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在樹枝上挂了許久, 喘夠了氣, 他們才正式開始環顧四周。巨樹旁邊是一道看不見邊際的深淵,如同一道傷疤般橫貫沙漠,黃沙如瀑布股股流入其中, 只聽得到簌簌的聲音, 卻什麽也看不見。深淵對面則是傳說中的混沌,極像他來神遺之地時身處的虛無。
轉過身,晏重燦稍稍睜大了眼睛。眼前的景象着實壯觀而奇異。無數座黃沙堆成的無碑墳冢并排散開,月光下這片金色墳場肅穆威嚴, 極具壓迫感。就連巨獸帶他們魯莽奔過的痕跡在這之中也不值一提。
“這樹……”将震撼壓下,晏重燦翻身落地,定睛打量方才救命的巨樹。它足有數十人合圍之大, 樹冠如一朵遮天綠雲般徐徐鋪開,月光被它切碎,将聖定的血眸也映得斑駁起來,看上去倒是少了幾分妖異。
“是守護神樹。”聖定雙手合十, 對着它深深一拜“它告知亡魂切莫前往混沌, 亦為失落的亡魂引路。”
“不知是如何栽成的。”
“種子是九代方丈的舍利子,再以三代菩薩的淚水灌溉。”
晏重燦若有所思:“這便是你說的功德?”
聖定垂着頭, 露出一個不可捉摸,轉瞬即逝的微笑,“是啊。”
“我要去尋黑鴉蛋,我們分頭行動,屆時在此會合罷。”
“不必, 一切生靈皆由神樹滋養。你助我尋得功德,我便可助你奪得黑鴉蛋。”
“如此甚好。”
聖定赤足走在前,手中禪杖當啷作響為他指路。
穿行墓間,晏重燦暗暗打量,那些墓都又高又大,沙層緊實,帶來的壓迫感甚至可與他在神殿見到的神像相比。照崔老頭的說法,沙葬的傳統是第一代被放逐者開創的,此後黃沙之域的每個罪人死後都會埋入其中。而正因是罪人,所以皆是無碑之冢,也無人會來祭拜。
生時償罪,死後超度。
神樹的真正目的應是如此吧。
他正思考着,聖定驀地停了腳步,道:“就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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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師兄帶來三顆舍利子,一顆化作神樹守魂,一顆抛入深淵鎮邪,還有一顆……埋在墓中,當做陣眼。”
晏重燦奇道:“此地是一個陣?”
“本不是,有了陣眼便是了。”聖定禪杖一指,那墓便自動被掘開一個口子,他回頭詭異地笑道“罪人便是罪人,身死心卻不死,以舍利子作陣,使他們永世不得還魂逃脫,這才是功德。”
“……”
晏重燦轉瞬間便想到了許多可能,一時驚駭地沉默不語。
妖僧也不管他,自顧自挖掘,挖到膝蓋深時驀地聽到一聲沙啞的鳥鳴,兩人忙不疊往後一步,便見這墓中竟飛出密密麻麻的黑色鴉鳥來,遮天蔽日的鴉鳥源源不斷地飛出,出來後也并不離開,就層層盤旋在上空,更使氛圍顯得陰森可怖。
他定了定神,繼續挖掘,直到禪杖觸及硬物時才堪堪停下,摸了摸下巴:“小施主,請助我一臂之力罷。”
晏重燦聞言上前一步,“怎麽做?”
“幫我拿着它,無論何時都不要松開。”他将時刻不離手的禪杖鄭重地放到晏重燦手上。
“……這樣便好?”
妖僧笑着點點頭,梨渦顯得他格外天真:“只要這樣便好。我須得用雙手來迎接功德,方不會觸怒如來。”
晏重燦自不會有二話,爽快地幫他接過禪杖後,又擔憂地握着他的手,遲遲未松開:“小心。”
“我會的,退遠些。”聖定抽出手,看着他站好了,轉身猛地跪倒在地,彎下腰,一點點拂開棺蓋上的沙塵。
他的動作很慢,拂一次便拜一次,月光灑在他身上,晏重燦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出了一絲佛性。
黑鴉仍然盤旋在半空,宛如一團巨大的烏雲,在它們徹底将月亮罩住時,聖定也終于徒手拂去了最後一捧砂礫。
小心地揭開棺蓋,裏面空空蕩蕩,只有一顆光瑩奪目的舍利子靜靜躺在其中,整個墓穴因它而熠熠生輝。聖定大笑着将它捧入掌心,舍利離開棺材的瞬間,晏重燦雙耳直似失聰,猛烈的震蕩後滾滾佛音灌入耳中,眼前升起萬丈金光,他止住下跪的欲望,肅然地看着一張聖潔的,美到極致的面容從金光中緩緩浮現。
是菩薩。
“何人膽敢竊我佛光?”
