對愛德華笑,信心滿滿地給突然沮喪的公爵大人打氣:“公爵大人,我會加油的,雖然冬天快到了,可是我們可以在社交季到來之前,把這一切都做好的!”
“我非常期待那一天。”愛德華輕聲說,他自然地牽起唐飛柳的手,說,“山路比較難走,我帶你去選址吧。”
“哦,好。”唐飛柳倒是沒覺得有什麽,這會兒的時間寒風已經起來,主樓的下水道系統已經快完成的七七八八,工人們已經在收尾——最近因為黑天鵝城堡的改造,附近的工人倒是可以過一個富庶的年關了——而唐飛柳這個身體,在這個時間已經穿上了好幾層衣服,走路就有些笨拙,這可不是水泥路的年代,要是在泥巴地摔倒了清潔都是很麻煩的,唐飛柳握住了愛德華那雙幹燥有力的大手,只覺得那手上的老繭十分硬,簡直都有些割得疼了。
不過唐飛柳可沒心情管這些,他十分開心地一路被愛德華牽着走出城堡的範圍——天鵝堡外有很大的草坪和花園,一圈圈地蔓延出去,可就如同老戴夫管家說的那樣,在這樣的草地上做一個漚肥的地方,實在是不雅。
唐飛柳自己也沒打算每天一出門就聞到大糞的味道,尤其風向不對的話豈不是整個城堡都是發酵的大便味,這可不是唐飛柳願意的。
不過也不能離城堡太遠——現在的天鵝堡跟後世看到的城堡不一樣,門口雖然有草坪和花園,修剪十分漂亮,但是其實這地方地處山巅,主要目的是為了軍事防禦,因此這草坪和花園外其實還有一圈巨大的城牆,據說是約克公爵歷代慢慢建起,到現在愛德華維護,整個是巨大的半圓形,裏面圍住的不但有花園和草地,練武場地和池塘,最主要的是城牆上有可以行軍以及攻擊來犯敵人的碉堡。
這玩意兒雖然聽起來耗費巨大,似乎有些不知所謂,但是就和當年的長城一樣,雖然耗費太大,但是其實在特定年代,确實是阻擋敵人進攻的良好設施。
可是在老公爵的時代,他晚年已經搬去約克城的府邸居住,現在更多的貴族都選擇住在舒适的莊園,而不是城堡,作為主要是軍事建築的城堡,說實話其實并不是特別舒适的住所——對貴族來說。
不過愛德華依然選擇居住在囚困他的城堡,也不知道是什麽心理。
但在唐飛柳看來,這地方可比人口破萬的約克好多了,主城裏面成千上萬人在随地拉屎,一出門就能踩到黃金,這城堡人口還是偏少的,稍微注意點就會好很多。
最終他們一起走走停停了很久,終于在城堡的下坡處找到了一處偏僻且在小蘋果林後的地方,這地方可以避免掉風向改變而産生的氣味,周圍草木繁盛,适合堆肥,唐飛柳總算感覺到最重要的事情解決了一部分,可是這地方太遠,如果要把管道鋪到這麽遠,也太浪費。
他想了想,和愛德華商量:“公爵大人,可以在城堡的背風處,管道的盡頭,設置一個封閉的小池子,可以讓人及時運來這裏,這樣您絕對不會感覺到任何不适……”
唐飛柳的話沒說完,愛德華就說:“我說過,我給你最大的權限。”
唐飛柳點頭,鄭重地保證:“公爵大人,您放心,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信任。”
愛德華揉揉他的頭發,看小孩的金發在陽光下泛着細碎的金芒,在他的手指中濺開,輕聲說:“好的,我的小蘭斯,好好努力吧。”
是夜,愛德華看到他的書房裏,一本案卷被擺放在他的書桌上。
愛德華翻開,是今年他管轄之內,聖殿的人要處死的“渎神者”。
在雞/奸這一檔上,下面列了五個人的名字。
愛德華沉默一下,按響了服務鈴。
進來的是老戴夫,而不是貼身男仆伊萬絲。
“戴夫,這是什麽?”愛德華點點手上的案卷,輕聲說,“那幫混蛋在我的領地裏,竟然想越過我殺人嗎?”
“公爵閣下,”老戴夫眼神溫柔地看着他,輕聲說,“這是每年都會執行的。聖殿在每一個領地都有豁免權……您知道的,每個國王都需要聖殿的肯定,才能成為國王……”
愛德華當然是知道的,聖殿獨有自己的領土,它雖然很小,但超越所有國家而存在,它信徒遍布世界,幾乎每個國度都是他的信徒,而男性與男性之間的雞/奸是不潔的、是不道德的,聖殿的傳道者要殺死這些被舉報的人,是每年都會發生的事情。
沉默地深深吸了口氣,愛德華看着戴夫很久,表情從冷硬抗拒慢慢軟化,他慢慢地雙手捂臉,悶聲說:“……我不知道,戴夫,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您只是迷失了,大人……”老戴夫走過來,輕輕撫摸愛德華的頭發,他輕聲說,“我看到您在城堡的角落和小蘭斯一起……您不是個脆弱需要擁抱安慰的人……至少現在不是了。但是,這些都不要緊,小蘭斯确實是個可愛的孩子,十分惹人喜愛,您不會想他成為別人傷害的目标吧……”
“你說得對。”愛德華擡起頭,看着老戴夫,他知道老戴夫一定是內心有了較為強烈的确定性,确定他對小蘭斯的好感确實不同尋常,才會把這件事情拿出來和他說,愛德華輕聲說,“我不該這樣,就算我不信該死的神,就算我是惡魔之子,可我不能亵渎一個孩子……我太卑劣了……”
“不是的,大人,冬季的社交季很快就會到來,您只是一時迷失,您會有一位夫人,還有可愛的孩子,您未來的道路一片平坦……大人,您不必信神,您也不是惡魔之子,您是約翰娜夫人的孩子,是她拼死也要生下來的寶貝……她生前最擔心的就是您,她臨終的時候一直在說,她愛您,她讓我發誓好好照顧你……別忘了你的蘇娜教母,你的姨母約瑟芬皇後……若您真是惡魔之子,又怎能沐浴在這麽多人的愛之下呢?”