聖定捧着舍利子,悄悄退至一旁,半晌,那菩薩卻只是以目光在他們之間徘徊,并未行動。
“是他……”他詫異地看向晏重燦,就見晏重燦還站在他要他站的地方,只是手上什麽都沒有,交付的禪杖竟早就被他扔在一旁。
“你!”
聖定面色發紅,又驚又怒:“你何時把它抛下的?”
“在你惺惺作态,拂去塵沙時。”晏重燦笑眯眯地道,看起來對一切了然于胸。
菩薩似是有些不耐了,再次怒聲問道:“是何人膽敢竊佛光?!”
餘音未散,金光又織作一只大手,宛如佛掌朝着禪杖所在之處重重拍來。
聖定笑道:“哈哈哈哈,你就算察覺我禪杖有假又如何,你已站到了我的陷阱上,怎麽也逃不過……”
他驟然啞聲。
卻見無法動彈雙足的晏重燦竟是絲毫不慌,他指尖輕輕一動,禪杖立時飛起,自發落入了聖定的手中。
妖僧大驚,想要再度扔開,那禪杖卻像是長在自己手上一樣,扯得他皮肉發痛都無計可施。
他猛然想起交付禪杖時晏重燦握着自己的手良久,想必是那時起便為自己設下了暗門。
“是我太小瞧你了。”聖定咬牙切齒地看着佛掌停滞一瞬,又改向朝着自己拍來,足尖一點,躍至上空險險避過,哀聲喊道“我佛慈悲!”
“小賊!拿命來!”
菩薩哪聽他求饒,怒聲不止,一掌一掌如雨點落下,聖定躲得滿頭是汗,瞥見晏重燦時眸光一閃,驀地朝他飛去,想與他一同受此重擊。
晏重燦看出他的意圖,當即跪下,掏出胸前挂着的玉菩薩,垂首拜道:“我身無罪孽,來此朝佛,若今日放我生路,必日日供奉,百依百順。”
血玉綻出光芒,司決的劍意充斥其間,菩薩的光影恍惚了剎那,居然當真對他失去了敵意。
“好一只奸詐狐貍!”
聖定大怒,手上發力,竟以斷臂為代價抛下那刀槍不入,以假亂真的禪杖,再以靈力封住傷口,左手乍現銀光閃閃的真禪杖,直朝佛掌刺去“來吧,今日我偏要奪你功德,再弑佛殺神!”
晏重燦靜靜看着他們纏鬥,耐心地運起靈力解開足下的禁制,走到墓穴前探索了一番,總算從棺材中摸到一個暗格,他頓了頓,又從裏摸出一顆圓潤的珠子,不禁愈加确定心中所想。
那廂聖定已渾身浴血,眸中血光黯淡,被佛掌狠狠拍到了地上,終于無力再戰,只能眼睜睜看着它再度襲來。
“菩薩,”晏重燦捏着珠子笑道“你說,我若是把它捏碎會如何?”
那聖潔的面容看向他,瞬時扭曲,“放下!”
聖定卻像找到了救命稻草,喜不自勝:“救我!救我!”
“小師父,我若是你便不會多嘴。”
話音剛落,那佛掌便警告性地扇了妖僧一巴掌,直扇得他眼冒晶星,頭昏腦漲。
“放下它。”這回菩薩的語氣溫柔了許多。
晏重燦輕嘆一聲,搖搖頭:“魔頭,你裝得太拙劣了,騙不到人的。”
金光晃了晃,立時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叢黑色的詭異鬼影,“你很聰明。”
“謬贊。”晏重燦将珠子随意抛了抛“我雖不是佛門中人,亦不懂佛理,卻分得清善惡。你掌下的和尚用假禪杖設下陷阱,想讓你把我當做祭品,若我沒猜錯那禪杖是一個祭魔的信物,而他本人……更不會是鲻曜人,而是大桑天城的魔修。”
聖定猛咳幾聲,閉目苦笑:“原來你什麽都知道。”
“至于你……從他說鎮壓亡魂時我便在想,若舍利子用意在此,豈不是将整個沙墓化作囚籠?亡者已逝,師兄常說,魂入地府,自有審判。真如來不會平白困人魂靈,更不會如你這般大怒大殺。”
“只有聖定這般的僧人,才會以殺業當功德,只有魔頭僞裝成佛才會不倫不類。”
鬼影沉默了良久,低聲道:“你待如何?一個金丹期的娃娃,知道得太多,即便殺了我,你以為你逃得出去嗎?”
晏重燦笑道:“不急。崔老頭談及此地時,全然是敬意。所以我又想,應是聖定的師兄在此新添了一座墓,并帶來了一只魔——也就是你。他困住所有魂靈,想讓它們一同以身飼魔,以魔性侵染舍利子,然後……便成了聖定所說的功德。只是他沒想到,即便是罪人也不願堕魔。”
“僵持到現在,許是這位師兄出了什麽事,又或許是聖定妄圖竊取師兄培育出來的東西……只可惜他不知道他拿到的是假舍利子,亦不知道所謂的功德根本沒成功。”
只有這樣,空棺材和沙層沒有那麽緊實,輕易便能挖開的原因才能解釋。
“說了這許多,你還是想捏碎它?真舍利子一旦破碎,後果你承擔不起。”
晏重燦颔首,算是認同:“我們做一個交易罷。天快亮了,天亮前你平安把我送到千裏之外,屆時我再把舍利子還你。”
魔頭沉吟片刻,應下了:“可以。”
“小施主!還有我!救我,我什麽都答應!”此時的聖定早已沒了剛開始的脫俗風範。
“小師父,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晏重燦定定看着他,終是長嘆一聲,“放了他吧,他什麽也沒得到。”
鬼影還有些猶豫:“我憑什麽相信你?”
“因為你沒得選。這顆舍利是你的命,于我而言卻什麽也不是。”
“好吧……我送你們,但只能送到墓場外。”
“可以,但要給我一顆黑鴉蛋做補償。”
鬼影愣了一下,頗感莫名其妙地給他搶了顆蛋,塞進他懷裏:“走吧。”
這魔頭速度頗快,不過片刻就到了墓場的邊緣,放下兩人,他向着晏重燦掌心一攤:“到你了。”
晏重燦掏出舍利,緩緩朝他放去。魔頭緊張得渾身僵直,就等着拿到舍利後反手把他二人斬殺。哪知舍利剛要到手,身體卻不聽自己使喚了。
天際露白,晏重燦露齒一笑,指間閃現數條細線,直接拉扯着魔頭飛出墓場,“今日天氣好,曬曬太陽吧,告辭。”
出了墓場,沒了舍利,又受日光暴曬,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等……”
撕心裂肺的呼救沒有喊出,那少年已經拎着妖僧跑遠了。
“你刻意說那許多廢話是為了轉移注意力,以便給它纏上靈線……”聖定奔逃出來,吐出一口血,再看晏重燦的眼神只有苦澀“是我太低估你了。我以為你是好人。”
晏重燦垂眸,“你們不害我,我便不會反擊。直到你掘墓時,我都把你當朋友。”
“你很會裝傻。”
“我從未裝過傻。”
聖定一愣,細細想來,他的确只是喜歡問問題罷了,但他的反應總比什麽都快。
“你會放了我嗎?”
“我會讓謝爺爺為你接上胳膊,還可以把舍利子給你。”
“你有這麽好心?”
晏重燦笑眼彎彎:“我不是聖人。我們做個交易吧。”
聖定心中一凜,就聽他道:“考核通過後,我會被送去城主府,當晚你幫我開啓傳送陣,傳到擁華城。”
城主府豈是好闖的?聖定錘了錘胸,只得欲哭無淚地點頭。