愛德華慢慢松開手,他擡起頭,看着老戴夫,輕聲說:“你說的對。”
他很快又鎮定下來,仿佛剛才的迷惑和恐懼只是錯覺,他輕聲說:“戴夫,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下。”
老戴夫微微鞠躬,退了出去。
愛德華閉上眼睛,想到第一眼看到那仿佛聖子沉睡圖的蘭斯,他的金發鋪灑在白絲綢的床單上,看上去像是陽光落在白雲裏一樣,他憨甜地沉睡,睜開眼睛的時候,像是滿世界的湖泊靈氣都聚集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裏。
愛德華活了這麽多年,第一次見這個小家夥,就忍不住皺起了眉,嚴厲地看向他。
他當時就想快點趕走這小家夥。
可能是當時,他的直覺就在提醒他,這個看上去像奶油點心一樣的小家夥,羸弱又不堪一擊,可是對他來說,說不定是個大麻煩。
他應該相信他的直覺的,畢竟多少次,都是直覺幫他避過了危機。
可是今時今日,小蘭斯口裏的一切讓愛德華向往,他作為一個領主,不會放棄能替他帶來新的局面的重要人士,他再也無法趕走這個小家夥了。
而且他也舍不得趕走他——如果離開城堡的遮擋,這麽羸弱的小孩,可能出去就會被疾病和意外吞噬。
愛德華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他的眼睛不但從未被女人吸引,更別提同性了,怎麽會遇到這自稱醫生的小家夥之後,感覺像是邪靈附體一般?
他找不到思緒,最終只能說服自己,或許如戴夫所說,這一切都是個意外,是一時的迷茫。這幾個月是他迷失了,也許冬季社交舞會開始之後,他應當認真尋找一位淑女,能讓他回歸正常。
他再次看了一眼卷宗,裏面寫着其中一位通/奸的紳士指認同伴化為惡魔誘惑他,于是獲得了聖殿的赦免。
愛德華拿起鵝毛筆批複,對聖殿大加嘲諷——他接手後就從未對聖殿示好過,大約是所有領主之中對聖殿最差的存在,因此這嘲諷倒顯得十分合情合理——并問他們到底收了這個紳士多少錢,才能如此昧着良心赦免這位‘渎神者’。
做完這一切,愛德華胸口的悶氣總算稍微出一點了。
他走出門下樓,一路踩着月色,幽靈一般往外走。愛德華走了很遠,他原本是想去白天和蘭斯一起路過的一個花園,那裏秋風蕭瑟,但是還有菊花在開放,在月色下說不定別有美麗之處,适合心情憂郁迷茫的人。
結果才靠近那裏,就聽到了蘭斯哇哇亂叫的聲音,像是被什麽人逗急了,伴随着一股濃香的味道……帶着蜂蜜濃郁的鮮甜,讓人一瞬間就想到蘭斯給人的感覺——這家夥在公爵的眼中,像是一塊無時無刻都散發出甜蜜味道的小點心,自己卻永遠毫無知覺。
走近了就聽到蘭斯氣的跳腳的聲音:“嘿,傑斯,你不許再搶我的奶茶了,那可是我的私人珍藏,你說好只喝一口的!”
愛德華慢慢走出去,就看到傑斯大口喝了一口什麽,然後那杯子被穿着睡袍的蘭斯給搶回去了,緊張兮兮地查看,然後似乎是害怕傑斯再搶,他拿起杯子,想從另一側喝掉剩下的部分,接着就被突然伸出的手阻止。
“傑斯,我說了這可是我的……”唐飛柳義憤填膺,正準備痛罵貪吃的傑斯,結果擡頭,就看到了公爵大人,唐飛柳一瞥,才看到傑斯正一臉安靜如雞的表情,并悄悄給他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大人……”唐飛柳再次偷開小竈被抓住,他弱弱地說,“那個……蜂蜜和茶……都是我的……最近戴夫爺爺派人給我送回的行李裏面的……”
愛德華看着他,又看看傑斯,唐飛柳總覺得愛德華有些危險,如果有尾巴的話,唐飛柳此刻肯定自己絕對夾得很緊。
他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感覺到了愛德華在生氣,似乎還有點憋屈。
可是唐飛柳這回真是無辜的啊,他只是想他的大計劃想的睡不着,下樓遇到了今天值班巡夜的傑斯而已……他不是故意偷吃啊!
愛德華半響才嘆了口氣,他接過唐飛柳手上的杯子,說:“你再去沖一杯吧,這杯已經冷掉了。”
說完,唐飛柳眼睜睜看着愛德華把剩下的奶茶連杯子端走了。
唐飛柳和傑斯面面相觑,最終決定看在今天公爵似乎心情不好的份上,一個趕緊回樓上睡覺,另一個趕緊去繼續巡邏。
夜色深重,一切平靜下來,月亮躲起,今夜……黑暗最終徹底淹沒大地。
作者有話要說:
茶很甜,愛德華心裏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